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推的百合】05

　　度過了十一月最後一個週末，週二結束放學後排球俱樂部的練習後，我和柳夏萱一同踏上回家的路。

　　我們的住家距離彼此很近，時常會在上學時巧遇，搭上同一班公車，但放學後因為柳夏萱會留下練習的緣故，通常不會碰頭。

　　不如說，我們已經很久沒像這樣，兩個人一起放學回家了。

　　「話說回來，小左你是怎麼了？」

　　下了公車後，我們漫步在向晚的街道巷弄，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穿過某座熟悉的公園時，柳夏萱忽然拋來疑惑的問句。

　　「什麼怎麼了？」

　　「你這幾天放學後都留下來打排球了，明明之前不管我怎麼說你都會拒絕的。」

　　「啊……」

　　誠如柳夏萱所言，應紫泱的要求，我在上週五以及這兩天的放學後，都被拉著一起留了下來，跟著她們打排球。

　　老實說我不喜歡天氣這麼冷還在外面運動的感覺，但是面對時不時就威脅你性命的厲鬼，實在想不出接受以外的其他辦法。

　　「嗯……只是覺得最近的身體有點僵硬，想說活動一下筋骨也許不錯。」

　　我手扶上脖頸，作勢轉了幾圈，想要呼嚨過去。

　　「騙人，小左才不是那麼積極的類型。」

　　結果被一秒識破。

　　果然這種臨時瞎扯的理由瞞不過自己的青梅竹馬吧。

　　「……還是說，因為班際排球比賽快到了，所以小左想要練習？」

　　對喔！還有這回事，我都忘了可以拿這個作藉口。

　　「啊、對，沒錯，就是這樣。雖然我沒有排進先發名單，但還是想要偷偷練習一下，看有沒有機會正式比賽的時候上──」

　　「小左。」柳夏萱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們班早就輸了。」

　　「……………………」

　　她大大嘆了一口氣。

　　「都認識多久了，居然還想騙人家，小左好過分！」

　　「不……該怎麼說呢……」

　　「說吧！」

　　她噘起嘴，用手肘頂了一下我的側腹。

　　「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轉學生了？」

　　「妳怎麼也跟何又雲那傢伙說同樣的話……」

　　「不是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喔，明明才剛認識卻走很近，而且還常常兩個人一起消失。」

　　妳不知道那是因為她要找個沒人的地方對我發出新的威脅──如果能這樣如實告知就好了。

　　我輕嘆口氣，舉起雙手。

　　「我發誓，真的沒有。只是因為剛好坐在隔壁而已。」

　　「……是嗎？那真奇怪，小左你明明就不是會在意班上事情的人，連比賽輸掉都不知道，虧你還是學藝股長。」

　　她鼓起臉頰嘟噥著，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不滿。

　　「等等，那不一樣，當初是妳硬推我上去的，我可不是自願……」

　　「以前的小左，可都是第一個舉手說要當的哦！」

　　柳夏萱的反應快速，丟出這一句，用金色的雙瞳注視著我。

　　「……」

　　一陣冷風颼颼吹過，穿繞過我們之間。

　　我正想著要回答什麼時，女孩接續說道：

　　「不過確實，小左會當學藝股長是我害的啦……嘿嘿，抱歉喔。」

　　她轉頭對我咧嘴一笑，雖然嘴上說著抱歉，但她的語氣很自然，就像平時談天那樣。

　　「也不是這樣啦……」面對她這樣泰然的態度，我反而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幸好她像是看出了我的猶疑，將話題拉了回去。

　　「總之，我不曉得小左是因為什麼理由突然改變心意放學留下來打排球，中午還邀請我一起吃午餐……我是很開心啦，但就算小左不承認，我猜果然……還是跟小紫有關吧？」

　　她一邊說，一邊用眼角餘光往我這裡偷瞄，像是要確認什麼。

　　我只是無奈地回應：「不承認什麼啦，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就說沒有……」

　　話雖如此，我能理解為什麼她會這樣認為，畢竟平時的我不是一個積極主動的人，出現這樣的反差又恰好是在紫泱出現後，也難怪他們會對我的行為產生納悶。

　　我嘗試以柔和的語氣道，臉上掛上一絲微笑。

　　「沒什麼，妳別擔心。」

　　「是不能跟我說的事情嗎？」

　　就算我這麼說，她還是認為我在隱瞞什麼。不同於何又雲的敏銳直覺，該說真不愧是我的兒時玩伴嗎……

　　我沒有做額外的反應，也不知道為何會想這麼說，低聲的話語伴隨吐息釋放到空氣中。

　　「……抱歉。」

　　聽見我這麼回應，柳夏萱的小手在胸前猛然揮動。

　　「小、小左你幹嘛，不用抱歉啦！本來每個人就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會逼你說的！只是沒想到小左也到這個年紀了嗎？姐姐我感到很欣慰喔！雖然有點傷心，但是很欣慰喔！」

　　「不要擅自在那裡感傷啊，而且論年紀是我比較大。」

　　說的也是，女孩這麼說，哈哈笑著，輕踩步伐向前走去。

　　其實認真說起來，她有時確實更像姐姐。雖然平時給人的形象是窮追不捨，但總會在適當的地方停下，顧慮著我的想法，小心翼翼不說出讓我感到不適的話語。

　　明明是這麼體貼的她，會擅自認定她是如同妹妹的存在，大概只是我還停留在幼時的記憶。

　　「不過呢，小左。」

　　銀鈴般的清澈嗓音傳來，我的目光不自覺被吸引過去，看向佇足在我前方的身影。

　　「如果你有了喜歡的人……要跟我說喔？」

　　「……」

　　「一定要喔？」

　　「……就說不是這樣啦。」

　　「答應我就是了。」

　　她以真摯的目光望著我，收起平時的表情，眼裡傳達出不由分說的堅定。我知道這是她認真時的表現。

　　我嘆了口氣，「好好，我答應妳～」

　　「啊～好敷衍！小左好敷衍！」

　　「都答應妳了，還想要怎麼樣啦……」

　　「重點才不是這個！我希望小左能好好聽進別人說的話，尤其是我的！」就像不讓我走過她身邊，她伸手扯住我的書包。

　　她的倔強，有時會在這種意想不到的地方顯現出來。

　　我看如果不滿足她的要求，今天大概是回不了家了。

　　「好，我知道了。」我放鬆了肩膀的力道，嘗試以不會讓她覺得我在敷衍的口氣道：「如果我有喜歡的人，會第一個跟妳說，這樣好嗎？」

　　「嗯！」柳夏萱大大點了個頭，終於鬆開了手，接著逕自向前走去。

　　「走吧，我們回家！」

　　輕盈的腳步，彷彿前方沒有任何阻礙。我苦笑著，跟上她的步伐。

　　走著走著，不經意間，我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是我們自認識以來，第一次聊及這方面的話題。

　　從小到大，她就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喜歡八卦，也不曾提起過自己喜歡的對象，我知道的只有上了國中後，她好像忽然變得很受歡迎。

　　不知不覺開始在團體中擔任要角，為人正直，待人又和善，雖然有些粗線條，但是個性直率且真誠，而且會照顧弱小。這樣的她，不僅受師長喜歡，也備受同學尊敬，除了讀書之外，幾乎可以說各方面都抵達了模範生等級。

　　正因為如此，才讓人匪夷所思為何她到還沒有任何交往經驗。明明不論外貌內在都有那麼良好的條件，追求者也不在少數，而且當中不乏男性，她卻始終如一保持單身。

　　為什麼呢……想到這裡，我抬起視線望向前方嬌小的背影。

　　與此刻湧上心頭的疑惑，一同靜靜凝望那在夜幕染黑之下，兀自亮麗躍動的茜色雙馬尾。

　　我忽然有種錯覺，彷彿她的背影在黝黑的陰影中，渺小得快要消失。

　　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強烈感覺，覆蓋過心中的好奇，取而代之湧現而出的，是一股無以名狀的愧疚感。

　　明明認識了那麼久且近在咫尺，我卻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明明是一路一起走過來的同伴，有時卻覺得她比我還了解自己。

　　我開了口，問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想到的問題。

　　「……妳會孤單嗎？」

　　「什麼？」

　　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柳夏萱回過頭，面露些微詫異的神情。

　　「有我這麼沒用的青梅竹馬，妳會不會很孤單？」

　　或許是我察覺到了，看似完美的柳夏萱，看似與所有人都相處融洽，總是處在校園中心人物群裡的柳夏萱，會不會其實沒有任何人了解她。

　　這麼說不是因為自大，而是從國中到現在，那個引同儕稱羨、不斷受到身邊師長吹捧的她，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不曾看她卸下過。

　　我隱約感受到似乎有種微妙的距離感圍繞在她身上，彷彿有一堵透明的牆將自己與周遭隔開。也許是我的錯覺，但我卻無從判斷。

　　所以我想，如果連身邊年齡相仿、最親近自己的人，都無法理解自己的話，一定多少會感到孤單的吧。

　　柳夏萱靜靜地杵在原地，美麗的一雙金瞳柔和地注視著我。

　　雙方不發一語，直到她閉上眼，輕笑著搖了搖頭。

　　「不會喔，因為小左總是一直陪著我嘛。」

　　真是個溫柔的人，又在顧慮我了。

　　「倒是我希望，小左，你可以再快樂一點。」

　　「……哎？」

　　意料之外的答覆，讓我一時無法反應。柳夏萱朝我走近，於我面前一公尺止步。

　　「雖然我不知道小左你為什麼那麼問，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

　　她露出純白的笑容，抬頭仰望著我。

　　「你的笑容，就是我的幸福。只要你幸福，那我就不會孤單。」

　　「…………萱……」

　　眼前的笑靨有如盛開在夜晚的向日葵，將周圍的黑暗全數驅散。雖然我無法理解她話中的意思，心頭卻有股暖意蔓延。

　　見我呆愣的模樣，柳夏萱咧嘴一笑。

　　「所以──」她彈了一下我的眉間，「小左不要再愁眉苦臉了！晚飯就是要抱著愉悅的心情開動，所以回家路上必須保持微笑！」

　　不明所以的言論令我一陣不解，睜大雙眼眨了幾下眼皮。

　　「……什麼啊，這是……」

　　隨即內心湧起一陣笑意，不自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莫名卻激勵人心的說法，使我忍俊不禁難以停下，同時感到一股懷念的滋味。

　　眼前的女孩見狀也跟著笑了起來，一同在路燈點綴的漆黑夜路上放聲大笑。

　　我想這就是柳夏萱的風格吧。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叫我不用擔心，展現她獨有的體貼。既然如此……

　　「我知道了，我也會讓妳得到幸福的，用我自己的方式。」

　　「嗯……？」

　　柳夏萱歪了歪頭。

　　「小左，這是什麼意思？」

　　「回家吧。」

　　「咦～什麼啦！小左你說什麼！」

　　我邁開步伐，任憑背後的女孩吵鬧著。

　　在這充滿日常感卻有些不平凡的夜晚，我暗暗向自己發誓，一定不讓身旁這位女孩的笑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