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雨時在做什麼，有沒有空，可以來拯救嗎】02

　　「為什麼把我帶來這種地方？」

　　「因為這裡是我的班級，不會有其他人來打擾。」

　　「打擾？……啊～難不成你想趁四下無人時對渾身溼透又虛弱的女高中生上下其手？」

　　「……不要浪費妳的想像力，快點把身體擦乾。」

　　我從書包拿出原本為今天體育課準備、卻因為下雨而剛好沒有使用到的毛巾，遞給了眼前的少女。

　　「謝謝。」

　　少女將毛巾放在頭頂，用雙手開始搓揉，白潤的上臂露出大半，擦拭的動作不斷拉扯著肩膀及胸口的衣物。

　　深怕看見不該看的東西，我趕緊將視線移開，喝起書包裡的瓶裝水。

　　「……靛藍色蕾絲？」

　　「──噗！」

　　冷不防的一句話與我腦中正在想像的畫面重疊，害我將口中的水全部噴出。

　　「呵呵，果然有看到。」

　　「又不是我自願的……」

　　我趕緊替自己辯白，不過她只是露出像是瞭然於心的淺笑。

　　「不用擔心，這再度證明了你是男人。」

　　「我才沒有擔心這種事……」

　　這女的好難應付。

　　我嘆了口氣，等到她擦拭得差不多後，確定不會再有危險的畫面出現，我才開啟下一個話題。

　　「話說回來……」

　　「嗯？」

　　「妳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

　　我抬起頭，以些微凝重的語氣問向前方的少女。

　　「妳……是誰？」

　　話音一落，只見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將毛巾緊緊抓在胸前，微抬媚眼道：

　　「只是名楚楚可憐的少女哦？」

　　「楚楚可憐的少女才不會說這種話。」

　　「也對，人家不用說就是了。」

　　「…………」

　　見我不敢恭維的眼神，少女竊笑了幾聲。

　　「初次見面，我叫作紫泱。」

　　「左離鳴。」

　　「左？真是特別的姓氏。」

　　「妳也是，我沒聽過。」

　　「呵呵，我可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哦。」

　　「……我是還好。」

　　「沒關係，你可以喜歡我的名字。」

　　「……」

　　「那麼左同學，在此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不理會我內心的吐槽，紫泱將吸收了她頭髮水分的毛巾晾在一旁的椅子上，而後正對我的雙眼。

　　「你難道不害怕嗎？」

　　「……」我先是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

　　「剛剛的確是嚇了一跳……但就只是嚇一跳，要說會不會害怕的話……我想不會吧。」

　　「哦？為什麼？」

　　她以饒有趣味，像在打探什麼似的神情問道。

　　「正常人遇到這種事，都會嚇得屁滾尿流吧？」

　　「呃，該怎麼說……」

　　我微微撇開視線。

　　「妳的表情看起來很像人……或者該說有點哀傷嗎？所以沒有那種感覺。」

　　而且口齒如此伶俐，讓人反應都來不及，遑論感到害怕。

　　眼前少女的眼睛微睜，貌似對這樣的回答感到意外，旋即臉上泛起一抹訕笑。

　　「原來如此，你是屬於把女孩子弄哭會感到興奮的類型呀？左同學，你的性癖真令人不敢恭維。」

　　「誰會興奮啊……」

　　「你放心，我會保密的。」

　　「沒有的事情是要怎麼保密！」

　　「呵呵呵。」

　　像是惡作劇得逞般，紫泱撫唇笑道，接著擰乾自己的裙襬和衣襬。由於這裡沒有其他更換衣物，也不可能叫她把衣服脫了，於是我暫且將自己身上的開襟式針織毛衣遞給她，讓她披在渾身透明的襯衫上。

　　接過毛衣並道謝後，少女雙手拉著毛衣兩側，以像是取暖的姿勢靠在教室後方的置物櫃。

　　「那麼，既然你不害怕，就和你說吧。」

　　她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

　　「不過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可以選擇相信或不相信，要做什麼樣的判斷，都與我無關。」

　　「妳是指……」

　　「沒錯。」紫泱以再平淡不過的語氣說道：

　　

　　「我，已經死了。」

　　

　　「……」

　　儘管就剛才在雨中碰觸手腕那件事，就足以推斷出這項事實，但實際從本人口裡聽到，還是令人感到難以置信。

　　死亡，意會著形體的消亡，所謂意識或靈魂也會隨著失去機能的肉體而逝去。然而，此刻眼前卻有個我無法碰觸，卻保有正常形體且能與我對話的「屍體」。以常理推斷，也就是說……

　　「妳是鬼嗎……？」

　　「可以這麼說。」

　　我微微一愣。打從出生到現在，我可是從來沒撞過鬼。雖然有所耳聞部分的人能夠看見這些平常看不見的東西，但我一直以為那與我無緣。莫非我開眼了？

　　「不過。」正當我疑惑自己是不是要成為通靈少年時，眼前的少女開口道：「我不是你們一般認知的那種鬼魂。」

　　「……什麼意思？」

　　「我是基於某種力量，得以暫時以生前姿態回到現世的鬼魂。所以能看見我的不是只有你，而是全部的人。」

　　「咦？力量？全部……？」我愈聽愈一頭霧水。什麼力量，什麼暫時？如果全部的人都看得到，那還叫鬼嗎？

　　像是看穿我內心的狐疑，紫泱淺淺一笑，接續解釋：

　　「你就想成我是某種思念體吧，只是因為簽訂了契約，得以從陰間穿越至陽世，和你們還活著的人見面。」

　　有些超現實的說法，讓我腦袋一時無法運轉。

　　「……思念體？契約？暫時？怎麼聽起來，好像妳是個很不穩定的存在？」

　　「不穩定嗎……也許是吧，因為……」少女緩緩闔眼，淡淡說道：

　　「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是一個月？還有妳說的契約是什麼，是跟誰簽的契約，妳又為什麼來到這裡？」

　　「哎呀，問題真多呢。」

　　「……問題不多才奇怪吧。」我的腦袋小宇宙都快要爆炸了。

　　紫髮少女輕輕笑著：「說的也是。」

　　她往前踏了兩步，離開置物櫃，轉身面向灰濛濛的窗外。

　　外頭的雨聲還在不停地滴答作響。就像是要從紛亂的節奏中尋找某種規律，少女闔眼靜靜聆聽了幾秒後，轉過身來說道：

　　「我死了之後，與神簽訂了契約，而回到這裡的原因，是為了讓自己死而復生。」

　　「……神？死而復生……？」

　　更加不可思議的說詞令我感到木然，我複述著她說的話並嘗試理解。

　　不，能理解才有鬼。

　　「這種事有可能嗎……？」

　　「我說過了，要不要相信是你的自由。」

　　「…………」我沉默了幾秒，「妳的意思是，你與『神』見過面嗎？」

　　「我現在能站在你眼前，除了神之外沒有人能做到吧？」

　　「……」

　　確實，此刻的我正在與一個一輩子都不可能遇上的存在對話，除非我在做夢，否則這種靈異事件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不過最讓人費解的……

　　「死而復生……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紫泱緩緩說道：「正常情況下，死去的人，是沒有辦法再次回到這個世界的，人與鬼本就生活在不同的次元裡。但如同剛才所說，我基於一份契約得以回到這裡，為了某個目的，和完成目的後的承諾。」

　　我低頭沉思，慌亂也沒有用，我努力照著少女字面的意思解讀並理解。

　　「也就是說，妳因為一份與神簽訂的契約回到這裡，而妳只要滿足契約的某一項條件……就能死而復生？」

　　「哎呀，真了不起，一說就通呢！」

　　她雙手合十，拍了一響。

　　……簡直不可思議。光是遇見幽靈就夠令人驚訝了，死去之人還能夠死而復生根本前所未聞，這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常識和邏輯能解釋的範疇。

　　話雖如此……不知為何，我並不覺得她在說謊。無法理解的事物不代表不存在，既然遇到了，就把剩下不清楚的都問一遍，再去思考該怎麼應對吧。

　　我輕嘆口氣、放鬆思緒，接續問道：

　　「那麼……妳死而復生的條件是什麼？」

　　紫泱溼潤的髮絲落在肩上，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

　　她單手撫著自己的胸口，像是在感受什麼。下一秒，纖細的手指用力縮緊，些微滲出的水分凝聚在她的指尖。

　　「條件是──我必須找回失去的心跳。」

　　「失去的……心跳？」

　　「沒錯。」少女露出彷彿淡到快要消失的淺笑，「現在的我沒有心跳，只是一個行走的軀殼。」

　　……軀殼嗎。

　　說來也合理，一旦心臟停止跳動，人就會死亡。沒有心跳的肉體，就只是一個單純的空殼，她是這個意思嗎？

　　「左同學，你覺得人為什麼擁有心跳呢？」

　　一道意料之外的問題忽然拋來，少女靜靜凝望著我。我思考幾秒，將答案脫口而出。

　　「……為了證明自己活著吧。」

　　沒有心跳就無法活下去，只要心臟持續跳動，就能證明自己存在。

　　「那麼，人為什麼要證明自己活著呢？」

　　「……因為不這樣的話，就跟死了沒兩樣吧。」

　　「既然如此，人為什麼不乾脆死去，而選擇在這世界上掙扎呢？」

　　「……」面對少女提出的問題，我一時語塞。

　　她想問的是活著的意義吧。

　　老實說，我不是沒想過，但我討厭這種問題。

　　人類，或者說生物有一種奇怪的特性。當我們出生時，明明不是藉由自己的意志誕生，卻沒有任何人選擇立刻赴死。

　　動物獵食的野性、嬰兒肚子餓時哭鬧的反應──這些都是生物與生俱來的天性，為了讓自己能夠順利活下去。這種放諸四海皆準的現象，就好像我們的腦袋早已被設定過，一旦清醒，就會主動避開威脅和死亡。

　　但是，當我們開始衣食無缺、生活沒有急迫危險時，就會跳脫設定，開始思考起存在的意義、自身的價值。

　　我之所以討厭這種問題，是我有時認為，與其說人們在思考存在的意義，倒不如說更像為了說服自己活下去而催生出各種理由。

　　──為什麼要選擇在這世界上掙扎呢？

　　是啊，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太難了。

　　見我沉默許久，紫泱的手指扶上下巴，像是覺得有趣地輕笑一聲。

　　「不用想得太複雜啦，只是想問問你的想法而已。這種事，沒有標準答案的。」

　　「……我沒什麼特別的答案。」

　　「這樣啊。」

　　「那妳呢？既然妳這麼問，代表妳有自己的答案吧。」

　　「我嗎……」她一邊說著，一邊摸上一旁課桌上凌散的考試卷，露出輕柔的目光說道：

　　「對我來說，人之所以活著──」

　　然後她將手指輕輕點離，以琉璃色的眼眸正對著我。

　　「是為了得到幸福。」

　　「幸福……？」

　　「嗯。」她點了一下頭，嘴角勾起、以柔和的語氣道：「人是為了要獲得幸福，才讓心臟跳動的。」

　　……倒是一個我沒想過的答案。

　　幸福長什麼樣子？

　　「只要活著，就有機會感受幸福。要讓心臟持續跳動，我認為有這個理由就夠了。」

　　宛如流水般脫口而出的話語，充盈著認真的情感。

　　「所以……妳是為了獲得幸福，才回到這裡的嗎？」

　　「嗯。」她輕輕點了頭。

　　「也就是說，依據契約……只要妳能夠找回心跳、對妳而言的幸福，就能死而復生？」

　　「沒有錯，難度很高吧！」

　　紫泱嘻嘻笑道，與嘴上說的話截然相反。

　　「這樣嗎……」

　　雖然仍有些不可思議，但依據少女的說法，目前的情況大致釐清了。

　　她的名字是紫泱，因為與神簽訂了契約而回到現世。若她能夠在一個月內尋回失去的心跳，就能夠藉由神的力量死而復生。

　　我在腦中依序整理目前掌握的線索並導出結論，卻逐漸感到一絲違和。

　　乍看之下，這份契約的內容順理成章：只要紫泱完成某一項條件，就能換取重生的機會。可是仔細一想，有個地方有點詭異。

　　倘若今天這位名叫紫泱的少女能夠平白無故在死後獲得重生的機會，豈不是全天下的鬼魂都要搶著跟那位神簽訂契約，變成天天鬼門開嗎？

　　即便是神與鬼之間的交易，也應遵循等價交換原則，否則就算是微小的裂痕，秩序也終將崩壞。從這個觀點來看，根本不合理。

　　換句話說，這份契約缺少一個最重要的東西。

　　「紫泱，我問妳一個問題。」

　　「嗯？」

　　「倘若一個月後……妳沒有完成條件的話，到時候的妳……會怎麼樣？」

　　那樣東西，便是所謂的代價。

　　愈豐厚的獎勵與報酬，背後伴隨的代價往往愈加昂貴。

　　攸關生與死、神與鬼、陰與陽的交易，不可能有童話故事的發展。在這份契約背後，肯定掩藏了什麼難以估計的代價，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

　　「被你看出來啦。」

　　紫泱咧嘴一笑，以稀鬆平常的表情說道。

　　「如果一個月之後，我沒有恢復心跳，到那個時候──」

　　

　　窗外連綿的雨依舊不斷落下，一道驚雷在天邊乍現，照亮少女白皙的側臉。

　　

　　「我就會真正死去，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