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腐朽者（2）
本章節 2838 字
更新於: 2022-02-03
「費德，你的母親生給你一副好手腳不是讓你成天和別人家的孩子打架的。」餐桌上，費德的父親哈德南臉色沉重地說。
費德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是看見父親的身子後便又閉口了。他的父親沒有左手，藏在桌子底下的右腿也少了半截。他知道自己沒資格抱怨什麼，和自己的父親比起來，他的生活確實幸福很多。
如果他能忽視外頭那些總是侮辱他和他妹妹的小孩的話。
他的母親蹲在他身旁，用濕毛巾替他擦了擦臉，又以沸水燙過的紗布替他包紮了右眼。他在母親以棉棒為他抹藥時扭頭看著她，心想如果他的母親能夠開口的話，此刻她會說些什麼呢？
自費德有記憶以來，他便不曾聽過母親的聲音，據說那些曾聽過母親聲音的人，現在不是有嚴重的聽力障礙，不然就是完全聾了。母親的聲帶構造天生就異於常人，她只要一開口便會發出可怕的尖銳聲響，聲音之大，甚至能一瞬間震破好幾條街上所有房屋的窗子。
母親發現自己正在看她，笑了一下，將他擁進懷裡。
好溫暖。
那是來自接納的溫暖。只有家人才能這樣毫無保留的接納彼此，並給與這樣的溫暖。即便對方是腐朽者。
如果我和雪內芮不是腐朽者的話，父親和母親還能像這樣以平等的方式對待腐朽者嗎？他們總說別讓異幻決定自己是誰，但如果他們的孩子沒有受異幻影響成為腐朽者，他們還能夠這樣想嗎？
費德不禁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他對自己這樣的想法產生了罪惡感。他的父母都是好人。父親是個務實的人，將一生都奉獻給了耕種以及家庭，母親則將自己所有的愛都給了丈夫和孩子們，他們一生都沒和村裡其他人有過太大的爭執，他們是善良的人。
就像他們所說的，他們肯定不會因為一個人受異幻影響便厭惡他，也不會以腐朽者這樣的說法去定義別人。
他深知自己的父母就是這種人。
哈德南用左手端起晚餐的濃湯，啜了一口又說：「費德，你也已經十七歲了，不能總是像這樣莽莽撞撞，你的母親可不能一輩子像這樣替你擦藥。」
「我知道。」費德低聲回應。
他的母親替他上完藥，捏了捏他的臉，轉身收拾起醫藥箱，接著又走到丈夫身後輕拍了一下，意思是要他別對孩子太嚴厲。
「你該像個大人一樣思考了，你的妹妹之後還得靠你照顧。」
費德扭頭看著餐桌旁的雪內芮。他們為她準備了一個木桶好讓她能將自己浸在添了冰塊的水中。可憐的雪內芮這十四年來幾乎都泡在水裡，從沒踏出過家門一步。他看著雪內芮趴在桶邊睡著，桶內的冰塊似乎消融了一點。
雪內芮今天似乎不太舒服，通常晚餐時間她都會醒著問他關於學徒的工作，或其他細碎的瑣事，但今天她只是安靜的睡著，就連晚餐烤麵包的香氣都沒能喚醒她。
也許晚餐過後他該替妹妹的水桶裡再多添一些冰塊。
他父親說的對，他是這個家的男丁，妹妹還受異幻所苦，他必須像個男人一樣承擔起責任。
母親返回餐桌時，哈德南這麼詢問道：「打鐵舖那邊怎麼樣了？」他的父親手裡拿著抹刀將番茄燉煮過的鮮紅醬汁抹上母親遞過去的烤麵包，一雙眼睛則盯著他看。
「很好，」他拿起盤子上的烤麵包回。「卡達叔叔很需要一個雙手健全的人學習他的技藝，顯然他最近終於覺得我的身板足夠強壯，可以拿起他的槌子了。」
「很高興他這麼想。兒子，你確實壯碩了許多。」
父親聽起來對他的回應很滿意，所以他決定不說出卡達叔叔總是用有點懼怕的眼光看著他的事情。畢竟說出來也無濟於事，對吧？
他不禁想起伊索白天說過的話。
人們厭惡，甚至懼怕我們不是沒有原因的。異幻確實為世界帶來了嚴重的災禍。
卡達叔叔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樣，擔心他有一天會毀了他的打鐵舖？
他搖了搖頭不願多想。答案是肯定的。但那又如何？卡達叔叔儘管懼怕他，但還是願意指導他，甚至教導他該如何鍛鍊自己的肌肉，告訴他揮動巨槌必須動用到那些肌群。
人們當然會懼怕他，但生活不會因此停止。那些大人不會因為他的身分而排斥……好吧，或許會對他有所提防，但不會將他當成某種永遠不能接觸的禁忌。只有那些什麼也不懂，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子才會排擠他，譏諷他。
而他現在是個成年人了，他不能總是和那些嘲笑他的小孩子一般見識，他得盡早讓自己習慣這件事。
而且他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還有他的家人。他滿足的咬下一口麵包，讓番茄醬汁的馥郁口感充盈在自己的口中。他感覺心底升起一股溫暖。
有點太溫暖了。
空氣中傳來了某種細微的聲響，像是泡泡破掉的聲音。
他皺起眉頭望向一旁的雪內芮，發現桶內的冰塊此時已經全部消融。父親和母親也注意到了。
「塔莎？快去拿點冰塊過來。」哈德南向他的母親指示。塔莎拿起餐巾迅速擦了擦嘴後便立刻衝出屋外。
從城裡運回來的冰塊用某種隔熱材料包裹得嚴實，就放在屋外不遠的倉庫裡。
「父親，小芮今天還沒換過冰塊嗎？」費德有些慌張的詢問。難怪今天雪內芮看起來不太舒服。
「不對，情況不太對勁，你看那些泡泡，正常來說不會發生這種事。」他的父親指著桶內不斷冒著泡泡的水說。「費德，你趕緊去幫忙你的母親準備一桶新的水，我來將你妹妹拉出來。」
費德慌張地離開座位，他看見雪內芮泡著的水桶內水早已沸騰，正不斷冒著泡泡，幾絲白色蒸汽蒸騰而起，縈繞在屋內。他的父親用僅剩的一隻手穿過雪內芮的脅下，摟著她試圖將她拉出水中。
費德提著一個大木桶衝出屋外來到牆邊的蓄水池，拿起水瓢開始快速往桶內舀水。
他的母親此時已經抱著冰塊回來，她將那些擊碎的碎冰一股腦的投進桶子內，而此時桶內的水還裝不到一半。
費德感覺自己此刻心跳飛快，某種不安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加快舀水的動作，彷彿這樣揮舞手臂就可以揮別腦中那令人戰慄的想法，使那念頭維持在一團迷霧的模糊狀態。
半分鐘過後，水桶內的水位終於來到七分的位置，他股勁提起水桶準備返回屋內，他的母親則焦急地跟在他的身後。
然而他還沒跨過門檻，便先聽見屋內傳來了尖叫。
那是雪內芮的尖叫聲。
「小芮！」他張口大吼。
一股強勁的風壓由屋內朝外推擠，將費德整個人推進半空。他感覺自己的後背在這爆炸中撞上了跟在他身後的母親。他們被往後炸飛了數公尺遠後才落地。
伴隨著落地聲響，他也聽見了某個可怕的斷裂聲，那令人發毛的觸感讓他知道自己壓斷了母親某處的骨頭。
然後他第一次聽見母親的聲音。
那是極其尖銳的聲音，那聲音伴隨著音爆再度將費德震飛。他不知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才終於停下，而手中的水桶早已不知去向。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暈眩，耳鳴讓所有的聲音都模糊的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他在一片紅色的視野中看見母親哭著朝他奔來，她強忍劇痛拖著骨折的右腿來到自己的身邊，伸出雙手抱著他，臉上滿是歉意，卻什麼話也不敢說，只能發出一些似是道歉的嗚咽聲。
他在母親的攙扶下坐直身子，看見他們的家早已讓兇猛的火焰吞噬，那大火帶著不可阻擋的勢頭在村內延燒，村民們聽見剛才的爆炸聲響紛紛跑了出來，看見紅色的火光便趕緊吆喝著幫忙滅火，但那火焰卻不肯輕易作罷。
費德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準備往火焰的源頭衝去，卻讓其他趕來的村民們拉住。
父親和小芮還在裡面！
他無助的跪倒在地，感覺流過臉頰的淚水彷彿要在周圍空氣狂放的熱力下跟著蒸發。
他彷彿能夠聽見那連此刻就在他的耳邊低語。
你妹妹遲早會腐朽，把整個村莊給燒毀。那整天泡在水池裡的賤貨會燒了我們一整年的莊稼，她會害死我們村裡所有人。
腐朽者，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費德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是看見父親的身子後便又閉口了。他的父親沒有左手，藏在桌子底下的右腿也少了半截。他知道自己沒資格抱怨什麼，和自己的父親比起來，他的生活確實幸福很多。
如果他能忽視外頭那些總是侮辱他和他妹妹的小孩的話。
他的母親蹲在他身旁，用濕毛巾替他擦了擦臉，又以沸水燙過的紗布替他包紮了右眼。他在母親以棉棒為他抹藥時扭頭看著她，心想如果他的母親能夠開口的話，此刻她會說些什麼呢？
自費德有記憶以來，他便不曾聽過母親的聲音，據說那些曾聽過母親聲音的人，現在不是有嚴重的聽力障礙，不然就是完全聾了。母親的聲帶構造天生就異於常人，她只要一開口便會發出可怕的尖銳聲響，聲音之大，甚至能一瞬間震破好幾條街上所有房屋的窗子。
母親發現自己正在看她，笑了一下，將他擁進懷裡。
好溫暖。
那是來自接納的溫暖。只有家人才能這樣毫無保留的接納彼此，並給與這樣的溫暖。即便對方是腐朽者。
如果我和雪內芮不是腐朽者的話，父親和母親還能像這樣以平等的方式對待腐朽者嗎？他們總說別讓異幻決定自己是誰，但如果他們的孩子沒有受異幻影響成為腐朽者，他們還能夠這樣想嗎？
費德不禁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他對自己這樣的想法產生了罪惡感。他的父母都是好人。父親是個務實的人，將一生都奉獻給了耕種以及家庭，母親則將自己所有的愛都給了丈夫和孩子們，他們一生都沒和村裡其他人有過太大的爭執，他們是善良的人。
就像他們所說的，他們肯定不會因為一個人受異幻影響便厭惡他，也不會以腐朽者這樣的說法去定義別人。
他深知自己的父母就是這種人。
哈德南用左手端起晚餐的濃湯，啜了一口又說：「費德，你也已經十七歲了，不能總是像這樣莽莽撞撞，你的母親可不能一輩子像這樣替你擦藥。」
「我知道。」費德低聲回應。
他的母親替他上完藥，捏了捏他的臉，轉身收拾起醫藥箱，接著又走到丈夫身後輕拍了一下，意思是要他別對孩子太嚴厲。
「你該像個大人一樣思考了，你的妹妹之後還得靠你照顧。」
費德扭頭看著餐桌旁的雪內芮。他們為她準備了一個木桶好讓她能將自己浸在添了冰塊的水中。可憐的雪內芮這十四年來幾乎都泡在水裡，從沒踏出過家門一步。他看著雪內芮趴在桶邊睡著，桶內的冰塊似乎消融了一點。
雪內芮今天似乎不太舒服，通常晚餐時間她都會醒著問他關於學徒的工作，或其他細碎的瑣事，但今天她只是安靜的睡著，就連晚餐烤麵包的香氣都沒能喚醒她。
也許晚餐過後他該替妹妹的水桶裡再多添一些冰塊。
他父親說的對，他是這個家的男丁，妹妹還受異幻所苦，他必須像個男人一樣承擔起責任。
母親返回餐桌時，哈德南這麼詢問道：「打鐵舖那邊怎麼樣了？」他的父親手裡拿著抹刀將番茄燉煮過的鮮紅醬汁抹上母親遞過去的烤麵包，一雙眼睛則盯著他看。
「很好，」他拿起盤子上的烤麵包回。「卡達叔叔很需要一個雙手健全的人學習他的技藝，顯然他最近終於覺得我的身板足夠強壯，可以拿起他的槌子了。」
「很高興他這麼想。兒子，你確實壯碩了許多。」
父親聽起來對他的回應很滿意，所以他決定不說出卡達叔叔總是用有點懼怕的眼光看著他的事情。畢竟說出來也無濟於事，對吧？
他不禁想起伊索白天說過的話。
人們厭惡，甚至懼怕我們不是沒有原因的。異幻確實為世界帶來了嚴重的災禍。
卡達叔叔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樣，擔心他有一天會毀了他的打鐵舖？
他搖了搖頭不願多想。答案是肯定的。但那又如何？卡達叔叔儘管懼怕他，但還是願意指導他，甚至教導他該如何鍛鍊自己的肌肉，告訴他揮動巨槌必須動用到那些肌群。
人們當然會懼怕他，但生活不會因此停止。那些大人不會因為他的身分而排斥……好吧，或許會對他有所提防，但不會將他當成某種永遠不能接觸的禁忌。只有那些什麼也不懂，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子才會排擠他，譏諷他。
而他現在是個成年人了，他不能總是和那些嘲笑他的小孩子一般見識，他得盡早讓自己習慣這件事。
而且他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還有他的家人。他滿足的咬下一口麵包，讓番茄醬汁的馥郁口感充盈在自己的口中。他感覺心底升起一股溫暖。
有點太溫暖了。
空氣中傳來了某種細微的聲響，像是泡泡破掉的聲音。
他皺起眉頭望向一旁的雪內芮，發現桶內的冰塊此時已經全部消融。父親和母親也注意到了。
「塔莎？快去拿點冰塊過來。」哈德南向他的母親指示。塔莎拿起餐巾迅速擦了擦嘴後便立刻衝出屋外。
從城裡運回來的冰塊用某種隔熱材料包裹得嚴實，就放在屋外不遠的倉庫裡。
「父親，小芮今天還沒換過冰塊嗎？」費德有些慌張的詢問。難怪今天雪內芮看起來不太舒服。
「不對，情況不太對勁，你看那些泡泡，正常來說不會發生這種事。」他的父親指著桶內不斷冒著泡泡的水說。「費德，你趕緊去幫忙你的母親準備一桶新的水，我來將你妹妹拉出來。」
費德慌張地離開座位，他看見雪內芮泡著的水桶內水早已沸騰，正不斷冒著泡泡，幾絲白色蒸汽蒸騰而起，縈繞在屋內。他的父親用僅剩的一隻手穿過雪內芮的脅下，摟著她試圖將她拉出水中。
費德提著一個大木桶衝出屋外來到牆邊的蓄水池，拿起水瓢開始快速往桶內舀水。
他的母親此時已經抱著冰塊回來，她將那些擊碎的碎冰一股腦的投進桶子內，而此時桶內的水還裝不到一半。
費德感覺自己此刻心跳飛快，某種不安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加快舀水的動作，彷彿這樣揮舞手臂就可以揮別腦中那令人戰慄的想法，使那念頭維持在一團迷霧的模糊狀態。
半分鐘過後，水桶內的水位終於來到七分的位置，他股勁提起水桶準備返回屋內，他的母親則焦急地跟在他的身後。
然而他還沒跨過門檻，便先聽見屋內傳來了尖叫。
那是雪內芮的尖叫聲。
「小芮！」他張口大吼。
一股強勁的風壓由屋內朝外推擠，將費德整個人推進半空。他感覺自己的後背在這爆炸中撞上了跟在他身後的母親。他們被往後炸飛了數公尺遠後才落地。
伴隨著落地聲響，他也聽見了某個可怕的斷裂聲，那令人發毛的觸感讓他知道自己壓斷了母親某處的骨頭。
然後他第一次聽見母親的聲音。
那是極其尖銳的聲音，那聲音伴隨著音爆再度將費德震飛。他不知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才終於停下，而手中的水桶早已不知去向。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暈眩，耳鳴讓所有的聲音都模糊的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樣。
他在一片紅色的視野中看見母親哭著朝他奔來，她強忍劇痛拖著骨折的右腿來到自己的身邊，伸出雙手抱著他，臉上滿是歉意，卻什麼話也不敢說，只能發出一些似是道歉的嗚咽聲。
他在母親的攙扶下坐直身子，看見他們的家早已讓兇猛的火焰吞噬，那大火帶著不可阻擋的勢頭在村內延燒，村民們聽見剛才的爆炸聲響紛紛跑了出來，看見紅色的火光便趕緊吆喝著幫忙滅火，但那火焰卻不肯輕易作罷。
費德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準備往火焰的源頭衝去，卻讓其他趕來的村民們拉住。
父親和小芮還在裡面！
他無助的跪倒在地，感覺流過臉頰的淚水彷彿要在周圍空氣狂放的熱力下跟著蒸發。
他彷彿能夠聽見那連此刻就在他的耳邊低語。
你妹妹遲早會腐朽，把整個村莊給燒毀。那整天泡在水池裡的賤貨會燒了我們一整年的莊稼，她會害死我們村裡所有人。
腐朽者，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