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本章節 5253 字
更新於: 2018-09-06
  離開餐廳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由於今天是小周末,比起下午,路上已經多了不少來放鬆的人群,夜晚的生活才正要開始。
  「呼,吃飽了,接下來要開始做事囉。」
  冥蘭伸了個懶腰說道。
  兩人並肩走在只容得下一台車通過的小巷中,路燈也只是稍嫌昏暗的黃色燈泡。
  「要去哪裡呢?」
  「走路離這裡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有間二手市場,我們要去那裡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扶桑』。」
  「呃……我有點聽不懂。」
  「扶桑」應該只是個孤獨的靈魂,和我的相性有什麼關係?月祐皺著眉不解地暗忖。
  「畢竟我和雲虎不可能24小時在你身邊保護你,萬一當你身上的術式突然失效,或是遇到什麼事被解除的時候,要有個東西能抑制你強大的靈力才行。」
  「也就是說,要有預防措施嗎。」
  「就是那樣。」
  「哦……」
  月祐聽了並沒有露出敬佩的樣子,反而表情有些苦澀。
  雖然「扶桑」並沒有對他做什麼壞事,總歸來說也與幽魂那些屬同一類。既然是被保護的一方,表示可能得讓它與自己形影不離,一想到這點就讓他有些鬱悶。
  「……話說回來。」
  月祐突然想到一件事。
  「除了那天晚上的怨魂,其實還有個讓我很在意的東西……」
  「說來聽聽。」
  「被絆倒的時候我聽到它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還有像是影像的東西流進我心中。現在仔細一想,那些畫面好像就跟冥蘭說的一樣。」
  聽到這裡,冥蘭停下了腳步,慢慢收起原本的淡淡笑容。
  「冥蘭知道那是什麼嗎?」
  「嗯……應該。」
  給出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冥蘭接著嘆了一口氣。
  「真是……看來你的靈魂也挺麻煩的。」
  「哎?」
  「你說的東西我也看得見。那個是靈魂的記憶,當我像這樣直接觸碰你的時候,就能讀取你的記憶。」
  冥蘭輕輕抓住月祐的手臂,但沒維持幾秒就放開了。
  「但是,在不確定你靈魂是不是還有術式的情況,這麼做可能有危險。」
  「一定要直接接觸才行嗎?」
  「是啊。如果能憑空讀取,就不用那麼麻煩讓你留在奈芙蒂絲了。我沒有明確回應你也是因為這個,你似乎能不接觸就看見靈魂的記憶,這樣就和我的不太一樣呢。」
  「冥蘭的……?這不是神靈的力量嗎?」
  「不是喔。」
  冥蘭搖搖頭,雙手背在身後,跨著大步沿著人行道磚頭的縫隙走。
  「神靈的力量會依照祈願的強弱改變,祈禱、許願的人越多,力量就會越強大;相反的,當最後一個向神靈許願的人過世或是離開,那神靈也會跟著消失。不只如此,傳說也是一個影響因素。」
  「傳說?神話故事那樣嗎?」
  「沒錯,畢竟那也是祈願的另一種形式。像白虎被人們相信具有驅邪和祈福的神力,還有降伏鬼怪的能力,繼承了白虎之名的雲虎也就擁有那些力量,因此每個神靈的力量都不太一樣。」
  「原來是這樣……」
  冥蘭聳了聳肩,刻意大嘆一口氣接著說:
  「不過那都是存在上千上萬年的古老神靈了,像我這種年輕神靈根本沒有那麼好康,一旦失去了信仰,就只有消失一途,競爭的激烈程度可不輸人類的社會。」
  「冥蘭總共活了多久呢?」
  聽到月祐的提問,她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停下腳步轉過身,變成兩人面對面的姿勢,伸出手指輕輕抵住月祐的嘴唇。
  「打探女性的年齡可是很失禮的喔。」
  「唔,抱歉……」
  從嘴唇傳來冰涼柔軟的觸感,弄得月祐有些緊張,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得到預料內的反應,冥蘭開心地抖了抖肩膀。
  ……但是,這樣實在有點奇怪啊。等紅綠燈的同時,冥蘭收起笑容看著熙來攘往的車輛沉思。
  雖說依不同的地區或文化,使得不同的神靈擁有相同或相似力量的情況並不少見,但很難想像那些自以為高貴的傢伙,會有和怨魂溝通、甚至讀取記憶的力量。
  那為什麼月祐會有和我相似的力量?
  月祐曾說過,他沒有六歲前的記憶。難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麼?
  不,也有可能是月祐靈魂原本的力量,人類出生就能看見幽魂或讀取記憶的案例層出不窮。
  那麼到底是……
  越是去思考便越陷入泥淖中,也使得冥蘭倍感煩躁。
  「……蘭?冥蘭?」
  「咦?」
  月祐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中,才讓冥蘭回過神來,發現他一臉擔心的樣子,似乎對該不該出聲打擾一臉嚴肅的自己猶豫了好久。
  「妳怎麼了?頭又在痛嗎?」
  「哎……?啊,不,沒有,沒什麼啦。」
  我也真是的,一不小心就思考得出神了。冥蘭閉上眼輕輕揉了揉鼻樑,在心裡面自嘲。
  現在想不出來的答案再怎麼努力也不會有結果,那不如先放著不管,或許哪天就會自己解開。
  「唔嗯……!」
  她伸了個懶腰,果斷把剛才想的一切都丟掉。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離市區有些距離,來到一座公園的入口。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月祐微微抬起頭,看著像是拱門的建物,上頭刻著的字有點難懂。
  「公園的中央有個廣場,我們要去的就是那裡。」
  冥蘭率先穿過防止車輛進入的鐵欄桿,月祐也隨即跟上。
  這座公園白天雖然看不見什麼人,卻因為步道兩旁都設有路燈,光線明亮卻不刺眼,加上這裡遠離城市的喧囂,取而代之的是充滿自然氣息的蟲鳴與微風,每當如此舒適的夜晚便可看見不少民眾前來散步、慢跑或是運動。
  花了好一會兒,兩人才終於走到目的地的廣場。
  「真的有啊……」
  每個棚頂紅白相間的組合式帳棚下都有好幾個攤位,整齊地排成了好幾排。
  明明外頭一點聲音也沒有,走近才發現竟然有如此琳瑯滿目的攤位與大量的人潮,熱鬧程度絲毫不輸鬧區的夜市,不禁讓月祐產生通過奇幻世界入口的錯覺。
  「月祐,你看!」
  她小跑步到其中一個攤位前,拿起其中一樣物品。
  月祐接過。那是一個馬克杯。
  一般馬克杯的手柄都會做成圓弧狀,也有些外型比較獨特的會把手柄設計成特殊的弧線。但月祐手中的這個卻更少見,杯緣被畫上班馬的身體,手柄則被以斑馬的頭取代,表情還很驚恐的樣子。
  「這什麼設計……」
  看見這樣逗趣的外型,月祐不禁笑出聲。
  冥蘭也笑到捧著肚子說了聲「對吧」,彷彿小孩一般天真地笑著。
  「雖然被買回家的時間應該有十年左右,但應該一直都沒有使用。我想應該是整理家裡的時候偶然發現,扔掉卻又很可惜,才和一些舊東西一起拿來這邊。」
  「小妹妹……妳怎麼有辦法講得好像看到了過程一樣?」
  臉上長滿皺紋、身材矮小還有些駝背的攤主老爺爺,雖然表情並不明顯,卻仍能透過微弱的語氣感受到他的驚嘆。
  「我猜錯了嗎?」
  「不不,完全正確。正如妳所說,我們夫妻也是看中它討喜的外表,順手就買了幾個回家,卻從來沒用過,扔掉也挺可惜的,於是帶來這裡希望能遇到有緣人。如何,要不要帶一個回家?」
  冥蘭驕傲地笑著比了個勝利手勢。她把杯子放回原位,對老爺爺說了聲「待會再來」,便拉著月祐走往其他攤位。
  「那個杯子怎麼了嗎?」
  「沒什麼,雖然很可愛但沒有到非買不可地步,我可是奉行理性主義的,不會因為衝動而購物!」
  不知為何,月祐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心虛。
  前進到下一攤,是賣著各式舊衣物的攤位。有些被蟲咬破了好幾個洞,有些則是乾淨到完全看不出是二手貨,甚至還可以看到不少知名廠牌的商品,整齊地被排列在單桿衣架上。不過,黃色標價牌上的數字卻比外面還要便宜一半以上,實在很難讓人不擔心背後是不是大有文章。
  原本擺著臭臉的攤位歐巴桑一看到兩人,馬上露出招牌的笑容。
  「歡迎光臨!便宜賣,兩件六百元,三件八百元!」
  「為什麼要來看衣服呢?」
  「衣物常常因為破舊而被汰換掉,因此相對來說出現『扶桑』的機會也比較大;而且,像是衣物、手環或者項鍊等等,最好找容易配戴的東西會比較好,你應該不想拿本字典保護自己吧?」
  「確、確實……」
  真的被怨魂追著跑的時候,如果手上拿的是本國語日報字典或辭海,或許自己直接進行物理攻擊會來得有效。
  冥蘭四處張望,並隨意翻了翻衣架上的衣物。似乎是不如預期,她呼出一口氣,向月祐搖了搖頭。
  「美女,需要什麼嗎?」
  一旁的歐巴桑慢慢靠了過來,親切地詢問。
  「因為我突然想到,我好像只有比較正式的套裝或洋裝,所以在找休閒一點的T恤和褲子。」
  「原來喔。看妳的髮色和眼睛,妳是阿豆仔嗎?」
  冥蘭只是輕笑,沒有回答。
  歐巴桑似乎認為冥蘭的反應就是回答,一邊翻找衣服繼續說道:
  「齁!難怪頭髮是這麼少見的白色,而且妳的眼睛也很漂亮,和妳身上這套洋裝搭配起來,看起來好有氣質捏!」
  「嘻嘻,謝謝誇獎。」
  「來,這些妳看看。」
歐巴桑拿了幾件縫有複雜裝飾的T恤和牛仔褲與運動褲。冥蘭瞄了一眼標價,稍微比了一下之後向月祐問道:
  「怎麼樣?」
  「哎……?什麼怎麼樣?」
  「真是的,別這麼不解風情啊。」
  「帥哥,你們是男女朋友嗎?啊她這麼漂亮又有氣質,不管穿什麼當然都好看啊!嘴巴要甜一點啦,哉某?」
  「不、不是!我們──」
  「就是嘛,像個木頭人一樣可不行喔。」
  「……」
  消遣月祐似乎讓冥蘭很是開心,她的雙眼都瞇成一線,在一旁吃吃地笑著。
  「阿姨,這些衣服先還你,我們還要去後面逛呢。」
  「這樣喔,那妳一定要回來買喔,我先幫妳留著齁。」
  冥蘭再次以笑容回應,揮手與歐巴桑道別。
  「心機好重,竟然裝作沒事挑了最貴的幾件給我……你怎麼了?」
  發覺一旁眼神有些帶刺的月祐,冥蘭挑起一邊眉毛詢問。
  「冥蘭竟然可以把假話說得臉部紅氣不喘的……明明就不是戀人關係。」
  「竟然是在抗議這點?咳咳!我要澄清,我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話是騙人的喔?」
  對於冥蘭振振有詞的態度,月祐反而有點被震懾住了。
  「哎哎,我雖然知道自己個性不怎麼樣,但絕沒有說假話喔?我以我的神格發誓!」
  他依舊以狐疑的眼神看著冥蘭。
  「唉……」
  原來自己這麼不被信任。冥蘭重重嘆了一口氣,直視著月祐的雙眼,用有些嚴肅的語氣解釋:
  「我可以接受別人說我腹黑、個性差或是壞心眼,那是種對我的肯定。但我唯獨不能接受『騙子』這種批評喔,因為那等於是在否定我本身。」
  既不是由物質混合成,也不是自然演化而生,神靈這種僅憑人們的意念中誕生的概念的具象化,與創造自身的人類間建立起了互利關係:人們提供維持神靈存在的祈願,神靈則為人們實現心願以獲取持續的信仰。
  然而,這樣的關係其實對神靈並不公平,因為人類不需承擔任何風險,而神靈則必須賭上自身存在,盡力完成人們的心願。
  無法察覺祂們存在的人類,一旦遺忘,神靈最終將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彼此之間沒有契約的約束,僅有不對等的關係。儘管如此,神靈多半還是會盡全力完成自己的本分。
  「但剛剛阿姨問妳是不是外國人的時候,妳不是承認了嗎?」
  「不,我可沒有說是喔?」
  「……?」
  「我只是微笑,並沒有明確地表達是或不是,是她自己要那樣理解的,這可不能算我說謊。」
  「竟然玩文字遊戲……為什麼不直接否認就好了?」
  「那個阿姨的親切和笑容都是裝出來的,心裡在想什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對虛偽的人不需要用真實的自己來應對。」
  「是哦……?總覺得冥蘭好像對誰都是那樣啊。」
  「哎呀,那可不一定喔?或許我會對誰特別不一樣也說不定。」
  「……!」
  冥蘭的食指輕輕抵著自己的嘴唇,瞇起一隻眼睛看著月祐,面帶著看起來別有深意的微笑,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妖媚。這個舉動不只是月祐,或許連大多數男性的心跳都會為之加速吧。
  完美抓住對方的弱點再加以玩弄,這個神靈或許切開來裡面都是黑的。
  「走吧,後面還有很多攤位呢。」
  作出結論的月祐,只能一臉苦澀加緊腳步跟上。
  「哦?那攤好像很熱鬧!」
  冥蘭指向右前方的攤位,那裡聚集了不小的人潮,似乎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從進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分鐘,卻還是沒找到適合的「扶桑」,對「扶桑」沒有研究的月祐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跟著冥蘭的腳步走。
  「原來是書啊。」
  花了一番工夫才成功擠進裡面的月祐,看見冥蘭已經在一旁雙眼發亮,拿起一本本的書研究它的價值,不禁讓他有些佩服。
  她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很輕鬆就來到這裡的?
  月祐也簡單環視了一下。和剛才的老先生把家裡不需要的東西拿來這裡不一樣,這一攤放滿了舊書。有些書頁已嚴重泛黃,有些卻還是原本的白色,而且各種類型都有。
  他平常也會看書,所以這裡的東西多少引起了他的興趣。
  「目光隨便一掃就有好幾本已經絕版的書。你的運氣真好,我來好多次都沒遇過這攤呢。」
  冥蘭把好幾本書抱在懷中,看起來真的很高興的樣子,
  「冥蘭喜歡看書嗎?」
  「當然囉,不過嚴格來說我比較喜歡故事。」
  「為什麼?」
  「因為很有趣啊。人類可是很脆弱的生物,壽命又短、肉體又無力、靈魂也很弱小,根本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冥蘭雙手一攤,一副很受不了的樣子搖了搖頭。
  月祐聽了雖然多少有點受到打擊,但也沒辦法反駁些什麼。
  確實,無論是正對著自己說話的現在,還是約定的這一個月,或許對冥蘭來說都只是長久生命的一段小插曲吧。
  不,嚴格來說,由祈願誕生的神靈,真的可以被稱為「活著」嗎?
  「──但是,人類卻有顆強大的『心』,驅動無窮的想像力。即使是軟弱到一塊磚頭都搬不起來的人,也可以輕易在腦中創造一個世界;孤獨的人,也能描繪出充滿魔幻的美麗異鄉。」
  冥蘭的手滑過封皮,用只有彼此聽得見的溫柔語氣訴說。
  「夢想、願望、缺憾、悔恨……透過想像力將現實的殘酷與期望的一切轉換為充滿希望的文字,再編織成無數的故事。就連我都一不小心就沉浸於其中,這都是人類靈魂努力活著的證明。」
  語畢,她對月祐莞爾一笑。
  「一想到這點,難道不覺得非常了不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