③ 國境之南,天涯海角的私奔 (1)

本章節 8628 字
更新於: 2022-03-20
  學姐告訴我她看過一部很老的西洋片,講述兩位絕症患者在生命的最後時光環遊世界,完成遺願清單,最後雙雙葬在喜馬拉雅山傾聽永恆的靜謐。她說她很嚮往這個。
  然而以學姐現在的情況,別說環遊世界了,連繞台灣一圈都不太現實,因為醫院不會允許學姐離開太長時間。
  她出遊之前要看驗血出來的數值,再等待醫生批准,而且晚上某個時間之前要回去。正因如此,我只能在有時間限制的情況下陪她出遊,完成她的心願。
  七月二十日。
  為了完成學姐的願望,我今天要去跟學姐去信義區那一帶逛街。
  我今天早上去醫院接學姐的時候,她妹妹思晴正好也在。學姐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思晴是學姐的二妹。
  思晴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在我前去學姐房間的路上叫住我。
  「是逸星哥哥嗎?好久不見。」
  她從椅子上跳起身跟我招手,後腦的一束短馬尾因此而抖動。
  「妳是……李思晴?」
  她披上一件運動外套,搭上清涼熱褲和愛迪達的休閒鞋。雖然長相神似學姐,戶外派的形象和病弱的學姐恰好相反。
  兩年前的她還是個屁孩,曾經因為學姊跟我相識而來到我家跟我玩騎馬遊戲——不過是我被她當馬騎。如今她比兩年前脫去幾分稚氣,添了幾分JC的氣質。
  其實我一開始還沒認出她,慢了半拍才認得。
  「妳變漂亮了。」
  「逸星哥哥也變帥了。」
  她雙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裡,面不改色地回答。面對我的稱讚,她絲毫不怕羞。
  「思晴現在上中學了嗎?」
  「國二要升國三了。」
  「已經這麼大了啊。」我上次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小O生。「有男朋友了嗎?」
  「逸星哥哥是想追我嗎?」
  「沒有啊,隨口問問。」
  「逸星哥哥講話還是那麼神經大條呢!」
  「妳講話也還是那麼不客氣。」
  我瞥了一眼國二生的大腿,膚色比學姐健康許多。看她那麼囂張有點想捏一下。
  只見她單腳微曲,用腳尖輕敲地板。
  「逸星哥哥饞這條大長腿的話,我可以考慮看看喔!」她伸手拍兩下自己大腿外側。「雖然只是放進候補名單。」
  她白晃晃的大腿讓我心動兩秒,但是……她這自命不凡的態度實在讓我敬謝不敏。她還是跟以前一樣屁嘛!
  「不用了。」我說,「妳哪來的大長腿?妳比學姐矮呢!」學姐身高一米六,女生來說不高不矮。
  另外我建議她少刷一點抖音。
  「腿長不長不只是看身高,還要看比例和粗細吧?」
  思晴好像一臉不在乎,眉毛卻以不仔細瞧就會看漏的程度可愛地蹙起,
  「而且我現在比姊姊高兩公分。」
  真看不出來,現在的國中生發育真好——指身高。
  我們現在在醫院的頂樓,前方一個轉角左拐走十幾步就可以看到學姐的病房。思晴往那個轉角瞅了一眼。牆後面似乎閃過一縷髮絲,也可能是錯覺,應該是不認識的人吧。
  之後思晴轉頭看著我問道:
  「逸星哥哥今天要跟姊姊出去玩嗎?你們要去哪裡?」
  「學姐說想去信義區那邊。」
  「如果姊姊說要去台北101的話,你不要帶她上觀景台喔!醫生有特別吩咐過,坐電梯時氣壓的遽變可能會對學姐身體造成一些負擔。雖然沒有禁止,但就是不太好。」
  「不要上觀景台是吧?好,我會記得的。」
  思晴突然湊近我,撲面而來的草本系沐浴乳清香讓我鼻子有點癢。她稍微壓低聲量(壓低了大概20%)對我說:
  「還有一件事要特別注意。」思晴臉色一沉,繼續說:「姊姊對著爸媽還有我弟妹,還有外人都會表現得一副開朗可靠的樣子。她大概是不想讓身邊的人擔心。但是有些話她只會對特定的人說。」
  「甚麼話?」
  「喪氣話。」思晴的氣息搔弄著我的脖頸。「例如她偶爾會跟我說『我死後妳就是家裡的大姊了,要代替我照顧大家』、『感覺自己的死輕若鴻毛,沒什麼意義』之類,彷彿要放棄的話。她對么妹就不會說這種。」
  「這樣啊……這麼說來,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畢竟學姐從與我重逢的第一天開始,就已經用好像想開玩笑但其實意外認真的語氣,在說自己會香消玉殞了。
  「逸星哥哥對姊姊來說也是個蠻特別的人,她可能也會對你說些平常不會說的話。總之你今天注意一下姊姊的情緒,有需要的話說點正面積極的話安慰一下她吧!」
  「放心吧,我會好好地當一個樹洞。」
  「逸星哥哥,我跟你交換LINE,你必要時聯絡我吧!」
  「好啊。」
  我跟思晴交換過LINE,結束談話後,去學姐的病房與她會面。
  那天學姐身穿一件淺色碎花圖案的襯衫和一條清涼的牛仔熱褲。假髮跟第一次在醫院見到她時是同一頂。
  我們在信義區的購物中心和街道逛了兩三個小時,期間學姐領著我走進羽毛球拍店。
  店內燈光明亮,白色的牆身帶著些許灰黑色的污痕,冷氣不大而且有股悶悶的氣味。店裡只有兩名男店員,一個坐在櫃台遊手好閒,一個擺弄著穿線機在幫球拍穿線,都沒有理我們。反正就是一間極其平凡,隨處可見的小型羽毛球拍店,尚未穿線的球拍整齊地掛在鐵架上,店內也有放球鞋、球線、羽毛球和其他運動用品的地方。
  正是這股平凡,給我一種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真懷念。我還記得以前我們放學也會去球拍店看球拍。」
  「因為梓晴老愛看拍子。」
  學姐從貨架上取下一根整體紅黑色的球拍,拍頂的一片灰色滲出絲絲寒氣,學姐的指尖順著拍框輕輕掃過。
  「學弟,這根好像是你以前用的拍子吧?」
  球拍跟手機一樣,同一個型號生產很多根,因此在球場上經常會遇到跟自己用同款球拍的人。這根是AT700,有著較高的平衡點,硬挺的中桿,是進攻型的球拍。
  「是啊。這根球拍頭重,殺球起來比較暢快。」
  學姐的目光從球拍移開,瞧了我一眼笑著說:
  「哈哈。我之前借過你的球拍用。我一直都不懂你用這麼重的球拍,拉這麼高的磅數幹嘛呢!」
  雖然學姐這麼說,但是那根球拍被她舞得虎虎生威的。
  學姐本來就跟男孩子單打也能打得有來有回,如果因為她是女生而放水的話,絕對會被打得滿地找球。
  「不過這根球拍現在已經過氣了,拍子一直都在出新款。」
  我指著拍子上掛著的黃色的價錢牌,用鮮明的紅字寫著特價。
  「推陳出新嘛!公司要賺錢,都這樣的。」學姐的揚起視線,好像在回想著甚麼,「我倒是很懷念學弟拿起這根球拍的日子喔!」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啦!」
  「我現在也打不了球了。」
  「我們現在是羽毛球退坑二人組。」
  「這麼甚麼奇怪的組合?」
  「漫才組合嗎?我覺得可以喔,台灣首家漫才組合上線啦!」
  「你量詞用錯了!」學姐以手刀輕敲我的胸膛。「台灣有漫才組合喔!例如達康.com。」
  「原來台灣也有喔?」
  我從單肩包裏抓出手機一查,發現還真的有這個搞笑組合。
  「話說,學弟為甚麼不打羽毛球了?」學姐話鋒一轉,冷不防地問我。「你在羽毛球社那裏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
  在白色的燈光壟罩下,我和學姐四目相接,她在等待我回答。
  思緒回到那年。學姐剛走,我和雨彤尚未交往。
  「學姐,你還記得陳建宏嗎?」
  「當然記得。他跟你關係不是很好嗎?」
  「那個時候我原本跟建宏準備雙打比賽,我們默契也不錯,一路殺到了決賽。但其實建宏的腳兩三天前開始已經怪怪的,但他都忍著,後來他在比賽中途進醫院了。醫生說是膝蓋的肌肉拉傷了。」
  「他後來沒有事吧?你現在好像跟他弟弟蠻熟的?」
  「應該是休養半年就好了,但是我不知道建宏現在怎麼樣。我沒有跟他聯絡,也沒有問過他的消息。家豪沒有跟我說過建宏的事。」
  我從牆上取下一根球拍,是建宏當年的愛拍NS9900,是一根拍稈硬挺,攻防兼備,適合建宏球風的拍子。
  「其實當時建宏半決賽的時候,我已經發現異樣了。我問建宏需不需要休息,他只是告訴我他沒事,然後說要跟我一起勇奪冠軍。我那個時候應該阻止他的,如果我早一點阻止他,說不定他就不會有事了……」
  「這就是學弟放棄打羽毛球的原因嗎?」
  「不,這只是個開始。」我撫摸著9900黑中帶紅的拍桿,「那個時候建宏的女朋友凱琳覺得建宏會受傷都是我的錯,所以四處召集羽毛球社的人,要對我興師問罪。」
  「凱琳也是個好孩子,應該不會這樣吧……」學姐用手抵住下巴思考。「不,我好像也能想像出來,凱琳的話她有時候可能會比較偏激。」
  「我去醫院探望建宏的時候,建宏沒有怪我。他也跟我說凱琳沒什麼惡意,我也很明白,她也有她的立場……」
  「所以在凱琳召集了一些人對你興師問罪之後,整個球社的氣氛越來越差,你就退社了?」
  「大概就是學姐說的那樣。」我說,「我沒有保住梓晴留下來的羽毛球社……」
  我越說越內疚,最終沉默下來。店內的流行歌在耳邊迴盪,但我沒心情聽歌詞在唱些甚麼。
  那時候我總覺得,既然學姐把社長的位置交託給我,那我就有責任守護羽毛球社。如果學姐哪天突然回來,她也不希望這裡已經物是人非了吧!守護這個社團,就代表守護著學姐可以回來的地方。
  但是,我太不中用了,失敗了……
  學姊的嘆氣從身旁傳來。她的手攀上我的肩膀,似乎想安慰我。
  「學弟,你聽著。」學姊筆直地看著我。「我覺得這是一件悲傷的事情,但是你不需要覺得所有事情你都有責任。」
  「不,不是這樣的……是我搞砸了這一切……」
  我大大地嘆了一口氣,目光回到了手中球拍上寫著的9900。
  我曾經用自己那赤色的球拍,與建宏那根漆黑中點綴著紅與白的球拍交叉輕觸,並放下豪言,要成為各校之間最強的雙打組合。
  過往的夢想,現在只成了笑話。
  原本我可以讓這朵夢想的花蕾綻放,讓羽毛球社變得跟學姊還在的時候一樣,充滿歡聲笑語,隊員間互相砥礪,互相扶持,讓充實感填滿每一個隊員的內心。
  如果是學姐的話一定能做得更好吧!
  我將心中的苦悶、懊悔、慚愧等負面情緒都凝聚成一句話:
  「說不定我打羽毛球這件事,就會給別人帶來不幸吧!」
  說完咬緊下唇,一股想哭的感覺頓時湧了上來,讓眼前的事物被淚水浸透模糊了。
  我不想被學姊看到自己難堪的表情,所以別開了頭。
  「學弟打羽毛球怎麼會給人帶來不幸呢?」學姐語氣激動。
  她的聲音把我的目光勾回去。我回首時,發現她的眼睛也有些濕潤。
  「至少學弟的羽毛球曾經拯救過我,如果兒時的我沒有看過學弟的高遠球,我一定連面對疾病的勇氣都沒有。」
  她皺起眉頭,拉扯著我的衣袖,堅定地瞪視著我,
  「所以就算我不幸手術失敗,也希望臨死之前看到學弟重拾球拍,追逐夢想的身影。」
  「……」
  我以哀嘆回答學姐。事到如今,我已經失去拿起球拍的勇氣了。
  我們離開羽毛球店,四處遊蕩了一陣子之後,學姐說:
  「學弟,我的其中一個願望是去101塔頂。天際線460那邊是最近才開放的,我想看看。」
  「我今天有遇到思晴,她說醫生不建議妳這麼做。」
  「你不覺得如果一個台灣人沒有試過登上101的巔峰俯瞰這個台北,人生就是不完整的嗎?」
  「但是思晴叫我千萬不要帶你去觀景台。」
  「你現在是要實現我妹妹的願望,還是我的願望?」
  「當然是梓晴的願望。」
  「那你就不要管我妹妹說甚麼,聽我說就好啦?」
  「啊,不……妳這樣不行耶……」
  學姐完全不管我說甚麼,硬是拉著我去買上塔頂的門票。
  學姐的妹妹告訴我不能讓學姐上觀景台,但學姐還是堅持要去,我根本攔不住她。
  「學姐上這個電梯真的沒問題嗎?」台北101的電梯關門時,我問學姐。「數值不會飆升吧?」
  「數值甚麼的,見鬼去吧!」
  學姐仰望著頭頂星空的裝飾,興奮地回答。
  101的電梯是完全封閉的設計,沒有玻璃可以給你看風景。不過其實也不需要玻璃,因為這是全台灣最快的電梯,從底層飆升到89層不到一分鐘。
  伴隨著電梯攀升,我的耳朵也傳來陣陣耳鳴。
  「學弟,你之前來過嗎?」學姐依舊情緒高昂,看來電梯的高速上升沒有對她造成甚麼影響。「這是我第一次上觀景台呢!」
  「只是89樓的話,上過一次。」我雙手摀著耳朵。我極小聲地呢喃道:「跟前女友……」
  說完電梯就到了89樓。
  學姐注意到一個點綴著紅、黃、紫的心型巨大花圈,像個孩子興奮地跑過去。
  「學弟你看,是一生一世喔!」學姐指著花圈下方寫著的1314。「拍照。」
  「起司——」我舉起手機,對準學姐按下快門。
  學姐朝我走來。
  「學弟,我的生命現在大概剩下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時間都跟你如影相隨,你不覺得這就是一生一世嗎?」
  「別說這種話,手術又不一定失敗。」
  我用手刀輕敲她的額頭,她對我吐了吐舌頭。
  我將手機遞到學姐眼前,把拍好的照片給她看。然而當我幫她拍完照片之後,學姐卻唉聲嘆氣,
  「哎喲,學弟你拍得太爛了啦!」
  「我從來都不會拍照。」
  我輕輕聳肩,避開學姐那混雜著不滿的視線,看向可以看到台北市容的落地玻璃。學姐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學弟,我們一起去那個1314拍張照片吧!」
  「不要啦,這種是情侶才會拍的吧。」
  我現在跟學姐的關係頂多是要好的學姐弟,拍這種照片感覺怪不好意思的。
  「所以我現在不配跟你拍照嗎?」
  學姐賭氣似地鼓起臉頰。
  「不不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搔了搔脖子側面,「我只是覺得有點難為情。」
  面對學姐這個樣子,我只得做出手勢安撫她。然後陪她一起走向那個心型的花圈。
  學姐熟練地用食指、中指、無名指托住手機的背面,以大魚際——拇指下面那塊肉——抵住手機底部,這樣子拇指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手機畫面中,我、學姐、背後的心型花圈和背後的高樓景色被學姐以恰到好處的構圖抓進鏡頭中。她的拍攝技巧比我好多了。不過她的假髮搔弄著我的肩膀,讓我特別癢——肩膀癢,心也癢。
  「起司——」學姐露齒微笑,按下快門。
  我瞟了一眼學姐的牙齒,或許是因為治療而有點發黃,但她的笑容依舊迷人。
  照片拍好之後,學姐指著照片裡的我說:
  「學弟,你的表情也太僵硬了吧,而且你到底在看哪裡啊?我們重拍一次吧!」
  「我覺得還好吧……沒有很僵硬啊。」雖然沒看鏡頭是真的。
  「你這樣會惹女朋友生氣啦,你之前那個女朋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生氣嗎……」
  學姐抱怨的時候,身體突然像斷線的人偶失去控制。眼見她即將摔倒在地——
  「學姐!」我連忙扶起她。
  我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尋找有沒有醫務室或可以幫忙的人,急得差點大喊「醫生!」了。
  思晴早上已經提醒過我,果然我不該帶學姐上來的……
  正當我準備扶著學姐去找身穿制服,看起來像是工作人員的人幫忙。
  「我沒事啦!」學姐睜開眼,從我的懷裡掙脫,「學弟。你剛剛又叫我學姐啦,你這樣我又要懲罰你囉!」
  「愛罰就罰吧……妳沒事就好。」
  89樓觀景台還要轉乘兩次電梯才能抵達頂樓。我想阻止學姐,但她還是堅持要上。
  在我們上頂樓的時間內,學姐突然道:
  「學弟,現在是懲罰時間。可以告訴我關於你那個女朋友的事情嗎?」
  「也沒什麼好說的吧!不分手都分手了。」
  其實我還沒放棄雨彤,但是我又不是很想對學姐說這個。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羽毛球社。」在電梯內,我敷衍地答。
  「原來是羽毛球社的孩子啊!你先別告訴我是誰喔。」學姐用拇指指節搓著額頭,閉目凝神。「我猜猜是誰。」
  我想學姐記得她那屆羽毛球社的全部成員也不奇怪,不過很遺憾。
  「她是在妳離開之後那一年才加入的。」
  「是嗎?那真可惜,我還想認識一下她。」學姐對我綻開笑容。「能容忍學弟跟學弟交往的,一定是個好孩子吧!」
  「我還不至於要『容忍』吧?」
  我自問我照顧雨彤還比較多。特別是她脾氣很差。
  「學弟,原來你沒有自覺啊……」
  「……」
  上了頂樓,我們穿過雲霧繚繞的白色走廊,解說員說是刻意放乾冰做的效果。
  我們走到盡頭,推開門,最終來到了旅程的終點。
  門敞開的瞬間,台北的天空在眼前蔓延開來,天色黯然無光,看來今天的空氣污染有點嚴重。
  解說員幫我們扣好了安全繩,安全繩一端扣在我們身上,另一端扣住欄桿。之後我們走近欄桿。
  我們在101的頂樓,可以將整個台北的市容盡收眼底。
  「學弟覺得風景怎麼樣?」
  學姐扯了扯我的安全繩。
  我沒有回答,而是先看了一下四周。
  台北被群山環抱,山沒有稜線、沒有輪廓,因為天空與山的交界披上了一抹濃重的雲霧。天空不藍,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薄紗,腳下是數之不盡的建築物,在這個視角下俯瞰風景,高樓和平房同樣細小,都是灰灰白白的,就像是一個個墓碑靜靜地豎立在那裏。總感覺,台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明明攤在陽光之下,一切卻都顯得了無生機。
  學姐說手術失敗的機率是七成,如果學姐真的離開了,說不定我的內心就會像眼前的城市,只餘下沉寂的悲傷。
  在我腳下這片土地,人們在這裡出生、成長、孕育生命、死去,最後回歸塵土,而我和學姐也只是這成千上萬人的其中一分子。從高空鳥瞰這座城市,連樓房都已經變得那麼細小,人類就更渺小得讓人徒感傷悲。我多麼希望學姐能活下來,但其實我很清楚,我根本無法改變什麼,因為人類就是如此渺小,渺小、脆弱且充滿無奈。我除了祈禱和儘量滿足學姊的願望,就沒什麼可以做了。
  「你不覺得,下面的樓房有點像墓碑嗎?」
  我差點以為這句話說我說的,為此舔了舔嘴唇確認。
  有點骯髒的風滑過我的脖子,讓我背脊發涼。
  視線順著所想之人移去,只見學姐怔怔地對著我笑。啊,原來是學姐說的,她跟我一樣覺得像墓碑……風聲很大,但學姐的聲音沒有被風聲掩蓋,清晰可聞。
  我有不好的預感——這種對危險的感知能力或許是跟雨彤交往訓練出來的。
  「可能是今天霧霾比較重。天氣好的話風景應該會更漂亮。」
  我說,試著轉移話題。
  不過今天霧霾重並沒有錯,上次我跟雨彤來這裡,雖然只是89樓,那日天空更藍一點。
  「緣分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啦。我也想看到萬里無雲的藍天,但是沒辦法。」
  「我們下次再來吧!等妳康復之後。」
  「人生哪有那麼多下一次。」學姐說,「其實現在這樣不也挺好嗎?有種末日的荒涼感……」
  學姐垂下頭,俯視著腳下的景色。
  「墓碑……學弟覺得這個比喻怎麼樣?」
  「木頭做的杯子嗎?」我裝傻。
  「墳墓裡那種墓碑啦! 然後整個台北就像一座墳墓……」
  學姐按住被風吹得翻飛的長髮,
  「你不覺得這個意境很棒嗎?畢竟我們都無法逃離台北這座墳墓。就算硬要逃離,也無法逃離死亡……到頭來我們無法選擇不死,只能選擇死亡的地方。」
  開始了……
  今早思晴也有提醒過我要注意學姐的情緒。
  從我重遇她的第一天開始,學姐的嘴裡時不時都會蹦出一些喪氣話,例如「我已經看淡生死」或「人出生就會死」之類的。有時嚴重點,有時好一點。
  剛剛我們還沒上天際線的時候,她已經在說甚麼「就算我不幸手術失敗……」、「不覺得這就是一生一世……」之類的話,但都只是一句起兩句止,不算嚴重。
  現在看來學姊是打開了那個開關,準備要將負面情緒傾瀉出來。
  我是不介意學姐對我發牢騷啦……但她這樣我會心痛。
  「但是……我們生存並不是為了死亡吧?」我只能嘗試安撫學姐:「梓晴放心啦,現在醫學那麼昌明……」
  「醫學再怎麼昌明,醫生不都說了七成機率死。」
  「……」
  「學弟有讀過《挪威的森林》嗎?」
  「村上春樹嗎?只看過《遇見100%的女孩》。」我只讀了開頭兩章。
  「『死不是以生的對極,而是以其一部分存在的。』,這是《挪威的森林》的金句喔!」
  「聽不懂。」
  「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只能欣然接受。」學姐解釋。「你想想,如果生命沒有死亡作點綴,不就像永遠沒有結局的劇集嗎?」
  「不對啊……這樣才好,那就可以一直看下去了吧?」
  我想告訴她對生命抱有希望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但思來想去,卻怎麼也想不到適合的說詞。
  說到底,學姐又不是自己想死,只是要面對一個風險很大的手術,然後三不五時說幾句喪氣話而已。
  其實我小時候也對她說過,手術的成敗是醫生決定的,我和她只有乾等的份。
  但是,但是……
  學姐不等我,笑著說:
  「我跟你說,這部劇中間絕對會一路灌水,我保證劇情也肯定會爛掉。」
  「我討厭死人的故事。如果我看了一部電視劇,看了一半才發現男女主角註定生離死別,我絕對不會看結局。」
  「但是賣座的愛情電影總是『余命X日』或『余命X年』呢。」
  我想反駁學姐,但我看的電影還是不夠多,很多都是跟雨彤看的。的確,我腦子裡浮現出很多紅顏薄命的故事。
  學姐指著遠方的江河,「你看那條是淡水河,全台灣第三長的河流。」她又指向另一端,「那條是基隆河,淡水河的其中一個分支。
  「這兩條河沿途的風景都不一樣,但最終都會匯聚到同一個地方,一同流出大海,這就是死亡;海面的水會蒸發,匯集成雲,降雨,最終回歸河流,這就是誕生。生命就是這樣生生流轉,永無止息。」
  淡水河跟基隆河如今都細得像絲帶,對我來說太遙遠了。
  學姐的話太過抽象,像異國的語言,來自比這兩條河更遙遠的地方。我沒聽懂,更不想聽懂,我只希望她留在我身邊……
  學姐對著有些骯髒的天空高聲呼喊:
  「你不覺得作為一個墳墓,這個台北有夠壯觀,有夠宏偉的嗎?」
  面對學姐的話,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從以前開始就比我聰明,但我覺得她的說法太悲傷了。
  「天際線460這裡開放才不到三個月。看來我很幸運呢,活到了頂樓開放的那天。」
  學姐迎著風在欄桿前舒展雙臂。
  我想起學姐小時候說過她嚮往飛向天空的羽毛球,現在她一定也心繫於天空的彼端吧!
  「其實我想在101玩高空彈跳呢!學弟,我死後如果開放了101高空彈跳,你代替我去吧!」
  「請不要說這種話。」
  我急著反駁,因為學姐帶著一種搖搖欲墜的氣息。
  我腦汁都被絞盡了,終於想出了一句像樣的話,我趕緊說:
  「梓晴,就像我小時候說的一樣。如果妳害怕,請記得在手術室外有人會等妳,我會等妳……」
  「我沒有特別害怕喔,也不是小學生了。」
  高台欄桿的夾角,這個地方專門給遊客坐在上面。學姐撐著欄桿坐了上去,背靠著台北午後略顯灰暗的天空,任由人造的髮絲在高空中飄盪。
  她背著光,對我微笑。
  明明在笑,我卻覺得她的表情跟台北的天空一樣黯淡。
  學姐轉頭,表情被隨風翻飛的長髮遮蔽。她向欄桿外伸長手臂,指尖直直地指向淡水河的出海口——其實霧太重根本看不到,但大致是那個方向。
  「學弟,我們下次就去那個地方吧!就是那個無數溪流匯聚,最終流出海洋的地方。」

  我跟學姊去101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跪在羽毛球場上,雨彤跪在我對面用雙手搭著我的肩膀。
  「逸星,你愛我嗎?」
  「愛。妳是我最重要的女朋友。」
  「那你最愛的女人是我嗎?」
  我竟沒能馬上回答。
  「我明白的。或許對於逸星來說,我並不是那個百分百的女孩……」雨彤的雙手從我肩膀離開,並站起了身,「只要逸星幸福,我就很開心了。」
  不……不是這樣的。
  我也撐著地板站起身。
  「雨彤要離開我嗎?」我激動地想要抱她,「不要……」
  她躲過我的熊抱,朝我反方向跑去,越跑越遠……
  然後我就醒了。
  太陽穴感到一絲涼意。我伸手一擦,驚覺一道淚痕從眼角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