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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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8
從昏迷中醒來,湊太馬上感覺到劇烈的頭痛。
「疼疼疼……這、這裡是……?」
扶正歪掉的眼鏡,腦海中最後的記憶斷在進入美術館後。話說回來,磯部同學跟坂本同學人呢?得趕快找到他們才行──就在這時,他發現身旁躺著一個軟綿綿的物體,仔細一聽還有呼吸起伏。
由於室內黑漆漆的,雙眼還沒適應,湊太只能鼓起勇氣戳對方一下。
「喂!你在幹嘛?」
「──哇!」
湊太被突然一吼,嚇得反射性後退,身體卻被繩索綁住而動彈不得。小腿肌肉瞬間抽筋,害他痛得發出呻吟。
「等一下,這個聲音……難道……?」
對方是名年輕女性,嗓音中充滿藏不住的疲倦與詫異。
湊太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
「野……野澤同學?」
「啊,我就知道是你!」
不會吧。湊太居然比其他人先找到了失蹤的愛梨……呃,話好像不能這麼講,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他也一起被抓了。總感覺自己好沒路用啊。
湊太心裡有一百個問題想問她,但還沒來得及調整好心態,一個堅硬的後腦杓先撞了過來,狠狠擊中湊太的額頭,眼鏡差點因此斷裂,歪向一邊。
「痛痛痛……妳在做什麼啦!」
「報復。」
「蛤?」
「還裝蒜?現在發生的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嗎?」愛梨氣呼呼地說,態度相當激動,「不管是過去或現在都好,你一直是個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遇到問題只會裝成受害者的模樣……我當年看錯你了!」
面對愛梨的指控,湊太完全沒辦法反駁,一字一句都宛如冰水般刺進他的神經。他不知道能說些什麼來彌補這些年施加在對方身上的傷害。
自己是個利用朋友的混蛋,某種程度上甚至與孤狼無異。
說的再多、做的再多都無法換回那些失去的人事物。
因此湊太不禁低下頭,愛梨似乎也注意到他的反應,滿是不屑地甩開臉。
「────」
「────」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連一句話也沒說。
偶爾,她會用不耐煩的目光瞪向湊太,但很快又擺過頭去。湊太這邊其實也一樣,屢次嘗試開口,最終還是敗給眼下瀰漫在屋內的寂靜。
彼此都不確定是否該交談。就算好不容易搭上話,恐怕也只會引起更多爭吵,滿腦海的疑惑永遠得不到解決。
明明清楚不講出來就傳達不到,嘴唇仍舊緊閉,咽喉乾渴的難受。
這段日子,湊太深深體會到溝通的力量。
人與人之間是不可能真正互相理解的,但是,至少溝通能稍微拉近距離,佑哥曾這麼告訴過自己。
換成腦海裡,湊太可以針對如何化解恩怨這事講上一整天。然而,到了現實世界,到了這個關鍵時刻,真正重要的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原來,和好並沒有電視上演的那麼容易。
隨著夜幕低垂,氣溫也逐漸下降。湊太開始感覺到冷。突然,身旁的愛梨四肢抽動了一下,從她口中發出不知是呢喃或嘆息的輕微聲響,稍不注意就會忽略掉。
「嗚……嗚……」
因為周遭環境極度安靜,湊太可以清楚聽見這名女孩在哽咽。
剎那,他看到了一個機會出現在眼前。哪怕會被罵得滿目瘡痍,他也要試試。
「那個……」
「──?」
「妳還好嗎?」
此刻,雙眼總算適應了黑暗,愛梨望向湊太臉上十分勉強的微笑,以及那充滿關切的表情,態度顯得有些困惑。被她那對漂亮的眼眸深深注視,反而害湊太繃緊神經,不斷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辦。
「如、如果不介意……能說給我聽聽嗎?」
「蛤?你是笨蛋吧,我憑什麽要告訴你這傢伙任何事?」
「因為我看野澤同學好像……」
「少囉嗦!我現在不想搭理任何人,拜託你閉嘴。每次一開口我就想吐。」
不管湊太怎樣解釋,愛梨都沒興趣聽,直接將他拒於門外。
湊太雖然吃了閉門羹,還是不願意在此投降。他決定賭一把。
「是跟令妹有關嗎?」
「──!!」
聽見他這麼說,愛梨馬上投來荊棘般的帶刺眼神,整個人警戒起來。
「我從佑哥那裡聽說了。」
「嘖……怎麼又是那傢伙。」她忍不住長嘆一口氣,接著轉過頭來,臉上原本兇狠的表情逐漸轉變為無奈,用含有試探意味的眼神看向湊太,彷彿在暗示他把之前發生的全都吐露出來。
「他……他昨晚去妳家拜訪一趟,還幫忙照顧發燒的一花。」
「……還有誰知道?」
「什麼?」
「耳背啊?我在問還有誰知道一花的身分。除了藤本佑以外呢?」
「誒?就只有佑哥的幾位朋友……但請放心好了,他們都非常值得信賴,至少比我這種人更守信用,不會到處亂說。」
湊太刻意強調著佑哥以及夥伴們的人品。此時,從牆壁縫隙透進來的微光照在那頭金色捲髮上,他注意到對方臉頰微微泛紅,不曉得是不是被室內的冷空氣凍成這樣,極其細微的聲音從愛梨口中冒出。
「謝……」
「野澤同學?」
「謝……謝謝你們,在我離家時照顧一花。」
儘管她正在氣頭上,而且不是很喜歡藤本佑,對於妹妹的事依然願意表達感激。與浮誇的豔麗外表相反,她從以前就是這種個性的人,貫徹自我、同時又非常單純善良。
國小時期的記憶,無一不顯現愛梨在待人處事方面的成熟。或許正因為年紀輕輕就體會到許多苦難,她才得以蛻變成長,把這份經過淬鍊的心思用於保護身邊的人。
考慮到湊太這幾年幾乎沒有什麼長進,他越能感受到兩者之間的差距。自己唯一的改變,就是學習如何當個隱形人,用毫無主見來形容也完全沒問題……糟糕,好像不小心發出悲哀的苦笑了,希望她沒發現。
「啊……不會。」湊太不時瞄向愛梨的側臉,胸口宛如有道巨浪在翻騰,讓他難以啓齒。不過他深吸口氣,還是毅然決然地問:「那個,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但妳那天質問我的時候……是不是另有目的?」
她似乎沒能理解自己的意思,眉頭皺在一起。湊太有些害臊地接續說:
「因為當時給我的感覺,妳並不是真心為了襪子而生氣,讓我有些在意……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野澤同學,妳想保護的對象應該不只有一花對吧。」
「────」
愛梨的瞳孔瞬間動搖了一下,表情透露出內心深處的掙扎。接著她微微點頭。
看見她這副模樣,湊太不自覺別開視線……搞什麼,不是我主動開口問的嗎?為什麼害羞的人是我啊。
剛才的對話已經把精神力消耗掉一半,剩下的不足以支撐大腦運行,導致湊太難以集中注意力。
他假裝輕輕咳嗽,如此說道:
「坦白講,我就是個外人,沒資格對別人的家務事指指點點……而且我知道野澤同學肯定不希望看見其他人為自己受傷,不然,妳也不會刻意與大家保持距離。這些我稍微能明白。」
愛梨頓時愣住了,她看向湊太的眼神漸漸從困惑變成驚訝。
「即、即便如此……我還是想成為野澤同學的助力。」
湊太費盡全力把句子說完,抬起頭,恰好和愛梨的目光對上。她的眼眶微微泛紅。這時湊太忍不住吐了口氣,彷彿要掙脫束縛內心的枷鎖。
「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既不像佑哥那樣擁有強大的社交力,也沒有野澤同學來的意志堅定。說穿了,我只是個在這裡說大話的蠢貨,連怎麼逃出這房間都毫無頭緒。妳完全沒理由再次相信我。」
原本握拳的指甲深深陷進肉裡。
「但因為有妳──讓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瞭解到世界上還有良善的存在。」
那晚能遇見野澤同學,真的太好了。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繼續當妳的朋友。」
語畢,湊太心中忽然有股這輩子都無法再跟女生對話的預兆,羞恥感讓臉頰熱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貌似隨時都會暈倒。
「────」
沈默,令人難以喘息。
在一道細微的嘆息聲後,湊太聽見衣物摩擦的聲響。對方好像也有點不知所措,假裝在調整坐姿。
「你這人真的很狡猾。」
「誒?」
湊太不解地轉頭望向聲音主人,發現對方一臉不悅。這時他忍不住吞嚥一口口水。
「請……請問,是我哪裡越界了嗎?還請把我剛剛說的都忘掉吧──」
「在說的就是這個。你可能自己沒察覺,但每次遇到類似的情況都……唉,算了吧。」
愛梨不耐煩地聳肩。湊太用眼神問她「怎麼回事」,一副非常希望能瞭解後續的樣子。愛梨坐立不安地扭動著身軀。然後,像是終於拿定好主意,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說。
「一花,被他們抓住了。」
「──!?怎、怎麼可能,佑哥昨晚還有見到她啊!況且河野老師已經趕回去──」
「我親眼看到了。他們拿一花來逼我打開保險箱。甚至連河野先生都不放過,對他狠狠毆打,現在是生是死都不曉得。」
此刻,愛梨的臉龐美得令人悲傷,同時又顯得不太真實,彷彿下一秒就會跟冷空氣造成的白煙一樣,逐漸消散。
湊太回憶起佑對他的教誨,嘗試安慰對方。
「我相信他們倆一定會獲救的……」
「是我的錯。」她深深嘆息,再次露出自嘲的苦笑聲。平時裝出來的頑強性格蕩然無存,僅剩一對散發著黯淡光彩的眼眸。
湊太雖然無法看透別人的內心,不過從愛梨拚命咬住下唇的懊惱表情來看,答案無須明說。
不久後,愛梨垂下肩膀,從瀏海的縫隙間抬起頭望向他。
「為什麼要拋下我?」
果然,愛梨質問他當年為何一言不發地離去。湊太垂首陷入思考,彷彿能感受到彼此努力壓抑的情感。
「我……」他緩緩抬起頭,看見愛梨抿著唇,眼神堅定。很明顯她這次不會再讓自己有機會逃跑。
要是坦白當年母親的祕密,讓她再度面對那殘酷的事實,會不會造成難以挽回的痛苦?如此的憂慮湧上心頭。
不過,這攸關到她的個人意願,湊太沒有權利、也沒有立場拒絕。
於是,他開始扭動四肢,嘗試讓繩索鬆脫一些,最後總算以奇怪的角度握住對方微微顫抖的手。
愛梨驚訝地連連眨眼,口中喃喃自語著:「奇怪,觸感怎麼……好像變瘦了……?」
「等我們救出一花,我向妳保證……我會盡全力彌補這一切。」
這句話毫無虛假成分。
等一切都結束後,會通通告訴愛梨。
但不是現在,而是不知是否會到來的明天。
這也算湊太最後的小小任性了吧。
「要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我說喔,否則就宰了你。」
像這樣直接了當地道歉,總比繼續在原地迂迴來得好。而且,剛才那句話確實挺符合愛梨的風格。口頭上說著宰了你,其實更像在遮羞。
湊太知道這是愛梨掩飾情感的方法,但不確定該怎麼打圓場。正因如此,讓他一再感嘆那個男人的深藏不露。
跟女孩子交流有夠困難的。佑哥,求你教個幾招吧。
「我──」
「我──」
這次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口。
湊太慌了起來,連忙假裝在清嗓子,示意對方先說。
「你真的受那傢伙影響不輕呢。」
「誒?」
帶著調侃意味的目光從旁邊投來,湊太差點被唾液嗆到。
「開玩笑的。」
由於他們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也不能肯定有沒有人在監視,音量控制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範圍。在這昏暗的房間內,彼此的身影遠比過去都更為清晰。
「對不起,剛剛撞了你。還有在學校的事……」
突然,愛梨為自己用後腦杓撞人的行為道歉。接著,她緊緊回握湊太的手,喃喃自語道:「嘛,雖然這個稱不上是什麼補償,但為了取暖也是沒辦法的吧。這樣一來就誰也不欠誰了」像這樣說著令人難為情的台詞。
托她的福,湊太確實暖和了一些,但原因可能跟他想像的不同。
「嗯。」用這麼小的音量回答感覺好沒氣概,但湊太沒有逃避對方的視線,而是靜靜感受著女孩的體溫。彷彿那天在賭場外頭,某個人對自己伸出援手一樣。
愛梨根本沒必要道歉。
不管是當初去向老師告密,還是被迫替孤狼幹活,甚至是在學校假裝不認識對方,一切都是湊太欠缺考慮。以為裝成陌生人就是為了她著想,反而忽略掉本人的感受,害關係持續惡化。
不過,他絕不會再産生那樣的誤解,任何一廂情願的念頭,都只是企圖給自己帶來安慰,是「太過優柔寡斷」的症候群。
為了不被對方討厭、為了討對方歡心,強迫去讓自己改變,那還有什麼意義?
湊太努力回想他當年是如何與對方搭話。
儘管演技十分拙劣,還是灌注了他全部的情感,一絲不差。
「……接、接下來都會沒事的。」
聞言,愛梨愣了愣,接著嘴角微微上揚。
她忍不住笑了幾聲。
「表情好怪,真不適合你。」
「啊哈哈……」
「不過,還是這樣的感覺比較好。吵架什麼的太遜了。」
「嗯……是啊。」
彼此都還需要不少時間,才能真正將心中的想法化為聲音。
「即使家裡沒發生意外,我也還是會受到排擠,受到眾人嘲笑……但因為有你,我才意識到有改變的機會。總有一天,也肯定會在城市某個角落與你重逢……」
聽見她的話,湊太不禁開始幻想兩人假如用別的方式認識彼此,會發生什麼情況。
「你八成還是會窩在自己的小圈子裡,整天讀小說,穿著毫無品味的衣服,領最低薪資,每天熬夜爆肝。」
呃,這個舉例怎麼好像越來越具體了啊。湊太似乎真的能想像自己變成社畜的悲慘生活,拜託別這樣,真的。
「到了那時候,我或許就能跟你──」
「跟我?」
咕嚕。
不曉得是誰吞了口口水。
愛梨沒有繼續把話說完。此舉讓湊太好奇地抬起頭,二人視線因此對上。
「我對──」
就在氣氛看似得到緩和之際,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下一刻,有人推開門,快步走向他們,湊太瞬間緊張起來。然而,對方一句話也沒說就替自己解開束縛。
「這是……?」湊太和愛梨都感到一頭霧水,更不敢輕舉妄動。
「老大在外頭等候。」男子如此說道。傳達完命令後,他就默默退到一旁,做出恭請兩人踏出房間的姿勢。
湊太說不出話,摸了摸紅腫的手腕望向愛梨。
「走吧……」
愛梨對聲音有些顫抖的湊太點頭,嘴角露出淺笑,像是叫他別擔心。這個反應再度顯現那隱藏在層層偽裝下的溫柔。接著,她用蘊含決心的聲音回應道:
「嗯,我們走吧。」
盡可能保持冷靜,挺起胸膛,不論在門外等待的是什麼,他們都要一起面對。
聽見湊太的呼喚,愛梨似乎稍微放鬆了一點,深深吸一口氣後緊跟在他後頭,邁向陰暗的走廊。過沒多久,一扇鐵門出現在前方。
湊太站在門前,伸出手搭上門把,冰涼堅硬的觸感使他打了個冷顫。
接著他使力一推,鐵門發出「喀啦」聲響,往外頭滑去。
碼頭的夜晚景色映入眼簾。
然而,有一樣東西讓現場氣氛變得異常緊繃。
在碩大的保險箱旁邊,站著一名男人。是孤狼,他任憑海風吹打全身,雙眼死死盯著兩人不放。
「歡迎兩位。」
低沉,毫無情感,幾乎跟散發著鹹味的海水沒兩樣。
人生沒有倒帶鍵功能、青春也沒辦法重來,他和她的故事迎來了最後一幕。
──或許這就是一切的終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