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昆琴奇察崩毀的早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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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08
他不再佝僂著背脊,不再露出畏縮的神色,他的腰板挺直,渾身舒展開來,脖子與四肢如羽鶴般頎長,顯得優雅極了,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眼睫如鴉翅,一頭黑色長髮豎起,頭上別了好幾根鮮麗的羽毛,他的臉孔是深邃的圖阿西血統,但卻又是白皮膚,穿著非常遠古時候的服飾,坦露出大片白皙的頸部、手臂、大腿肌膚,在脖頸、手腕、腳腕處掛滿了一圈又一圈的金環,身後拖著一條粗長巨大的蛇尾,鱗片在月光照射下熠熠生輝。
美麗、充滿神性、懾人心魂,那是書中羽蛇神的模樣,但卻又有些不同───他的眼睛要比那些雕像再上挑一些,多了一絲狡猾的味道,像一頭狐狸;兩頰多了些暗紅色的花紋,平添艷麗;嘴角噙著的笑溫柔無比,卻看不到一絲半毫的慈悲;手上抓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彷彿下一秒就要將人開腸剖肚。
「魔神大人───!」
姐妹花一看到庫庫,立刻跪倒在地,激動到肩膀一聳一聳的,痴狂地喊道:「我們姊妹倆不負使命,替您殺掉祭司阿蒲,把這女孩帶來了!」
「請您表揚我們吧,敬愛的大人!」
「請您寵幸我們吧,景仰的大人!」
庫庫沒有理她們,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好像早就知道我會問什麼,而我也真的開口問了。
「你到底,是誰……?」
他咧開嘴笑了。
「我是庫庫,也是庫庫爾坎;是羽蛇神,亦是魔神。」他說「羽蛇神庫庫爾坎從小由其姐扶養成人,當他長大後,自然而然地愛上了自己的姐姐,然而姐姐拒絕了他,庫庫爾坎愛而不得,備受打擊,心神癲狂,心魔應運而生,從此世上再無庫庫爾坎,只有心魔化成的魔神庫庫。」
「謝謝妳總是這麼護著我,雖然那新神小鬼的確有兩把刷子,明裡暗裡將鎮民的懷疑牽引到我身上,我那時的力量確實也弱,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可是我覺得沒關係……」庫庫舔了舔舌頭,表情十分饜足,就好像在回憶一頓非常難得的大餐「畢竟先讓那些人對我不敬的話,等他們死的時候,那股悔意與恐懼才會更加強烈,那樣的靈魂我動起手來也會更有價值……」
「……所以,胡安叔叔一家是你……」
「嗯,這妳可誤會我了,正確來說是我讓瑪麗亞找一樣東西,順便讓她動的手。知道嗎?她真是個可憐的女人,被男主人強暴後還悲慘的懷了身孕,女主人知道以後肯定會弄死她,她無論怎麼樣也打不掉肚裡的胎兒,遂向眾神祈禱。可笑,誰會理她?只有好心的我出現在她面前,好生安慰了她一番,還幫她弄掉了肚裡的孩子,之後根本就手到擒來,我說一她做一,要她殺了胡安一家,她一點異議也沒有,只怕還歡喜的緊。」庫庫懨懨的說道「真是個好孩子啊。」
「可是,安娜呢?你居然連安娜都要殺掉……她那麼喜歡你,你應該也知道的啊……」
「是的,我當然知道。在伊涅斯和瑪悠,我忠誠的僕人被關起來後,我已經很久沒有接收過足夠的養分了,可是在和那愚蠢的小女孩結合時,我竟感受到了非常強烈而純粹的崇拜與奉獻,真是不錯的食物,但那又有什麼用呢,要不是看在養分的份上讓她多活些日子,早在她撕毀奈爾蒂芙的畫像時就必須死了。」
庫庫的話裡行間沒有任何對生命的憐憫與敬畏,而我根本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
從前所有看似詭異的細節如今再回頭審視,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居民的恐懼不是空穴來風,儘管他們不知道魔神是誰,但他們確實感覺到了邪惡的存在。
庫庫看似是被那些欺凌逼得一再自殺,然而傳說中魔神熱愛死亡,喜歡到把自殺女神的力量奪來,所以他的每一次自殺,其實都只是他在追求死亡的快感。
那麼,有一點說不通,那就是如果魔神千年來殘害的人們都以昆琴奇察的居民為主的話,那麼我在這場遊戲中是扮演什麼角色呢?
如果我沒有被賣到這裡,這所有的一切本都與我無關。
所以,我為什麼會被賣到這裡?
庫庫的父母為什麼要花15銀幣買我?
明明從前生活的地區與這裡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為什麼父親詢問從前的親朋好友,最後卻能橫跨整個南方大陸,「輾轉」詢問到這偏遠、與世隔絕的昆琴奇察鎮來?
我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
庫庫悚然一笑:「妳都已經知道了,就別再裝了吧。」
「閉嘴───」我慘叫道「不要說───!」
但已經來不及了,庫庫突然飛上天空,在空中不斷盤旋著,劃出一個巨大的圓圈,長長的蛇尾拍打在地面上,發出轟隆隆的震動與巨響。
───書上說,庫庫爾坎在離開其姐後,每年都會使地面發出震動,讓姐姐知道他還活著。
我莫名地就想起看到他在農地裡抓青蛙時的那一幕。
───天氣很熱,庫庫蹲在那裡,巍然不動,他蟄伏、充滿耐心,把殺手本性深深隱藏,引誘、示弱、欲擒故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等到青蛙蹦出土的那瞬間,蛇的獠牙也隨之亮出。
我虛脫的癱軟在地,庫庫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被封印了這麼久,拿了全鎮人的命來獻祭才終於恢復半個真身和魔力,我還真是不容易,對了阿姐,我待會要取出妳的靈魂,放進我為妳準備好的永生軀殼裡,待我破曉那一刻完全出世,我們就可以跟以前一樣了,過程可能有點疼,妳也別害怕,這都是為了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所必經的。」
不、不,瘋子,瘋了嗎───我倒退著爬了幾步,猛地爬起轉身就跑,只聽庫庫冷酷地下令道:「抓回來。」
姐妹花一把撲了上來,像殘忍的小女孩對待洋娃娃似的抓住我的手腳、頭髮,用力撕扯,我吃痛,發出慘叫,姐妹花卻癲狂的嘻嘻笑著,兩種聲音交雜在一起,宛若地獄響起的樂章……
*
我被牢牢綁在羽蛇神殿的柱子上,庫庫站在外面眺望天色,擺在姊妹花面前的則是一個巨大的金釜,釜身上刻著的畫是在描繪一場祭祀場面,活人像牲畜一樣被按在祭台上,祭司高舉手中匕首,準備挖心剖肺;釜裡是滾滾沸水,冒出陣陣白煙,腳邊則擺著無數老舊的瓦罐,上面都貼著封條,伊涅斯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打開,挨個倒進大釜裡,在瓶子打開的瞬間,剎時有數百道痛苦悽楚的哀鳴在天地間迴響,震的樹林沙沙,所有趴著不敢動的飛禽走獸通通爬起來狂奔著逃離,金釜似有魔力,把那些掙扎著要脫逃的靈魂通通吸了進去。
那都是昆琴奇察的居民們、阿爾坎特騎士團的騎士們、胡安叔叔一家、菲利斯的靈魂......不論是曾帶給我喜悅,或是帶給我痛楚的……全部殊途同歸,我感到暈厥想吐,姐妹花卻發出高亢尖銳的笑聲,只見瑪悠用羽毛在大釜中不斷攪拌,直到嫋嫋白煙終於成為黑色。
庫庫褪去一身衣物,一絲不掛的坐進了大釜裡,伊涅斯恭敬的接過他手中的匕首,接著一把刺進庫庫的胸膛,把他的胸給剖開,挖出他的心臟。
那是一顆疲軟無力的心臟,上面貼滿咒文,還插著好幾隻鎖鏈,伊涅斯將它隨手一拋,瑪悠則在釜裡撈了幾下,抓出一顆濕淋淋、鮮活、砰砰跳動的心臟,塞進了庫庫的胸膛,庫庫猙獰的傷口自動癒合,直到最後一絲裂縫合閉,他閉上了眼睛,發出一聲悠長暢快的渭嘆。
那一刻,就連我都能感覺到屬於上古魔神那股邪惡、強大又純粹的力量回來了,山林顫動,地表搖晃,黑暗的空中風起雲湧,庫庫張開眼睛,那雙眼瞳已完全變成不祥的腥紅色。
「啊啊啊,魔神大人───!」
「您終於回來了,我的大人───!」
姐妹花匍匐在他腳邊,激動得流下淚水,庫庫眼珠子輕輕一轉,睥睨著她們,那眼神目空一切,沒有溫度,像看著螻蟻或塵埃,然而他的表情卻是溫柔似水,他懶洋洋地趴在大釜邊緣,伸出手來撫摸著她們的臉,含情脈脈地說道:「妳們做的真好,伊涅斯、瑪悠,委屈妳們被關在地下室那麼多年,我最喜愛的僕人就是妳們了。」
姐妹花喃喃喊著大人,抓住庫庫的手不斷親吻、貼著臉頰摩挲,庫庫忽然猛地一抽手,柔聲問道:「現在,為我完成最後一個任務吧,妳們願意奉獻自己的靈魂給我嗎?」
這個問題柔情蜜意卻殘忍,然而姐妹花卻發出一聲狂喜的尖鳴,三兩下就把自己脫的赤條條的,然後互相把匕首桶進對方肚子裡。
直到斷氣的那一刻,兩人臉上都掛著歡喜的笑容,在她們的心中,死亡並不令人畏懼,那是讓她們走向殉於心中大道的途徑,庫庫就是那個她們永遠摯愛的英俊少年。
庫庫對著姐妹花的屍體大笑起來,他凌空掐住兩個飄上空中的靈魂,直接把她們吞食入腹。
我被震撼了的腦中一片空白,緊接著是深入骨髓,充斥血管的深深戰慄,那是動物面臨危險時最直接的本能。
姐妹花也死了,整個鎮上只剩下我和庫庫兩個活物,庫庫的力量完全回來了,下一個死的就是我了,雖然會在永生的軀殼中醒來,但我將永生永世被留在昆琴奇察陪著魔神,沒有人會知道,也沒有人會來幫我。
我喘息著,手腳發抖,心悸的厲害。
不行,一定要保持冷靜,我在心裡這麼告誡自己,我要逃出去,我才不會坐以待斃,一定有辦法的,想辦法伊莉莎白……
首先,我需要有一個能對付魔神的武器,替我爭取逃跑時間。
唯一能對抗魔神的,除了新神之外就沒其他人了,雖然我不知道祂是誰,但我估計也敵不過庫庫被殺了。
怎麼辦?
「妳會用上的。」
千萬句過往對話的記憶中,獨獨阿蒲的這句話躍然而出。
是什麼時候說的?……對了,是他給我祭祀棍的時候,我隱隱約約感覺他指的不僅僅是那根棍子而已……我用它換了什麼東西?
那條圖阿西王的金耳環項鍊。
那條項鍊可以幹嘛?我很茫然,還不如祭祀棍有戰鬥力呢。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說不定阿蒲指的就是那根祭祀棍,他的意思就是叫我勇敢的提著棍子跟庫庫對戰?
……不,不應該啊,我覺得不會那麼簡單,現在也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覺了。
「……庫庫。」我低聲喊他,強忍聲音中的異樣。
庫庫聞言瞥了過來,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來,柔聲說道:「怎麼了,阿姐?」
「庫庫,我奶奶、我奶奶怎麼樣了?」
「妳問這不是傻問題嗎?當然是死啦。」
雖然早有心裡準備,當聽到庫庫這麼隨意的說出口時,我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的脖子上有條項鍊,阿奶生前最珍惜它了,至少、至少把它給我好嗎?」我泣不成聲地說道。
庫庫盯著我,一半的臉隱藏在將明半暗的神殿陰影中,我看不清楚他的喜怒,心中很是恐懼,過了很久,只聽庫庫嘆了口氣道:「阿姐呀阿姐,妳這世的親人只是過客,何必如此長情?」
我心裡暗道糟糕,幸好下一秒庫庫食中二指併攏,在虛空中摸索了一會兒,慢慢抓出一串細鍊,替我好好掛到脖子上:「妳指的是這個嗎?」
掛好後,他輕輕的在我耳畔親了一下,低聲問道:「這樣妳有高興一點嗎,阿姐?」
不知是不是我神經太緊繃了,恍惚間我竟聽出一絲帶著討好的低微來。
待庫庫走遠後,我的肩膀一寸一寸地垮了下來,顫抖著呼出一口長氣。
我只能賭這一把了,這項鍊到底有何作用?阿蒲,或者任何人都好,要是你們感覺到了,就告訴我吧……
我閉上眼睛,聚精會神地呼喊著新神。他是神,魂魄應該比常人更有意志力,即使死了也不會這麼快消散才對。
這有點像古婆羅多人在做瑜伽時進入的冥想狀態,漸漸的,我感覺不到周遭事物的動靜了,在眼前一片光怪陸離,宛如流年歲月的景象中,出現了幾段不同的畫面,或者,可以說是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