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 國境之南,天涯海角的私奔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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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9
七月二七日。
上次我們在天際線460,學姐說想看淡水河的出海口。於是我們約好去淡水。
我們不在醫院碰頭,而是直接在捷運站。思晴說會帶著學姐來捷運站跟我會面,但我早了大半個小時就去捷運站等了。
我無視眼前來來往往的人流,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
「喂!逸星哥哥。」
背後突然有人呼喚我。我扭過頭望向聲音的方向,李家的兩姊妹頓時映入眼簾。
思晴的穿著風格跟上次見到她時得差不多,清爽幹練。誠然,思晴已經成長得亭亭玉立了——儘管個性還是個屁孩。
然而在學姊身邊,思晴還是大顯失色。
學姐身穿一襲純白洋裝,讓人聯想到以海邊為舞台的愛情電影,美得讓我窒息。
思晴率先開口:「逸星哥哥有想我嗎?」
「沒有。」
「雖然你從以前到現在都一直色瞇瞇地盯著我姊姊,你好歹敷衍我一下說一句『我想妳』,不用那麼絕情吧!」
「我幹嘛要想妳?」
「我們是上過床,玩過騎乘體位的交情。」
「喂!妳別亂講話。」我連忙打斷她。「妳在梓晴面前別用這種奇怪的說法,等一下她誤會了怎麼辦?」
話說這個丫頭自從跟我交換LINE之後,就不時發訊息戲弄我。
「學弟跟思晴在床上做了甚麼?」學姐以天真無邪的語氣問我。
「梓晴,妳別誤會。以前妳不是有時候叫我幫忙照顧這個丫頭,然後在我家的時候,這個丫頭逼我玩騎馬打仗的遊戲,玩到我床上去。只是這樣,我發誓我沒有對她做甚麼。」
我眼角餘光捕捉到思晴臉上一絲淘氣,她不懷好意地說:
「姊姊我跟妳說,逸星哥哥當馬的時候很興奮地學馬叫。他那時候超威猛的……」
我連忙伸手摀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說,「喂!妳在那邊亂說些甚麼啦?」
思晴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從她嘴上挪開,接著躲到梓晴後面。但是我不放過她,追著她跑。我們兩人圍著學姐繞圈圈。
「哈哈,你們感情真好。」學姐抿嘴一笑。
不知有沒有跑了一百個圈,我和思晴都累得跑不動了。最終我停在學姐身前,雙手支撐在微曲的膝蓋上喘著氣。
「學弟。」
學姐的聲音讓我抬起頭。
學姐的臉泛起一陣紅暈。她撩開那下垂至肩頭的假髮,不好意思地問:
「這套洋裝我第一次穿的,學弟喜歡嗎?」
太美了!
出塵脫俗、風姿綽約、出塵脫俗、楚楚可憐、羞花閉月,能夠形容學姐這身妙曼的姿態的詞彙不勝枚舉,但都不足以總結學姐的美。
「我覺得很好看。」
學姐美得讓我腦子一片空白。我喪失了語言能力,只能用最簡單的辭彙表達心中的激動。
我回答過後學姐沒有回答我,只是淺淺地笑了一笑,看似有點害羞。不知道學姐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應該還好吧……
然後我們便向驗票閘門走去。
這次思晴只送學姐到捷運站,我們分別前她特地提醒我:
「逸星哥哥,你記住姊姊七點半前要回到醫院,如果不舒服的話先讓她坐下休息不要勉強,你不要像上次一樣讓她任性不聽醫生的話跑到觀景台去喔!如果真的很不舒服的話從她包裏有藥。海邊風大提醒姊姊穿外套,刺激或寒涼的食物不能吃,上次我帶姊姊去淡水散心的時候她說想吃炸榴槤,千萬不要給她吃,榴槤已經上火了,還要油炸……」
「好了啦,思晴妳快比媽媽還囉嗦了,我不會有事的。」
「不,姊姊你記住要顧好自己的身體,就算出去玩也不能太忘形……」
「沒事啦,有學弟陪著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學姊推著思晴的肩膀,示意不需要她操心。最終思晴一臉擔心地目送我們離開。
我們搭乘捷運來到淡水站。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又是平日,人流不算很多。我們緩步走出由紅磚堆砌而成的淡水車站,走向淡水捷運公園。
那天的天氣不錯,蔚藍色的天空上點綴著片片薄雲,陽光和煦但又不會太熱——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在淡水,所以不會很熱。如果那天我們在天際線460也是這樣的天氣,學姊那天的心情應該會好很多吧!
捷運公園種了不少跟捷運站等高的樹木,沿著岸邊伸展開來。我和學姊肩並肩,踏進那片綠意盎然的區域。
「學弟,你不用走那麼快啦!」學姐拉住我的手臂,「我看你好像很心急的樣子,剛剛出車站後走得特別快。」剛剛一直都是學姐在配合我的腳步。
「可是這樣半天時間逛不完淡水吧!」
我自己的話,隨時都能來淡水,但對於學姐來說,每一次出遊都是寶貴的時間。
淡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果紅樹林跟漁人碼頭都要走一遍的話,絕對不夠時間。我跟學姊的時間是有限的,思晴已經提醒過我學姐七點半要回去了。
「如果難得出來散心,還要來去匆匆的,那算甚麼散心呢?」
學姊不顯心急,以細皮帶交叉編織的涼鞋在草皮上邁出休閒的腳步。
「但是真的好嗎?我不想梓晴留下遺憾,這樣我們這樣不夠時間走完整個淡水喔!」
「你不用顧慮我有沒有遺憾啦!你當我是一個正常的朋友,用這樣的心情陪我來淡水玩吧!」
聽見學姊的話,我也放鬆了蹦緊的神經。
點點光芒從樹葉的間隙落下,略帶鹹味的風揚起學姐的假髮。學姊按住頭髮問:
「學弟,有兄弟姊妹在很熱鬧對吧?」學姐從兩根樹幹之間看向淡水河。「剛剛看你跟思晴感晴那麼好。」
「我跟思晴感情哪裡好了。她煩死了。」
「思晴可不會對沒有興趣的人表現出這樣的態度。正因為我是她姊姊,我很清楚。」
「那她對沒興趣的人甚麼態度?」
「那孩子面對沒興趣的男孩子的追求,她不只會無情拒絕,事後還會一點幻想都不留給對方喔!」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她是專收工具人的類型。」
「沒那回事啦。」學姊笑一笑。「男孩子跟她打好關係當好哥們不難,但追求她就是修羅難度了。」
說著說著,我們離開了公園的範圍,前方有一個小拱門寫著「商店街,往紅毛城」手機上的地圖顯示前方是公明街。
我們踏入公明街之時,學姐突然問:
「我記得學弟是獨生子對吧?獨生子是甚麼感受啊?」
「怎麼說,樂得清閒嗎?」
我邊走邊答,垂起頭思索起來。我目光停在學姐從涼鞋露出的腳趾,片刻後續說:
「不過還是有兄弟姊妹好吧。不然父母的所有期望都會壓在自己身上,管教會變嚴。」
「哈哈,我還記得學弟小時候說你媽媽一直逼你補習呢!」
「是啊,如果我有個弟弟妹妹,起碼多拉一個人下水,他要跟我一起被逼補習,我沒那麼寂寞。」
學姐莞爾一笑,「不過也有時候,家裡人會特別疼愛小的那個喔!」
「這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是獨生子嘛!」
我腦子裡一瞬間浮現起家豪的三分頭。
我們有互踩互損對方的時候,但也有真心對待對方的時候。說不定他是最像我弟弟的存在吧,雖然他是建宏的弟弟。
「梓晴這麼多弟妹,家裡應該很熱鬧吧?」
「是啊,習慣了照顧弟妹的話,反而會不習慣安靜下來。」
「可以理解呢!畢竟梓晴就是那種會照顧大家的個性。」
以學姊的個性,她應該會很照顧弟弟妹妹。又或著說她這樣的個性就是因為家庭環境所培養出來的。
不管是兩年前在羽毛球社,還是現在在醫院,學姐都是那個受到大家愛戴的大姐姐,跟我這個把羽毛球社搞得一蹋糊塗,被眾人所唾棄的失敗者完全不一樣。
「其實兄弟姊妹多的話,也會產生各種麻煩的。例如那時我之所以拜託你幫忙看著思晴,是因為她那時跟家弟在家為了搶新買的遊戲機而吵架。」
「感覺很符合思晴的個性……就是屁孩的感覺。」
雖然現在也還是個屁孩。
「哈哈。思晴現在已經成熟很多了。對了,剛剛學弟有提到我個性怎麼樣的……」學姐停頓了一下。「那學弟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人啊?」
「我覺得梓晴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大姐姐,妳拋個媚眼,世界都因為妳而害羞低頭。」
「你怎麼學了家豪那一套?」
「我只是實話實說。」我攤手。
「我不是問你這個啦!」學姐雙手繞到後背。「我是問你個性上。」
「梓晴個性很好?」
「就這樣?」
「就這樣。」
「說具體詳細一點吧!」
「要我詳細說很害羞耶。」
「現場兩百字作文,『我的好朋友李梓晴的個性很好』,請。」
「妳已經假定妳個性很好了啊?」
「你要數缺點我也不介意喔。」
「感覺數妳缺點比說妳的優點難耶……」
我根本就想不到學姐個性有甚麼不好。雨彤倒還可以說她脾氣不好這一項,學姊根本完美無缺。
「那就優點吧。」學姊催促我,「兩百字,請。」
「可以跳過嗎?說這麼長,感覺有點羞恥……」
「給你通融一下,扣到一百字。」
「半價啊,感覺還是很多耶……可以免費嗎?」
「可以買一送一變成四百字。」
「怎麼還變多了……」
「你不好好想,我回去就寫一篇『我的好朋友柳逸星』的作文貼在醫院的感恩牆上面。」
「這是哪門子的公審?呃……好啦,我想想……」
就算妳要我說,我也不是馬上想得出來啊。
或許是讀透了我的心思,學姐拍拍我的背說:
「我給你一點時間想想吧。」
學姊說完,一隻手挽著我的臂膀,另一隻手興沖沖地指著「炸榴槤」。
剛剛有路過另一家賣榴槤的學姊都沒停下來,看來學姐一直心心念念這個,但是——
「思晴不是千叮萬囑叫妳不要吃嗎?」
「不行,我一定要吃!」學姊不願退讓。「學弟你知道嗎?我選擇跟你來而不是跟思晴來的一大理由,就是她一定不讓我吃。」
「所以妳覺得我一定不會阻止妳?」
「學弟不是要幫我完成死前願望嗎?」
「難道吃炸榴槤也是妳的願望之一?」
「果然還是學弟最懂我。」
原來是真的啊?
最終我們在在那家店一人買了一個。這家店有三個口味可以選,山藥、芋頭、原味。我點了芋頭而學姐點了原味。
我買完咬下第一口,酥脆的外皮下,榴槤的飄香與芋頭濃郁的味道在口腔混雜在一起,如同一首合奏曲,音樂在許多樂器的配合下變得更加富有張力。
我還以為芋頭就是炸芋頭,原來裡面是一半榴槤一半芋頭。一口下去,兩種享受。
我看了一眼學姐,她吃過一口之後好像要哭出來,修長睫毛下的雙眼閃爍著淚光。
「學弟,我可以吃一口你那個嗎?」
「自己來吧。」
我把自己的榴槤芋頭遞給學姐。學姐咬下一大口,滿臉幸福地直呼:
「太好吃了~」
這雖然是間接接吻,但我們以前早就試過分著同一杯水喝了。感情很好的學姐弟根本不會介意這種小事!
吃完炸榴槤之後口乾,我們在旁邊買了檸檬愛玉。
我們一人買完一杯檸檬愛玉之後,我終於想到「我的好朋友李梓晴的個性很好」的一百字作文要怎麼說了。
「我覺得梓晴是像太陽一樣照耀大家的存在。活潑開朗,很會照顧大家的人,很會帶動氣氛,也很會照顧大家的感受。只要有妳的地方,大家都會很開心。我很憧憬這樣的學姐……感覺超過一百字了吧?」
「哈哈,應該超過了。」
「那就這樣吧。」
學姊露出開朗的笑容,「原來我在學弟眼中是這樣的啊?」
「我一直都憧憬著梓晴妳呢。」我摸了摸自己的後腦,「不像我什麼都做不好……」
「我並沒有學弟想得那麼好。」學姐喝了一口檸檬愛玉。「我們去101的那天的早上,妳接我之前不是在走廊跟思晴說了甚麼嗎?」
「原來妳有聽到啊?妳從哪裡開始聽?」
這麼說來我那天確實看到一個人影掠過,原來那是學姐……
「我聽到全部喔!」學姐說,「思晴不是說我偶爾會說甚麼喪氣話嗎?」
「不,學姊其實……」
我有點慌張,畢竟這些話不太適合給學姐聽到。等一下學姐負面情緒又爆發的話,我不知道怎麼辦。
「學弟你不用緊張,我現在情緒很穩定。」
學姐用吸管攪拌了一下愛玉。
「其實病人說喪氣話,抱怨幾句宣洩一下情緒很正常的吧!」學姐把杯子裡的冰塊攪動得咔啦作響。「明明不開心卻強迫自己笑,這樣才難受。」
「我懂……」
「不,你不懂。」學姐不讓我繼續說。「學弟你有沒有想過,當一個人生病的時候,她要反過來安撫家人和朋友的情緒。因為當你得病的時候,你就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朋友跟同學總會投來莫名熱情的關切,家人對你的態度也總會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擔憂或甚麼東西。」
「不過家人跟朋友會關心不是很正常嗎?而且有人關心不是很好嗎?」
如果有些人人緣很差,就算病倒了甚至死掉,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那不是更慘嗎?
「有人關心當然不是壞事,但也不全然是好事。」
學姐看了一眼檸檬愛玉上的塑膠杯蓋,
「但是當你因為疾病或傷殘,而被他人投以過度的關心,你就會覺得自己與別人不同。這種差別待遇讓人難受。」
「梓晴的意思是,妳想被當作一個正常人看待?」
「是的。」
「我感覺可以理解啦,但是這很困難吧!」
就算學姊讓我不要擔心她的病情,我也辦不到。自從我和學姊重逢,學姐在我夢裡出現的次數要超過雨彤了。
「沒錯,要別人把自己當成正常人看待,這是很困難的。但是更要命的還不是這裡。」
學姊將檸檬愛玉一飲而盡。
「當你的家人因為妳的疾病而感到擔心,那你身為病人還要反過來照顧家人的情緒。如果我心情不好想發洩,就把負面情緒都傾瀉到爸爸媽媽身上,你猜會發生甚麼事呢?」
「妳爸爸媽媽會很擔心妳吧?」
「沒錯,但不是這麼簡單,還會大大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其實我爸媽這麼多年來幫我付了不少醫藥費,生病的開銷是很大的,所以如果家裡有人生病,對家人的金錢和心理都是很沉重的壓力。」
「不是有健保嗎?我記得平常看醫生都只要付掛號費?」
「你以為健保就全保嗎?並不是的。當你有某些長期疾病,住院、新藥試驗、手術等都需要部分自負甚至自負,並不是有健保就沒有醫療開銷的負擔。」
「我還以為在台灣生病看醫生,除了掛號費之外就不用錢了⋯⋯」
「在台灣大病一場還是有點貴的。正因為家裡在金錢和心理上都已經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我更不可以表現得太過負面,增添他們的負擔。」
「這樣啊……」
我沒有發表太多個人見解,只是順著學姐思路接話。學姐說的話太沉重,她講完之前我不好亂插嘴。
我們路過了一家便利店,正好把垃圾丟到裡面的垃圾桶裡。學姊進店之後開始夾關東煮。
「梓晴,妳吃這個等一下吃不下別的東西。」
「我有點累想坐一下。你也不好意思不買東西坐下吧!」
「……是沒錯啦。」
「你幫我吃一半。」
我看了一眼學姐手中的碗,盛了點湯,只有一根黑輪。雖然我是不介意吃學姐的口水啦……
我們買完關東煮之後找了個桌子坐下。學姐雙手抵在桌子上,抱著拳輕嘆一聲。
「剛剛我有提到,身為病人要反過來照顧家人的心情嘛!」學姐抓起黑輪咬了一口,嚼著東西續說:「所以我面對家人必須表現得樂觀積極……」
學姐把黑輪舉到我面前,「要來一口嗎?」
「要。」我咬了一口蘸上學姐口水的黑輪,學姐也咽下了嘴裡咀嚼過的黑輪。
「但是,我好歹也是一個女孩子,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會疼痛,會難過,會害怕。一個女孩子在死神的面前感到沮喪也是很正常的吧?」
「梓晴……」
學姐再嘆一聲。
「我是一個病人,為甚麼一個病人非要正面積極不可呢?我疼痛的時候為甚麼不能吶喊?我難過的時候為甚麼不能找人吐苦水?我害怕的時候為甚麼不能哭泣?」學姐的語氣一開始還很平靜,但是她越說就越激動,「你以為我很想光頭嗎?我也想留長頭髮打扮得漂漂亮亮啊!我只是想像個普通的女孩子去學校啊!我也想回去羽毛球社啊!我連對其他人來說垂手可得,這麼普通的事情都無法奢望啊!動不動嘴巴爛掉,動不動牙齒又黃了,連皮膚都變得又老又殘,嚴重的時候連走路都有困難,我超討厭這副身體啊!為甚麼一定要限制我不能吃這個不能吃那個?我喜歡吃煎炸油膩的食物!我喜歡吃麻辣啊!我喜歡吃榴槤和荔枝這些上火的東西!每天每天都清茶淡飯的人生很無趣耶!化療之後的晚上痛得要死啊!東西剛吃下肚就吐出來很難受啊!我不想晚上睡覺的時候突然渾身發寒了!我不想再吐了!腸胃翻攪的感覺真的很難受啊!我不想拉肚子了!拉了一整個晚上屁股痛到開花啊!我不想打點滴啊!我不想再在身上插一堆管子啊!我不想開刀啊!每次經過手術室就覺得那裏其實是屠宰場吧!為什麼要復發啊?我明明已經挨過一刀為什麼還要再挨一刀啊?冷冰冰刀子跟鉗子在身體攪來攪去超恐怖的耶!為甚麼?為甚麼我一定要承受這種罪孽?為甚麼這個台灣這麼多年輕女孩偏偏就是我要遇到這種事?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學姐崩潰大哭起來。
我連忙跑到學姐身邊,將她摟入懷裡。
這一刻,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甚麼話,只得一言不發地輕拍著她的背部。
她在我懷裡一抖一抖,還是止不住歇斯底里的哭喊,哭喊中還混雜著「我不想死……」、「好痛苦……」等字不成句的吶喊,而學姐這副模樣也讓我的心口痛得像被撕碎了。
學姐的舉動吸引了周遭的目光,我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談論聲,有些人鬼鬼祟祟地偷看並交頭接耳,有些人看熱鬧似大刺刺地看過來,甚至有個學生舉起手機拿鏡頭對準我們不知道想幹嘛,讓我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
我怒瞪過去,衝著那個舉起手機的人大吼:
「你拍什麼?關你什麼事!?」
那個學生一時僵住,直到他的同夥伸手按住他的手機示意,他才因此放下手機。在我罵完之後,其他人就不敢明目張膽地看過來了,只是還是會不時偷瞄過來。當下我一點都不在意別人怎麼看,只是緊緊地抱著學姐。
過了可能有十幾二十分鐘吧,學姐終於平復下來。
學姐情緒差不多安穩下來之後,她很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一隻拉著我的手小跑出便利店。臨走時我不忘拿起那碗吃了一半冷掉的關東煮丟進垃圾桶。
我們逃到河畔,沿著環河道路漫步。
「真是的,我本來想把話題點到即止,在學弟面前保持鄰家大姐姐的完美形象,沒想到失控了。」
「梓晴對我來說,早就是完美的鄰家大姐姐。」
「但是我被你看到我像個瘋婆子的一面……」
「其實還好啦!」
「我現在後悔得要死,我早該假裝沒聽到思晴跟你說甚麼。」
學姐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
學姐一定積攢了很多壓力吧!她不管是對著家人面前還是醫院的病友,都還是保持著那副完美的形象。
「學弟,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有幻滅嗎?」
「沒有。」我搖搖頭。「如果梓晴還想吐苦水的話,儘管找我吧!」
學姊需要的大概不是偽善的安慰……所以——
「就算妳把我當成垃圾桶,把所有負能量都潑在我身上,我也不介意。除非梓晴想自殘,甚至自殺,那我一定會阻止妳。」
我也應該用百分百地真心誠意去接納學姐。
學姐的目光虛幻地游移著,最後凝視著我的雙瞳。
「那如果我說我要跳河,學弟願意跟我殉情嗎?」
淡水河就離我們幾步之遙,我總覺得學姐的語氣帶著幾分認真。
我緊張得大吸一口氣,接著從嘴裡吐出溫熱的氣息。
「不願意……但我會全力阻止妳。」
「……」
「……」
學姊的臉上浮現一抹釋懷的笑容,
「學弟,謝謝你。」
今天的學姐感覺跟印象中的有點不同。她在我的心目中總是無懈可擊,能夠以樂觀積極的心態迎面所有困難。
但是學姊向我述說了她的困擾……
大概是因為信任我,才敢對我說這些她不會對別人說的話吧!
我一時間想起了小學時在醫院碰到的小學姐。她那個時候也說,她很害怕自己做手術再也醒不來。
我想保護學姐的慾望越發強烈了。
之後我們又在淡水老街四處逛蕩起來,吃了不少東西,甚麼阿給、魚丸、鐵蛋的。直到黃昏將至,我們沿著河邊漫步。
最終,我們在漁人碼頭的長堤上觀賞夕陽。
正午的太陽總是刺眼得讓人無法直視,但現在的夕陽已經可以用肉眼直望。夕陽即將沒入海底,用它僅存的生命,努力在天空中散發著鵝黃色的光輝。
夕陽的餘熱讓海面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暮光,但不知為何夕陽之上的天空還是如同白晝一樣蒼藍——藍得我懷疑就算太陽完全沉入海底,黑夜也不會馬上降臨。
如果黑夜真的不會來就好了……
「第一次見過這樣的夕陽呢!」學姐的指尖指著遠方的天空。
「是啊!」
「在臨死前能看到這麼特別的夕陽,太幸運了。」
「是啊!」
這次,我不再反駁她「請不要說這種話」。學姐大概不是想聽到這種。
學姐應該是希望有一個願意理解自己的痛苦,可以讓她放心宣洩自己的負能量的對象,而不是一個一味否定她,叫她樂觀一點的偽善者。
「不如下次我們去墾丁看夕陽怎麼樣?你不覺得很村上春樹嗎?」
「墾丁跟村上春樹有甚麼關係?」
「村上的書啊!」
學姐遙望著海平線說: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村上的《國境之南》我沒讀過,我想到的是《海角七號》裡阿嘉在海邊唱的歌——之前跟雨彤一起看過這部電影,她看完哭得唏哩嘩啦的。
夕陽、海風、浪聲、學姐的長髮與白裙,確實讓人聯想到那部電影。
學姐的頭轉向我,按住被海風掀起的人造髮絲。被夕色染紅的臉蛋上,浮現一抹殘陽般絕美的笑容。
我好想將這個笑容珍藏起來。
我後來才想起,學姐是不大可能去墾丁的,因為醫院要求學姐七點半前回去。
☆
跟學姐在淡水看夕陽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和學姐手牽著手,在一個純白的空間中前行。
「學弟,你喜歡雨彤嗎?」
「喜歡。」
「你比較喜歡雨彤還是比較喜歡我?」
我沉默了……
我們一路前進。
學姐鬆開了我的手,擋在我身前說:
「學弟,你不能繼續跟我走了。」
「可是……」
也許因為是夢,我的淚線瞬間崩堤。
「柳逸星!」
身後傳來雨彤的聲音。我轉過身,發現雨彤就站在那裏,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
「去吧學弟,那裡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
我的背部被學姐推了一下,因此踉蹌了幾步走到雨彤面前。
當我扭頭再次看往學姐的方向,學姐已經消失了。
然後我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