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推的百合】01

　　叮鈴鈴鈴鈴鈴鈴──！

　　

　　一成不變的鬧鈴聲，在沉睡的腦海迴盪著。

　　

　　叮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彷彿沒有抑揚頓挫的呼喊，猶如暴力砸下的鐵塊，熟悉的刺耳音調不斷重複，聽起來卻像汽水的咕嚕咕嚕氣泡聲。

　　有時候會發生這種事，因為習慣了某種旋律，或是日復一日的尋常景象，反而特別容易視而不見，大腦會下意識忽略那樣的訊號，讓自己遊走在夢醒邊緣，不輕易離開。

　　

　　叮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啪噠。

　　

　　終於，我伸出手，制止了暴躁的鈴聲。

　　手勾著書桌，腳黏在溫暖的被窩，被溫差刺得發冷的身體懸盪在外。我像一隻掛在兩棵樹之間的樹懶，維持這樣的姿勢大約十秒鐘。

　　冬日的寒風咻地從門縫鑽了進來，缺少棉被庇護的我打了一個哆嗦，讓我下意識地縮回被窩……不行，再這樣下去就得掃廁所一星期了，我邊想著班導恐怖的臉如此告誡自己。

　　每天早上起床，第一張想到的臉就是班導，總覺得有點悲哀。

　　緩慢而連滾帶爬地穿上拖鞋、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濡溼牙刷、擠上牙膏，用洗面乳搓洗臉頰、鼻翼和額頭，再用吹風機整理雜亂的頭髮，最後倒一杯溫水下肚。

　　儘管意識尚未清醒，一連串的動作猶如早已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四肢不自覺動起來，一分不差地按照順序完成指令。

　　乏味的鬧鈴聲、身體的肌肉記憶、熟悉而狹小的空間，都仍使我的意識始終彌留在尚未清醒的牢籠。

　　又是個百無聊賴的早晨──身體彷彿在這麼說著。不過，說不定就連這樣的想法也是由大腦自動產生的，既然是習以為常的日常，人們又怎麼會去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相同的時間。

　　想著這些無謂的事、換好衣服後，大腦終於清醒了一些。

　　我背起書包，準備上學，走向了門口，手習慣性地朝衣帽架一伸──理應碰觸到亞麻色針織毛衣的手卻抓了個空。

　　我遲疑了一會，才想到……

　　「對喔……昨天借人了。」

　　我的手舉在空中，昨日那場大雨的記憶忽地湧入腦海。

　　記得我昨天將那件毛衣借給了渾身溼透的某位少女，但她離開時卻沒有還給我，直接給我披著走人。

　　我摸向自己的腹部，像要確認什麼似地壓了壓，不過和平常一樣沒有任何異狀。一如往常的早晨，讓我對於那件事沒有什麼實感，於是我選擇暫時忽略腦內的訊息。

　　「……出門吧。」

　　如此喃喃自語著，我便隨手抓了件其他外套，離開了家門。

　　

　　＊＊＊

　　

　　「唷，早安。」

　　剛轉進校門口，一道爽朗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我轉過身，一名留著俐落棕短髮的少年，正插著口袋朝我走來。

　　「哦，早。」

　　「怎麼啦，一大早愁眉苦臉的，踩到大便？」

　　頂著一張輕浮卻不失帥氣的笑臉，那人走到我的斜前方，微微彎腰由下而上打探著我。

　　「很不巧，我一大早踩到的大便就是你。」

　　「唔哇～連講話也比平常惡毒，看來是真的。等一下記得先洗腳，不然教室會臭死。」

　　「你放心，待會一定把鞋子塞到你抽屜裡。」

　　以像是反射般的話語回擊後，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見狀，他轉為嘻笑的臉看著我。

　　「咦，沒睡飽啊？因為女人嗎？」

　　「不好意思，請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怎麼這樣說～不過也是，每晚都要應付十幾通來自不同對象的電話，睡眠時間實在是不太夠用……」

　　「這種話你有種當著全校女生的面再說一次試試。」

　　「唯獨這個先不要。」

　　「算你還有點羞……」

　　「我可不想同時受一大群雄性追殺。如果做這種事，肯定會有人擅自誤會然後找上門，挑起無謂的競爭意識，哎哎……受歡迎的人真困擾～」

　　「你啊……小心遭天譴。」

　　我邊嘆氣，露出無奈以及苦笑的神情，心想今天的他也是一如既往。

　　有著一百七十七公分的優秀身高，用髮蠟稍微打理過的褐色短髮，五官挺立，長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左耳則別有一枚遊走在校規邊緣的銀製耳環。

　　待人幽默，具良好的運動神經，現任籃球社社員，制服的領口總是鬆垮垮的，搭配剪裁過的合身長褲，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落落大方的氛圍。

　　我的死黨，何又雲。

　　由於高挑的身材和俊俏外貌，從高一同班到現在，沒見過他桃花斷過的一天，只可惜愛講垃圾話，玩世不恭的性格讓他總是吸引身邊同齡男性的極高仇恨值。簡單來說，是個殘念的花花公子。

　　每天早上和他鬥嘴個幾句，已經變成了例行公事。

　　「不過說真的，你精神看起來不太好。」

　　在地下一樓美食廣場買完早餐後，步上階梯時，他再度提及這個話題。

　　「呼啊……嗯，昨天有點失眠。」

　　「真難得呢。吶，給你。」說著，他從側背包拿出一罐從便利商店買來、還溫熱的罐裝咖啡。

　　「……沒關係嗎，這是你要喝的吧？」

　　「反正是看優惠才買的，下次你再請回來就行。」他晃了晃，催促我趕緊拿走。

　　「那就謝啦，確實挺需要這東西的。」

　　雖說是花花公子，但也正因為他這種會注意小細節、關心他人的性格，使得他就算在充滿忌妒眼光的男性群體當中，也難以被真正討厭。

　　「所以呢？昨天發生了什麼嗎，我記得你放學後留下來做學藝股長的工作……啊～難不成是被誰告白了？」

　　……這小子的直覺也太敏銳了。

　　「……沒這回──」

　　「──啊，發現小左！」

　　正當我想要呼嚨過去，前方忽然響起一道嘹亮的嗓音，叫著這世界上只有一人會如此稱呼的小名，使我猛然回過神。

　　原本打算掉頭就走，不過聲音的主人卻如同閃電一般一下竄到我面前，用嬌小的身影擋住了我的去路。

　　她的手上，拿著一罐鋁箔包裝的草莓奶茶。

　　「……早、早安啊，萱。」

　　站在我眼前的，正是我的青梅竹馬，柳夏萱。

　　「小左，你剛剛是不是想要逃跑？」

　　「不，我……我只是要去洗手間……」

　　「洗手間在另一個方向！」

　　「唔……我忘記還有東西放在樓下……」

　　「樓下？沒有吧，我看你來的時候手上沒東西啊。」

　　何又雲冷不防地從旁插了一刀，嘴角揚起暗暗的笑意。

　　……這傢伙，待會再來跟他算帳。

　　我吐了口氣，放棄般地垂下肩頭。原本還期待著什麼，但既然柳夏萱對昨天的事抱有相同的記憶，看來也沒辦法再當作夢了。

　　我豎起手掌，對著柳夏萱說道：

　　「昨天很抱歉！我晚點再跟妳解釋。」

　　柳夏萱鼓起臉頰。

　　「唔……你還知道要道歉。」

　　像是一副無法釋然的模樣，她接續說道：「小左每次都這樣，出問題就想落跑，你知道我昨天找你們找了好久耶！」

　　「呼……『你們』？」何又雲眉頭挑了一下，像是發現了什麼趣事，「欸，班長，多說一點？」

　　「萱是在說排球社的人啦，昨天剛好遇到說要一起回家，只是我先開溜了所以她很不爽。好啦，趕快進教室吧，打掃時間要開始了。」我趕緊打岔掰了個理由，推著柳夏萱的背往班級前進。

　　「……好可疑。」

　　我忽略背後的呢喃，朝柳夏萱的耳邊小聲說道：「那個、我知道昨天是我不對，但妳可不可以先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為什麼？」

　　「因為……解釋起來會有點麻煩。」

　　只見柳夏萱不解地回過頭，「麻煩？什麼麻煩？」

　　「就是…………一時半刻也講不清，不是那麼容易就能交代清楚的事。總之，我會找時間跟妳說明的。」

　　「咦～有這麼複雜嗎？」她歪了歪頭。

　　「有點……所以等到有空的時候再說，好嗎？」

　　雖仍面露一知半解的神色，柳夏萱還是順著我的意，「既然小左這樣說，好吧～」

　　不過，在即將抵達教室門口前，她忽然丟了一句：

　　「不過還真巧，沒想到會這樣遇見！」

　　這回輪到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疑惑地歪了頭。

　　「……遇見？」

　　「嗯！」她用力頷首，「小左昨天遇到的人啊，你不是知道嗎？」

　　「……」

　　一股不祥的預感在心中悄然升起。

　　「妳在說什麼……」

　　「真是的，小左還裝傻～」

　　「不，我是真的……」

　　還來不及追問下去，柳夏萱便逕自從我眼前離開，跑進教室內。

　　就在我跟隨她的身影，目光及腳步都進入教室的那一剎那，心中那股不安的情緒，瞬間化作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實，狠狠衝擊我的大腦。

　　

　　──留著一頭飄逸的星空紫長髮，肩上披著我遺失的亞麻色針織毛衣的少女，正坐在我的座位旁，靜靜地對我展露微笑。

　　

　　柳夏萱一蹦一跳地跑到那名少女身後，用手搭著她的肩膀，以開朗的笑容朝我說道：

　　

　　「紫泱，從今天起就是我們的新同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