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休息室外

踏出演員休息室大門，艾路一邊拉緊防彈衣的繩扣，一邊用視線掃過攝影棚內部，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眾多，全都穿著整套的深色服裝，隨著開拍時間逐漸逼近，所有人都極有秩序與默契的動作著。
左右掃視都找不到米羅斯的身影，他果斷的抬手，向走過身邊的一個馬尾辮阿姨招呼：「打擾一下，請問導演休息室在哪裡？」
「咦？！喔......喔，導演休息室嗎？」阿姨的頸邊還掛著吸汗毛巾，戴著棉手套的手裡提著一綑粗重纜繩，看著他的眼神有幾分警戒，掛著汗珠的眉毛向上揚，還是偏頭給他指了方向：「往前門走，右手邊有個紅油漆門，那間就是了。」
「好，謝謝。」艾路一聽便轉過頭，一點都沒注意阿姨瞪大眼的神情，往穀倉前門邁出腳步，簡短留下一句話：「辛苦了。」
「......喔......」馬尾辮阿姨還愣愣在原地，轉頭看著他快步離開的背影。
原本也在周圍工作、一發現艾路靠近就立刻散開的其他阿姨們，這時紛紛靠了過來，臉上都是掩不住的驚訝。
「那個小Alpha，有好好道謝耶......」
「真的，感覺嚇了一跳！和洛克完全不一樣呢！」
「要請他吃餅乾嗎？」
「啊，我有帶泡芙哦！」
「等拍攝結束之後再去問問看吧？真是好孩子......」

沿著工作人員指給他的路線，艾路順利找到了紅油漆門的導演休息室，圓窗戶拉上了窗簾，看不見裡頭的狀況，只有隱約的談話聲從門縫裡傳來。
儘管塔茲涅分析「導演不會是Alpha」的角度還滿讓人信服的，但是一路走來都沒看見那個煩人的導演助理，再加上米羅斯足以動搖所有性別人士的微笑，在艾路看來，情況依然讓他無法安心。
舉起手來，他正要敲響眼前紅油漆的門板，忽然聽見一聲沒好氣的話語傳來，正是自家經紀人的聲音——「所以我說了，母親一直在催你回家！」
「......什麼狀況？」艾路頓時怔了下，手還舉在半空中，隨著裡頭對話繼續下去，慢慢放了下來，眉毛困惑而認真的揪在一起。

「什麼嘛，我還想說終於不打我電話了......」熱水壺終於沸騰了，伊耳一手往玻璃茶壺裡倒著熱水，一邊轉頭在熱騰騰的水蒸氣裡調侃弟弟：「原來催到你那裡去了？」
「還不是因為你直接拒接她的號碼？」米羅斯咬著手裡的黑巧克力塊，滿臉不高興的神情，眼底透出的凶惡與哥哥一模一樣：「我平常要聯絡的事情就夠多了，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的回家一趟嗎？」
「我才不要，如果是爸就算了，我還會考慮一下；」他哼的一聲，把熱水壺提得更高，看著滾燙細長的水流墜入玻璃茶壺，把裡頭茶葉捲得翻滾不止，暗紅捲髮也隨著這重重一哼而彈跳了下：「但是母親？反正就是催我去做正經工作，然後快點結婚而已，我不用回去都知道。」
「不，那是因為你連退出黑道了都沒回家露面，她才會一直覺得你在亂來啊......」米羅斯深深嘆了一口氣，聽起來又煩躁又厭倦：「我已經把你的雜誌採訪、頒獎典禮的影片之類的都給她看過了，但是哥哥你也知道，她只要認定一件事情，就很難搞......」
「真是太巧了，她的親生兒子、我本人也遺傳到這點了呢！」伊耳惡狠狠的笑了聲，端著茶壺走回沙發邊，替兩人都斟了滿滿一杯熱紅茶：「我認定『回家就會被她找麻煩』，所以我可靠的弟弟，能不能麻煩你下次接到母親大人的電話，就直接告訴她我死都不回去？」
「不能，我才不要自找麻煩。」他冷冷回應，抽起紙巾將手指抹乾淨，才拿起冒著熱煙的茶杯，啜飲一口。
「小氣鬼。」伊耳嘖了聲，坐回自己的單人沙發裡，也端起茶杯。
短暫的寂靜，冷空氣被茶葉的溫熱香氣逐漸充盈，黑巧克力與莓果的也甜香隱約飄浮其中。

門外，艾路皺著的眉頭慢慢鬆開了，心底終於踏實下來——自家經紀人和導演是兄弟，這點雖然令人吃驚，但至少讓他先前焦躁不已的情緒能夠平息。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將後背靠在導演休息室門邊，準備耐心等著裡頭的談話結束。

「......然後呢？」喝下半杯熱茶，伊耳的唇瓣終於離開茶杯，開口就問：「你和手下那兩個的進展怎麼樣了？」
艾路詫異的眨了眨眼，沒想到會在這裡聽見這件事。
「咳。」米羅斯顯然也沒想到會被問到這話，被紅茶嗆了一口，卻像是沒受到多大影響，眼神同樣陰沉，冷靜的吞下那口熱茶，淡藍色目光望向對面兄弟：「你連這都要管啊......」
「當然啊，我可是米米的哥哥，關心一下也是當然的吧？」
「我說過了，不要叫我米米，而且我對你也沒那麼八卦。」
「咦——可是你不就是聽了伊耳導演找不到好演員的煩惱之後，立刻趁虛而入，把自己手裡的藝人推薦給拉爾奇亞影業嗎？」
嘴唇輕抿杯緣，伊耳瞇起同樣淡藍色的雙眼，語氣聽起來分外痛心，笑容卻不懷好意：「為了在演藝圈活下去，連親生哥哥都拿來利用，真不愧是Beta的楷模呢！」
「你——」
「至於不忍心這麼不擇手段的伊耳哥哥，只好自己努力的、堅強的活下去，活在一個聽不到弟弟戀愛進展的枯燥生活裡......」
伊耳說著說著，傷心的把紅茶一飲而盡，彷彿續酒似的給自己又倒了一杯。
「......。」輕啜一口之後，他再度望向米羅斯，眼裡的戲弄已經消失了，被一股不耐煩取代：「對了還有，我下次打算要拍三角戀題材，所以當作取材的一部份，麻煩你分享一下行嗎？」
「你才是那個為了在演藝圈活下去，連親生弟弟都利用的人吧。」米羅斯冷哼一聲，臉色反而好了些：「算了，這樣還比較像你的本性，省得我還要擔心別的『事情』。」
「啊啊，不用擔心！就算有人說你們是攀關係才爭取到角色的，用結果讓他們閉嘴就行了。」伊耳放下茶杯，笑著拿起鐵叉，向盤子裡所剩無幾的黑森林蛋糕刺去，那手勢又冷又狠，彷彿是刺在血淋淋的肉塊上：「我們兩個有血緣關係是既定事實，不過不管是你還是我，都別想指望這種Beta血統能帶來什麼好處，靠實力來說話吧！」
「真虧你能這麼熱血，果然得過獎就是不一樣。」米羅斯冷冷回應，嘴角卻也勾起冷笑，垂眼啜飲熱茶，嗓音變得低沉，帶有深刻怨恨：「哥哥就是有這種魄力，才敢離家出走，還在這個資源都被Alpha和Omega佔盡的時代有這種成就吧。真羨慕啊。」

聽見這句話，門外的艾路猛然睜大眼，心臟重重一跳。
「這是什麼意思？」

休息室裡靜了幾秒，接著他聽見伊耳導演嘆息一聲。

「唉......」

「你對他們的敵意還是那麼重啊。」他的語調已經緩和下來，彷彿早已知道這件事情，卻也對此無可奈何，甚至有幾分理解：「你應該沒有參加什麼極端活動吧，米米？」
「我沒討厭到那種程度。」回應的聲音毫無起伏，門板另一頭的經紀人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和他們說話，彷彿早已身心俱疲，每個字都透著厭倦：「而且現在所有的遊行場地，早就都被Omega平權組織拿去靜坐了吧？......哥，我在抱怨而已，就算有我也不會去參加。」
「你認真抱怨的時候，表情真的很可怕啊。」
「真抱歉啊，我平常又沒辦法說這些話，被聽到就麻煩了。」
「真是的，你的工作環境也太慘了......」

伊耳導演再次嘆了口氣，誇張得連艾路在門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然而，除了剛才聽見的話語以外，他的思緒已經無法對其他事物有任何感想，驚愕而混亂。
「敵意」——這才是米羅斯對他們抱持的真實態度？

「既然這樣，那就是說......」伊耳在沙發上換了一條腿翹起，有些詫異的看著桌子對面的弟弟：「你還沒回應他們的告白是嗎？」
「嗯。」米羅斯放下茶杯，向後靠進柔軟的沙發椅背裡，慢慢偏開淡藍色雙眼。
「真的假的，這都已經快滿一年了吧。」詫異的眨眨眼，伊耳的神情還帶有幾分思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兩個人還真有耐心，不覺得挺感人的嗎？」
「他們感人是他們的事，我沒辦法接受才是我的事。」米羅斯回應的嗓音極其冷酷，宛如斷裂的冰錐刺穿門板，讓艾路的心臟頓時發冷：「我去年告訴他們讓我考慮一下，基本上是擋住了，接下來只要等他們放棄就好。」
「『等他們放棄就好』，是吧？」伊耳與他同聲說出這句話，語調卻逐漸沉重起來，第一次透出不認同：「這個方法有夠糟糕的。」
米羅斯抬起眼，向他投去毫無感情波動的視線：「我用不了別的方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從小跟你說過多少次，要學會拒絕才行。」嗓音開始透出嚴厲，伊耳直直看著他，眼底盡是難以置信：「只是一個『不』字，你為什麼只敢和我說？就那麼怕Alpha和Omega找你麻煩嗎？」
「閉嘴！」被戳到了痛處，米羅斯猛然發出嘶聲，從沙發裡霍然起身，厲聲回應：「我當然怕！」

「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厲害，離家出走去當黑道、不混了就進演藝圈、進圈了還能當上導演拿獎牌？就算是Beta，哥哥也過得比我順利多了，怎麼可能知道我平常要面對的那些事情！」

「『沒有Alpha，就沒有人能領導社會』？」

「『照顧好Omega，才是實現平等的社會』？」

「就連剛才一路走過來，我都要聽一個我根本認識不到十分鐘的Alpha長篇大論他的夢想，還一副被他看上是我的榮幸一樣！」

「不管是Alpha還是Omega，事實就是只要不合他們的意，就動用各種特權來壓人，而只要不服從他們的決定，就是白痴或歧視——因為Alpha永遠是對的，Omega永遠是無辜的！」

「哥哥，你有勇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真的很佩服你，但是在叫我模仿你之前，能不能先替我想想看，平凡的Beta要是拒絕了Alpha和Omega，會有什麼下場？！」

一口氣吐出這些話，米羅斯怒氣沖沖的喘息著，耳根泛起暗紅血色，青筋血管又再度跳動起來，連後頸都發著燙。
伊耳還坐在沙發上，抬頭仰望著徹底爆發的他，張大的眼裡充滿訝異，一個字也沒有回應。
「嘶......」深吸一口氣，米羅斯屏息好幾秒，才又慢慢呼出，發紅的耳朵也逐漸淡去熱度。雙肩都向下垂去，他無力的向下坐倒，摔在柔軟的沙發上，抬手扶住額頭，吐出低低的話語：「哥哥，對不起......」
在剛才的怒吼中，他的嘴角曾經習慣般的向上彎起，露出好看卻恐怖的笑容，如今隨著道歉，那抹微笑已經消失了，看起來無比疲憊。
「我是知道你壓力很大啦......」伊耳的眼神還有些驚訝，卻還是很快的聳了聳肩，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把手臂伸過桌面之上，揉上他銀灰色的頭頂：「原諒你囉，米米。」
回應他的，是一聲不知是悶哼或哽咽的「嗯」。
「洛克的事情，我也會處理的。」手掌輕輕揉動著，他的指頭滑過米羅斯的臉頰，掌心包裹住耳朵，帶來一股溫暖，伊耳凝視著自家弟弟，嗓音依然輕快，眼裡卻有著真切的關心：「要把他沉到海裡嗎？切一切沉到海裡？」
「不行，拜託你想點不會犯法的方法......」米羅斯低聲回應，卻沙啞的笑了出來。
「呀，既然是弟弟的請求，那我就勉強考慮一下吧？」
「煩死了，我才沒有請求......」

經紀人疲倦卻真誠的笑聲從背後傳來，艾路背靠著導演休息室的牆壁，聽著那沙啞的聲音，只不過隔著一扇紅油漆門，卻彷彿一桶冰水，用涓涓細流灌進他的血管裡，連心臟都被寒意浸透，痛得無法跳動。
手指尖連體溫都消失了，感覺就像是被凍得麻痹似的，無法動彈。

「差不多要開工了，你要先去洗洗臉嗎？」
「嗯。你這裡的洗手間借我一下。」

交談的話語再次響起，這次伴隨著有誰從沙發裡起身的吱嘎聲，讓艾路勉強回過神來，終於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嘖，我只是想看看狀況而已......」他輕輕嘶了聲，身子向前一撐，離開了導演休息室的木牆，頭腦如今思考不了太多東西，只能邁步往戶外的拍攝場地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艾路的臉上，有那麼幾秒透出了不解，緊皺的眉頭裡，也有幾分從未知情的怒氣。
然而，再向前走了幾步，他停了下來。
微微低下頭，漆黑柔軟的髮絲掩去神情，當艾路再次抬頭的時候，那雙金色眼眸裡已經蒙上了一層黯淡，彷彿薄紗般隔絕了心情，只留下木然冰冷。
他再次邁開腳步，走向敞開的攝影棚門口，陽光從這個角度照不進穀倉，陰影靜靜落在他臉上。
「啊！是剛才的年輕人！」剛才聚集在一起稱讚過他的幾個阿姨正好回來了，看見他便露出高興的笑容，熱情的朝他揮揮手：「等一下拍攝加油啊，累了的話我們有餅乾哦——」
「不用了。」艾路的步伐毫無停頓，穿過她們之間，聲音散落在穀倉的暗影裡。
「咦......」阿姨們愣了愣，滿臉訝異，惋惜的伸長脖子，望著他的背影：「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