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蟻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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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18
第一皇子的書房內向來充斥著主僕倆的談話聲,但現在一聲接著一聲響起的,卻是哀怨的嘆息,作為聲音來源的長侍衛百般無聊的給主子整理著早晨新送來的卷宗,將它們一個一個放上木雕金盞花圖紋長架,那股子鬱卒的情緒都隨著氣味飄散出來了。
「……你啊,」第一皇子有些受不了的放下筆,擱到筆架上,撩一撩染上深海似的額髮,略顯煩躁的說:「如果嫌棄這兒無聊,你就給我去練武場訓兵,別在這兒長吁短嘆給本王聽!」
自打紅火蟻心急火燎的飛去長腳家蟻國之後,長侍衛就一直是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看得連第一皇子都有點惱了。
「別……我還是想在這裡整理的。」長侍衛苦著臉,把手中的卷軸又放了一個到架上:「現在輔官已經到長腳家蟻國了吧?為何到現在還沒聯絡我們呢?」
「就算已經到了,你也要給他處理的時間啊!」
「唉——虧我還想著他這次回來,要好好吃一頓飯、喝一回酒的。」
結果連備好的甜瓜都沒能切呢,他又跑去長腳家蟻國了。
「你放過他吧,你的酒量根本是一杯倒,找他喝酒根本是找差事給他幹吧?」立刻駁回自己侍衛的提議,第一皇子姑且安撫著對方:「行了!反正他這次來的時候還沒回過家報平安,等他手上那樁事一了,輔官也會很快趕回來的。」
「也是。不過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啊?召喚者殿下真的被下毒了嗎?」
手中剛剛拿起的茶盞一頓,面對長侍衛彷彿無止盡拋出來的問題,第一皇子簡直頭疼:「到底是不是下毒還沒個定論,我們也不曉得實際情況,或許只是障眼法呢,再說、召喚者殿下的想法,我們怎麼可能猜得到。」
「那為什麼輔官一臉猜到的樣子,還讓我們誰都別說啊?」明明紅火蟻也沒認識召喚者殿下多久啊!他們連種族都不一樣呢!
「噯!你這不是廢話嗎?」第一皇子才抿了一口茶,就差點被長侍衛的話給噎到,索性放棄再繼續喝,放下了它:「你跟輔官的細心程度能比嗎?他可是我們這群人裡最仔細的。」
雖然解讀暗號獲取情報並不是紅火蟻的專長,但是單從言行舉止方面,紅火蟻肯定比他們都要來得穩妥。
「說的也是。」
長侍衛望向窗外那片蔚藍的天空,朵朵雲彩緩緩飄過,他悶悶的低語:「真希望他那邊無事啊……」
*
圓屋的開口被厚實的泥土封起,許多宮人來來回回忙碌,每個人都戰戰競競,就怕慢了一步,讓那可怕的寄生蟻蟎爬上身來。
站在圓屋邊的紅火蟻,盯著僕役們將圓屋暫時封閉起來,在釐清蟻蟎如何出現之前,這位小侍衛的屍體是暫時不能被好好安葬了,心裡微微懷著一抹歉疚,回頭卻見千草子站在粗糙製成的長廊下沉思,淡漠的側臉頰邊那縷烏黑髮絲因風輕曳著,隱隱約約能見到她的一絲疲態。的確,這幾天,麻煩事是一樁接著一樁,對一個尚不熟悉這裡的人,難免有些難以消化,紅火蟻安靜地走上前,不想去打擾對方思考,沒想到千草子卻直接察覺他的動作,黑眸回首仰視著朝自己走來的紅火蟻。
「殿下認得這蟲?」
千草子點頭,也稍微加了但書:「可是與我見過的顏色相差很多,也不知道習性有沒有差。」
她認識的蟻蟎並不是那種會短時間內就造成宿主死亡的品種,就算數量龐大,也很少會把螞蟻直接吸成乾屍。
聞言,紅火蟻也能理解,他們這裡對千草子來說就是異鄉,即便長得像在故鄉見過的物種,習性不同也是常事,細細回憶起可能有用的經驗,緩言道:「在下這也是頭一回親眼見到,蟻蟎這蟲子極為少見,在蟻族被列管為第一頭等的禁品。從前在學時,書堂的先生為免惹事,往往避重就輕,只說了牠是專門對付蟻族的寄生蟲,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提。」
蟻蟎的特性、行為、如何驅逐等,一概沒提,大概是認為沒有任何蟻族會自討苦吃,主動去接觸這種會導致自己死亡的違禁物吧。
看來不管是哪個世界的老師,都很害怕惹事生非呢。
以前的老師也多半對那些傳統觀念裡難以接受之事避而不談,什麼同性戀愛、家庭失和還有健康教育之類的,大家都是能避就避,因為誰都不想當最前衛的那一個吧。千草子歪頭瞇眼,稍稍感慨了一下就講回正事:「先讓接觸過那具屍體的螞蟻都去做全身檢查吧,你記得也要去做。」
蟻蟎這東西,跟黏性極強的膠水似的,沾上螞蟻的身體就不會走了,最好全身脫光,把衣服都泡水去最好。
「是。」應聲後,紅火蟻帶著關切:「殿下務必也要檢查,雖說殿下目前尚未有演化的跡象,但如此大量的蟻蟎,難保不會對殿下也造成傷害。」
千草子滿臉無所謂的拒絕:「我拒絕。現在蟻蟎唯一能夠對我造成傷害的方式,是聚集在一起讓我產生密集恐懼症,然後起一身雞皮疙瘩。」
紅火蟻頭疼的瞇起眸子:「殿下……」
為什麼總是在這種時候如此講不聽呢?
見紅火蟻似又有要開始唸叨的模樣,一個冷顫下,千草子趕緊抬手驅趕起紅火蟻:「我要去看蟻后,你去把該做的檢查做了。」
不管如何,先把人給請走再說!
突如其來的慌亂瀰漫在空氣中,千草子和紅火蟻同時停了嘴,確認那並不屬於他們其中一人的信息素後,讓他們望向身後的長廊,只見一名侍女心急如焚的在東張西望,視線抓住他們的那一刻,便哭著一雙紅眼睛往他們這麼跑。
黑眸一黯,千草子和紅火蟻交換了眼神,兩人不約而同都湧上了不祥的預感。
「殿下、千草子殿下——」侍女急急忙忙衝了過來,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眼角還噙著淚:「大事不好了!」
不是我要說,這說話方式的效率在哪裡?妳只說大事不好了,我哪知道哪裡不好?
千草子沒能按捺住吐槽古人的衝動,在一聲嘀咕之後多問了一句:「所以、怎麼了?」
侍女打著哆嗦,眼淚掉得一顆比一顆快,恐懼的氣味壟罩著她:「方才、奴婢回小院裡去取衣物,可卻看見、看見方才碰過那侍衛屍體的兩個人……全都倒在餐桌上了,大夥兒們都知道他們倆碰過屍體,現下沒人敢接近他們啊!」
「帶路。」
當機立斷,千草子迅速改變了自己的行程。
「啊!是……!」
侍女抹著淚,緊張的帶著兩人前往小院,整路上一邊走,千草子一邊在心裡估算,從那僕役接觸屍體到現在的時間,也不過短短半個小時罷了,這蟻蟎的致病力未免也太快了些。
果然比我之前處理過的還要麻煩。
在研究所飼養螞蟻的時候,千草子也遇過蟻蟎感染的問題,當時父親還有些苦惱,父女倆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把那個受到感染的蟻巢給救了回來,當然、是花費了無數已感染螞蟻的生命。
殿下的氣味變了……是因為警戒起來了嗎?
觸角微微感應到空氣中的成分變化,除了僕役們恐懼不安的信息,還有那股忍冬花香,已經浸染了一絲鮮血的氣息。
但也僅僅只是一絲罷了,不像他一樣專心,大部分的蟻族都是無法察覺的吧。
紅火蟻忍不住凝視起這個嬌小的背影,明明看上去是如此脆弱的身軀,為什麼還能夠保持這般平和的費洛蒙?
像蟻蟎這種連皇族都不見得願意接手處理的燙手山芋,千草子卻只是一句「帶路」,沒有猶豫,沒有畏懼,沒有選擇把問題扔給他,明明作為召喚者,她可以更加仰賴自己的身分,命令他們去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不必親自深入險境。
「殿下,若是情況嚴重,還是在下處理吧。」他不希望千草子為此受傷。
可千草子只是瞥了他一眼,沒有應答。
開玩笑,好不容易得到的優良穿越第一抽,萬一碰到蟻蟎夭折了怎麼辦,那她不就虧大了。
「殿下,到、到了!」
眼前的屋子傳出了一陣食物的香味,千草子在路上多少觀察了下四周的房間,裡頭桌上大多擺著各式菜餚,看來這個院子是僕役們的飯廳。宮內的各種院落是依照職務分開的,此時聚集在飯廳院裡的,全是負責宮中西院雜活的侍衛,人數不下二十人,只不過他們是輪班,因此飯廳並不大,是一間小房,中間擺上一張圓桌和圓凳子,僅能容納五六人同桌罷了。
不敢接近的眾人圍在飯廳外議論又擔憂,有著紅火蟻領頭開路的千草子很快便到了屋內,她抬手讓紅火蟻待在門檻外頭,上前翻開那兩名僕役的衣領,未見屍體上的白斑,卻能看見少少幾隻白色蟲子正迅速移動著。
……雖然不是醫生,但是量量心跳什麼的,還是可以的吧。
閉眼默數了幾秒後才睜眼,千草子以手指探了他們倆的脈搏,雖說身體發熱,心跳卻愈趨虛弱,這與她所知道的蟻蟎感染症狀大相逕庭,也不知道她曾經試過的方法能不能對他們有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站在檻外的紅火蟻,看著千草子的一舉一動,雖心驚膽戰,卻因為明白對方的用意而保持沉默,不久後千草子稍微退開了些,沒有回頭:「感染時間不長,他們還有救,我需要份量可以泡成一整缸的醋跟溫水,醋四成、水六成,缸子的大小要能夠把他們都扔進去。」
「在下立刻讓人去準備。」紅火蟻側過身,一擺手,在場那些因為不安而傻愣的僕役們立馬都動了起來,而他也不忘再度提醒千草子:「殿下,裡頭危險,還請快些出來。」
千草子搖搖頭,擺手讓紅火蟻繼續待在門外,自己則盯著這兩個呼吸急促的僕役瞧。
她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蟻后中毒、下藥的侍衛染上蟻蟎,現在搬運屍體的僕役也染了蟻蟎,這一環接一環的問題,說不是早有人設計好的,她還真不相信。
「……唉、所以現在是要考驗我選選項的能力和運氣了嗎?」
忍不住仰望起那泥築的天花板,千草子雙手交叉胸前嘆氣,這要是在現實裡,她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把這兩隻螞蟻放進垃圾桶,讓火給燒了,畢竟兩害相較取其輕,比起為救牠們而讓整個蟻巢受汙染,還是直接處理汙染的源頭比較省事。
可是現在他們並非千草子養在壓克力蟻巢內的螞蟻,他們是活生生的、有著人樣的生命,讓她直接撒手不管,她真辦不到啊。
「閣下,東西備好了。」
聽到聲音,千草子回頭望了一眼,見到僕役們忙把兩甕大缸子抬過來,放在離門檻最近的地方,見狀、千草子又示意讓他們退得更遠些,依然只有紅火蟻沒有退開半步,但是當他看見千草子的下一步動作,他幾乎是倒抽了一口氣,直想衝進門內去:「殿下——萬萬不可!」
剎時間甜膩的血味頓時挾持了他的身體,被強烈的沉悶感壓制到動彈不得的紅火蟻,只能眼睜睜看著身型瘦小的千草子,奮力把其中一個僕役單手拉上她相形瘦小的肩,明顯受到蟻蟎汙染的衣料緊緊貼在千草子的衣上,身體拚命想抗拒強大的費洛蒙帶來的壓制力,卻僅有顫抖了一瞬,連出聲制止都辦不到,簡直徒勞無功。
「哈啊!重死了!」千草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走到缸子邊,把僕役看似粗暴實際小心的扔進缸子裡去泡醋去:「奇怪了,你們平時到底是吃什麼可以吃到這麼健壯微胖的啊?」
扔完一個,千草子又走回餐桌邊,把另外一個僕役也同樣泡進了缸子裡,她才收歛費洛蒙,周邊頓時響起一陣跪地的撲通聲;紅火蟻在被解開束縛的同時伸出手掐住門框,這才沒有因此失態的跪倒,但是他深知方才千草子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什麼,抿緊雙唇,翠綠眼眸閃爍著沒能提前阻止對方的自責,明明知道千草子極有可能對自身性命不管不顧,他到底在做什麼啊……?!
「別那副臉啦,就是知道你絕對會反對才什麼都不說的。」千草子無奈的望著明顯溢出自責氣息的紅火蟻,稍微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邊確認身體各處的皮膚上沒有任何異樣觸感:「現在能安全接觸染上蟻蟎的螞蟻的人選根本不存在,最保險的人就是我。」
「就算如此,殿下萬金之體,若是出了什麼差錯——」
千草子長長的嘆一口氣,那雙死魚眼再度浮現:「唉……救人要緊啊,對我來說,你們都是螞蟻,不分高低的,我既然也快當螞蟻了,那和你們又有什麼區別?」
望向他的那眸子映著他的臉龐,彷彿存進整片夜空的雙眼很通透,再度漫於千草子身邊的忍冬花香顯示著她有多麼平靜,紅火蟻垂下眼,握緊拳頭,不知道第幾回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為什麼他依然什麼都……
「別想太多了。」千草子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先處理這邊。」
「……是。」
暫且安撫完紅火蟻,千草子把視線移向那兩個泡在醋水裡的僕役,現在是她實驗的時刻,千草子不確定這方法有沒有辦法阻止蟻蟎,一切只看這裡的蟻蟎是否還和她所知道的有那麼一點相同。沒讓千草子等太久,醋水冒出顆顆氣泡,兩位不省人事的僕役突然皺了眉頭,在一聲痛苦的嗚噎聲後,那些個白色小影子紛紛竄上水面,牠們在水面掙扎了數秒便再也不動,完全成為了死屍。
有用。這法子有用!
這景象讓紅火蟻暫時壓下了愧疚,眼前的畫面正告訴他,只要照著這方法做,那些可能染上蟻蟎的僕役也能得救,也讓他立刻轉過身,對著還在地上軟著腳的侍女們吩咐:「——快去給千草子殿下準備同樣的沐浴桶,快!」
「是、是……!」
兩名侍女勉勉強強的爬了起來,步伐顛頗的往千草子的小院而去。
千草子瞇起黑眸,隨手捻起一隻已經死透的蟻蟎屍體,瞇起黑眸細看,垂在臉頰兩側的髮絲微微搖曳,邊給紅火蟻科普她所知道的事情:「在我那邊……蟻蟎怕酸,看來在這裡,這方法還是有用的,安全起見,以那具屍體待的屋子和他們走過的路徑為起點,全部都用醋水清過一回比較保險。」
沉重的點頭,紅火蟻應了聲「是。」,遂伸手接過千草子遞給他的蟻蟎死屍,千草子道:「記住這模樣,假設這事情沒那麼簡單,那麼也許還有其他原因導致那侍衛跟這兩隻這麼快就倒下,也不能排除這蟻蟎致死的時間遠比我知道的還快這種可能性。」
「那不如、在下再去看一回那侍衛的屍身吧。」方才他被千草子攔著,沒能細看,千草子也只是簡單的察看過就蓋回了麻布,興許還有些線索藏在屍首裡,沒被千草子看見,然而他說什麼也不能再讓千草子獨自承擔風險了。
面對紅火蟻的提議,千草子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別,現在你是最能及時理解我意思的人,萬一我也中了蟻蟎,這裡就全得靠你了,所以在這國家裡,誰都可以倒下,只有你,絕對不能。」
聞言,紅火蟻的身子輕輕一震,翠玉般的眸子閃過一抹詫異,隨後被一層心悸的薄霧覆蓋住,他抿緊唇瓣,好一陣才慢慢鬆開。
「……在下明白了。」他頷首道。
然而——
「不好了!不好了!」神色慌張的僕役跌跌撞撞、氣喘吁吁,那信息素令紅火蟻與千草子都大感不妙。
「這、這整個宮裡……好多人、好多人都倒了呀……」僕役哭喪著臉,滿是恐慌,趴在地上,卻是因為極度的害怕而站不起來:「好多蟲子……!每個人身上都是蟲子!!」
「……結果分歧選項居然走到最糟糕的路線嗎?」
聽到千草子低語,明白此刻情況不樂觀,紅火蟻也忍不住輕聲喚道:「千草子殿下……」
聽著僕役的話,她輕輕閉上眼,深呼吸一回,隨後睜開。
「走吧。」
千草子邁開步伐,束起的黑髮在她的後腦隨著腳步擺動:「——他們在哪?」
*
花園裡、廳堂內、長廊上,目所能及之處,沒有地方是乾淨的。
染上蟻蟎的螞蟻們虛弱的倚在牆邊,或是趴在欄桿上,甚至直接倒在路中央,怵目驚心的景象讓紅火蟻每往前走一步,都覺得自己正在踏向通往無間煉獄的道路上,寒毛直豎。
而在他身側的千草子,面無表情,似乎絲毫沒有被這副畫面嚇到,只是匆匆掃過那些僕役,一邊對著在身後扛著醋水大甕、亦步亦趨跟著的雜役們下指令,讓他們把醋水澆在那些痛苦的螞蟻們身上。
「——這個兩杓,那個、給六杓。」
在目光掃過感染者的同時,千草子在腦海規劃出精準的醋水使用量,甕若是快空了,就讓扛著甕的雜役把剩下的醋水用在他們自己身上,再換上下一甕新的醋水,千草子微微散發出不容他們置喙的費洛蒙,因此每一輪回去換醋水的螞蟻皆是滿身醋味,儘管聞著不舒服,但是他們也理解召喚者大人是在保護他們的性命安全,便心懷感激的受著這份難受的刺鼻了。
「重災區是哪裡?」
「重災區?」對於千草子的用詞略頓,紅火蟻很快抓住了對方的意思,報出了他從混亂的信息素中感應到的地點:「殿下說的重災區、應該是西院僕人們日常起居的通鋪屋。」
「通鋪屋嗎?」千草子停下腳步,看著雜役們手忙腳亂地為周遭的螞蟻們澆上她指示的醋水,想了這麼久,總算簡單捋清可能發展路線,接下來就是去一一確認而已;於是她側過臉,望了其中一甕快用完的醋水一眼,又對紅火蟻道:「我需要你幫我確認一件事情,麻煩你去穀倉和大廚房走一趟。」
「是,那請殿下在此等候,獨自一人往前太危險——」
「嘩啦」一聲,紅火蟻全身盡濕,他睜大那雙綠眸,濕透的紅髮滴滴答答的落著醋水,華貴精緻的衣料也因為浸染醋水而服貼到修長的身軀上去,盯著面前手持空甕的千草子,愣愣的困惑著:「殿、殿下……?」
放下空甕的千草子,稍微動了動因為猛然施力而有些不適的肩膀:「好了,你可以去了。」
「……殿下這是在強迫在下先護好自己嗎?」
「那個啊、」千草子對著紅火蟻道:「我說過了,現在的我有著類似天然抗體的東西,而你是絕對不能倒的人,所以把剩下的醋用在要重新經過災區的你身上,應該很正常吧。」
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紅火蟻的一次遇到這麼氣人的狀況,氣的對象是他自己。
而且他也明白,澆醋水純粹只是先減少那些僕役身上的蟻蟎數量,好讓他們撐得到真正足以泡到全身的醋水送來,因此並不能保證沒有殘留存活下來的蟻蟎,伺機附著到要依照原路折返的螞蟻身上。
理所當然,理直氣壯,而他居然還找不到理由反駁。
「殿下,在下可以用飛的。」他可還沒把翅膀脫掉呢。
所以你是說,在你不認識、而我也不確定這裡的蟻蟎會不會跳到三尺高或是長出小翅膀的情況下,我會讓你用飛的?先生,您會不會想太多了?
千草子微微皺著眉,把自己方才的一長串話勉強嚥下,難得認真的為紅火蟻解釋起自己的想法:「聽好了,我不是故意把你排除在我的行動外,這裡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你不覺得有蹊蹺嗎?」
瞬間想到答案,紅火蟻是渾身一震:「殿下的意思是,蟻后中毒、蟎蟲肆虐,這全是有人設計謀劃的?」
「現在只是猜測而已,不過十有八九是這樣……」千草子微瞇起眸,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希望事情別走到那一步,我唯一有的經驗也不過就是養過一些蟲罷了,要是來一個我不知道的突發狀況,那就真的麻煩了啊。」
「殿下,在原來的世界養過蟲嗎?」
「嗯,特別是螞蟻,父親養了好幾種,但是都很懶惰的扔給我照顧。」想起父親生前老是叫尚未開始做昆蟲紀錄的自己去幫忙填寫濕度、觀察蟻巢狀況,千草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一點都沒有考慮過我也是有功課要顧的啊,那個研究腦老爸。」
「嗯……看來殿下的父親也是一位有趣的人物。」第一回聽見千草子提起在原世界的生活,紅火蟻稍稍掩嘴低笑,對方那副很認真抱怨的臉減緩了他緊張繃緊的神經,他都要懷疑千草子是否是故意提起這樣與現狀無關緊要的話題,好讓他放鬆心情的。
「閒聊就到此為止吧,你快去快回。」千草子擺手驅趕,順口一句:「對了,記得跟蟻后說一聲,我暫時代替她下指令了啊,讓她專心休息就行。」
聞言,紅火蟻微頓,對方明明很討厭成為擁有權力的人啊:「這樣好嗎?」
千草子倒是很坦然,歪頭反問:「不然你覺得那個病懨懨、遇到狀況只會哭的蟻后能獨撐大局嗎?她不要被刺客毒死就幫大忙了。」
紅火蟻汗顏苦笑:「殿下……這話也太苛刻了點……」
好歹對方也是一國之主啊。這麼想著的紅火蟻,渾然沒有發覺前段時間才對蟻后拔劍相向的自己,其實同說著這話的千草子半斤八兩。
送走了紅火蟻,千草子瞧新一輪的醋水已經到來,遂邁步往傳說中的重災區而去,一旁的侍女忍不住出聲:「那個、千草子殿下……不、不必等紅火蟻閣下回來嗎?」
微微側頭望了侍女一眼,千草子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不必,我故意的。」
「什麼?」
「我們現在要去的是重災區,不預先留下一個可以發號施令的人不行。」千草子淡淡的說。千草子從來就不認為自己真的可以倖免,或許現在還能被蟻蟎無視,但是持續接觸已經感染蟻蟎的螞蟻,她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那些蟻蟎不會因為一時找不到螞蟻而對她進行寄生。
要是那傢伙在的話,肯定又要一陣囉嗦了,還是把人支開好些幹活。
侍女算是聽明白了,連忙快步跑到千草子面前,迫使她停下:「如果真是這樣,殿下就更不該獨自前往,或者也能先泡泡醋水……」
「傻子。」
千草子皺眉,逕自繞過了侍女:「要是我泡了醋水,牠們去寄生你們怎麼辦?你們是不是一個個都沒想過你們也在高風險範圍之一?」
語氣帶著無奈,卻絲毫沒有責怪,此時此刻的忍冬花香是有點溫柔的、強硬的氣味。
千草子的話讓所有跟在後頭的僕役和侍女們皆是一愣,如果說前面讓他們將醋水用在身上是為了避免汙染擴散,那麼千草子這拿自己作為蟻蟎餌食的行為,便是真實真切的在為他們做性命的保障;這位行事看似我行我素的召喚者大人,實際上溫柔得連同他們這些小小樸役的性命都考慮進去的真實感,此時此刻湧上他們的胸口。
那個比起蟻族還要矮小甚多的背影,現在卻看著令人如此安定心神。
快步追上千草子,從此刻開始,這僅僅數十名僕役與侍女打心裡為對方折服,也成了日後守在千草子居所等待她歸來的那批忠心僕人,但這都是許久之後的後話了。
僕人們的通鋪屋是一間佔地不小的泥木製大院,依照雌雄性粗略的將空間一分為二,裡面的簡易單間足夠多,可以容納多達百隻螞蟻在裡頭休憩。
但也因此,當它成為污染重區時,就會出現異常嚴重的慘況。
光是看到倒在門口的螞蟻微微抽搐著,千草子便皺起了眉頭,命雜役們把甕放下後退開,她將右手掌泡進醋水裡做最簡單的防護,隨後蹲下身揭開那螞蟻的衣領,呼吸不由得凝滯——宛如覆蓋著一層淡白色的泡泡紙,那些蟻蟎聚集在一塊,那吸食體液到圓鼓的腹部甚至都能夠反射出圓滑的光線來。
這個數量……太糟糕了……!
千草子硬生生壓下那股已經湧上喉間的反胃感,硬是不讓自己去想像在屋內的螞蟻會是何種悽慘的模樣。
眾人的觸角皆感知到千草子瞬間的緊繃,雜役們有些騷動,而千草子站起身,動手將那名還在抽搐的僕役奮力拉到一旁去。
「殿下!」在千草子拉起那螞蟻的手時,他們便已看清那僕役的衣料間全是駭人的蟻蟎,紛紛跑了起來,急忙想上前阻止千草子,畢竟那數量——多到令人毛骨悚然!
「別過來。」制止雜役們靠近,千草子放手後,對著那名僕役閉眼合掌。
抱歉,沒能救到你,之後會幫你立衣冠塚的。
身體的抽搐並非他還活著的證明,那純粹是身體裡的神經尚未壞死,被蟻蟎吸食時被觸及而產生的反射動作,依照附在他皮膚上的這個蟻蟎數量,這個僕役恐怕在他們到來之前就已經死透了。
聞言,他們一陣安靜,除去一開始的小侍衛之外,眼前這個僕役,是他們第一位因為蟻蟎而死的受害者。
睜眼後,千草子向他們要來預備好卻一直沒用上的點火工具,在僕役身上澆上油,撒上些助燃的乾燥草葉粉,用打火石點燃尚未開始淌淚的紅蠟燭交給她。
千草子沉默的為僕役點上火,蟻蟎在感知到火光的瞬間開始往那些尚未著火的地方四散,然而卻貪婪的不肯離開糧食,四竄、卻是在那僕役的身上逃逸,千草子又朝拿著食用醋的侍女伸手,接過後擰開,直接在僕役的屍身外圍倒上一圈醋液。
沒多久,火逐漸包圍住屍體,被逼急了的蟻蟎終於離開,紛紛跳下泥地去,然而牠們尋求的那一絲生機,卻在接觸到醋液的那一刻湮滅,蟻蟎們要不因為醋液的侵蝕而發顫倒地,要不被火焰吞噬殆盡,而這整段過程,寂靜無聲。
空氣中是肉燒焦的氣味,是醋接觸到火光快速揮發的酸味,是忍冬花香逐漸被血液甜膩浸染的腥味。
他們聞到了千草子的情緒,不復平靜的被鮮血染紅,這是他們頭一回清晰的感知千草子有如此強烈的情緒變化。
不為其他,只為一個微不足道、不知身分且毫無交集的僕役。
——為什麼呢?
至始至終都望著那團火光的千草子,腦海浮現了替雙親辦理喪事時的畫面,那些懸在牆上的潔白布幕,那些擺滿喪禮現場的百合花,那兩幅面容還掛著笑顏的遺像,那些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親戚來來往往,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親戚卻不必掛出沒有溫度的微笑,因為那個時候,每個人都告訴她:「沒關係,妳就好好哭一場吧!」
哭什麼呢,哭了、他們也不會再回來。
所以她告訴自己,專注在自己做得到的事,因為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改變。
如同現在,眼前那已經逝去的生命,她救不了,但是還有很多的僕役,依舊在蟻蟎的寄生下痛苦掙扎。
「你們留在這裡等我,我去把還活著的拖出來——」
「殿下等等。」
僕役和侍女們面面相覷,用信息素統一確認之後,每個人都拿起杓子,往自己和彼此身上澆上大量的醋水,突如其來的舉動倒讓千草子有些微妙地眨眨眼,這群螞蟻現在是看完同伴被火化、所以集體發瘋嗎?
頂著濕淋淋的衣服和頭髮,他們再度扛起還有半缸醋水的甕,跟到了千草子的面前:「讓小的們也進去吧,這屋裡至少上百個人,光靠殿下您一個,是扛不過來的。」
「現在咱們都淋完醋水了,那些個蟲子暫時不會爬到身上來的。」
「是啊殿下,奴婢們會保護好自己的,您就讓我們跟著吧!」
眼前的雜役們一言接一句,千草子算是聽出了他們的堅持,看來現在、除非她又用費洛蒙壓制他們,否則他們是說什麼都要跟著進去了。
甚感頭疼的嘆氣,扶額的千草子有些無法直視這群目光映著無限盼望的螞蟻。
「……算了,」她放棄了:「情況危急,我會把你們全都趕出去。」
聽明白這是得到允許之後,他們頓時展露了欣喜,一步一步的跟著千草子踏進屋內。
望著大廚房裡的存貨,紅火蟻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他想明白了為何千草子會要他來大廚房和穀倉,也想明白了為何千草子會說「希望事情別走到那一步」,現在自己所看見的狀況,恐怕就是千草子不希望走到的那一步了。
侍女略為焦急的快步返回回報:「閣下,咱們糧倉儲存的食用醋……也只剩下十甕了啊,這可怎麼辦啊……?」
「怎麼辦啊……」綠眸再度環視大廚房裡的食用醋,也不過剩下五、六甕,這樣的數量是不可能替所有受感染的螞蟻做全身浸泡的。
——只有在出現災情時才會顯現出來的嚴重物資缺乏嗎?
紅火蟻仰起頭,盯著那天花板嘆息。
「……這下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