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週】 – 細雨(上)
本章節 5882 字
更新於: 2018-09-02
「亞克……亞克……亞克——！」
「哇啊！」
「呀——！」
我從七年前的夢中驚醒，一旁的紗兒因我突然的起身而驚叫一聲。
「啊……抱歉，嚇到妳了嗎？」
「不、並、並不會，是我搖得太大力了。抱歉。」紗兒連忙致歉。
「用不著道歉的啦。」我對她淺淺一笑。
「……亞克，你還好嗎？」
「……」
「又夢到那些東西了？」紗兒面露憂色地問道。
「……是啊，我又夢到了——人們在塵煙中掙扎的醜態。」
我扶著額頭，努力讓這些景象流回意識底層。雖然，再怎麼不去回想，那些回憶依舊會一次又一次地，侵蝕我的腦袋。直到能夠「解脫」的那天到來。
我伸手抓緊胸口，試圖平緩急促的呼吸，上衣因全身的冷汗而貼著身子，顯得有些不適。
電子鐘顯示凌晨三點的亮綠色螢光，映照在被雨打濕的方窗邊緣，隨著雨滴自然的啪答聲，我感覺我的心跳逐漸回穩。在鎖上那惡趣味的回憶前，我最後一次地回想多年前的「那一天」。
「七年了……嗎……」
爆炸，尖叫。恐懼，壓迫。
槍響，碎裂。呼喊，落雨……
壓回底層去吧。
「吶，亞克，不要緊吧？你臉色有點差……」
紗兒仍一臉憂心忡忡的望著我，碧藍的大眼睛彷彿只要我一昏倒就會馬上哭出來一般。
「不要緊了，感謝擔心。」我振作起來，努力平緩她的不安。「不過啊小姐……如果妳再不起身的話，我可能真的會因氧氣不足而死在這哦。」
紗兒的表情先是轉為疑惑，接著視線慢慢往下看向她所跪坐著的位置。
雖然我們關係已經夠親密了，不過如果有誰大半夜看到一名少女跪坐在我身上，那也實在是有點羞恥。嘛，雖然外頭不會有人就是了。
紗兒輕輕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把雙腳移回床旁邊的空位，神色鎮定地正坐在一席白色的床單上。順手把方才因急忙起來而凌亂的銀白長髮往後撥了一下。
就這樣坐在原地不動長達五秒。
接下來她小小的腦袋瓜如同沸騰的茶壺一般冒出熱氣，就算在昏暗之中，通紅的臉頰也顯得格外明顯。紗兒用手摀著雙頰，眼神混亂的游移完完全全出賣了她嬌羞的心情。唉，果然還是藏不住啊，笨蛋。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女孩子在想些什麼。
我死魚眼地看著一切的發生。看來，今日是睡不成了。
待會的早餐……弄個炒蛋來安慰她吧。
††
落地窗外的天色依舊烏雲籠罩，濛濛細雨悄悄地潤濕了飄散塵埃的空氣。瀰漫下雨氣味的城市中，時不時傳來野生動物的輕吼。應該是梅花鹿那一類的吧。
我坐在鬆軟的沙發上，翻閱著《一等玩家》。這是個關於主角在虛擬世界冒險的故事，雖然文藻稱不上華美，但以無聊時的消遣來說娛樂性十足。
紗兒穿著簡便的黑色連身裙，側身靠在冰涼的窗邊，就這樣默默地盯著不斷下落的雨珠。她大概也沒特別在想什麼心事吧，這樣的雨天之景或許就是她的樂趣所在。純粹地發呆，純粹地看著細雨散落。
外頭的雨自顧自地下著。為了節省電力而開著的唯一照明，正在祥和空間一角的檯柱頂端，散發柔和的白光，勉強照亮我手中小說的文字。牆上時鐘的指針往前動了一格，十來坪大的客廳中沒有對話，只有互成默契的寧靜。
而這樣的安寧，就是我們倆再習慣不過的日常。
安靜的客廳裡，雨水持續敲打著不規律但整齊的旋律，我翻至書本的下一頁，書頁的沙沙聲在靜逸的氣氛中顯得格外響亮。
眼睛稍微往窗邊一瞥，瞄見窗邊的那名少女挪動細長的雙腿，試著調成更舒服的坐姿，順手拉了拉脖子上黃絲巾的鬆緊。之後繼續望向空無一物的雨景。
「我說紗兒。」
「嗯？」
「絲巾那樣戴，不會不舒服嗎？」聊勝於無，我拋出一個隨興的疑問。
紗兒稍微想了想，「不會哦，綁久了也習慣了。」
「是哦。」
「而且，這樣脖子很溫暖的哦。」紗兒微笑輕撫著絲巾的邊緣。
「嗯，大概能理解妳的感覺。」畢竟我出勤時也會套一個脖圍，有時候甚至可以多一些安全感。
我再看了一眼微微泛著歲月光輝的黃絲巾，默默思考了一會兒後，回頭埋身書本，尋找剛剛看到哪一句劇情。啊，找到了。
雨持續不間斷地落入空蕩的城市，我已經翻到了下一章。這時主角們正準備潛入秘密設施尋找關於某件事的線索。坐得有點累的紗兒伸了個懶腰，稍微有點可愛的哈欠聲讓我不禁走神了一會兒，黑色連身裙的裙襬因腿縮起來的關係，而褪到旁人看來十分危險的地步，露出一大截白皙的大腿。
有點危機意識啊，這傢伙……
紗兒注意到我無奈的視線，又看了看下身，頓時羞紅了臉，趕緊站起身掩飾自己的害臊。
「唉，都露出來囉。」我闔上書本，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地繼續說著，「說起來本來今天是要出門的對吧？」
「啊……嗯，嗯，對的。」紗兒理了理裙襬，慌忙回應道，「不過今天下雨，還要照你原定的行程嗎？」她歪了歪頭。
「這個嘛……」
嘿咻。我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杯水啜飲一口。
「古人曾說過：『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不是嗎？現在外出的話正適合那種氛圍喔！」
看垃圾的眼神向我襲來。
「……那個，大文豪先生，行.程.是.什.麼.呢？」
「我、我在想了啦！」
看到我害怕的表情，紗兒滿意的笑了笑。
「既然下雨不能出門的話，那就幹點活吧。」我靈光乍現。
「去後院？還是地下室？」
「地下室。反正都是該處理的事，就現在有空弄一弄吧。」
「好！」紗兒高舉雙手，雀躍地贊成我的提案。
「另外妳這小傢伙下去之前至少穿個褲子和工作鞋。」
作為剛才的反擊，我邪笑著拋下的這句話讓紗兒嘟起了嘴。
「好……」
我放下看到一半的小說，領著紗兒往客廳後方走去。在玄關旁邊有一扇上了電子鎖的鐵門，我敲了敲密碼鍵盤，鐵門在「叮叮」一聲過後鬆開鎖頭，露出了後面通往地下的長直階梯。我把掛在階梯口像實驗衣外袍般的衣物拋了一件給紗兒，自己也披上白袍，換上防水的工作靴。
我們一階階走下鐵梯，來到充斥藍色與暖黃光線的碩大空間。
種植作物特有的清香味在空間中揮散，其中還夾雜少許玫瑰的芬芳。適中的溫度與濕度達成的舒適效應，讓一排排的藍色燈管看上去不但不詭異，反而給人一種高科技的前衛感。
「記住，雖然『她們』都很強韌，不過還是偶爾下來觀察照顧比較好哦。」
「嗯。」紗兒點點頭答應。
「還有等一下噴頭控管妳來負責吧，應該記得每種類的量要多少吧？」
「嗯，之前都記在腦海裡了。」
這個地方曾是以前那段時間，為了配合SCRA局內的糧食開發實驗而設置的地下中型植物溫室。同時因為我情報員的身分，擁有資源調查與研究的優先權，所以就簽下了這座溫室的擁有權。
基本上，只要是一般溫熱帶長得出來的植作物，我都曾在這裡試種過。之後實驗了幾回之後，轉型為糧食生產為重的研究方針。算是如果真有災變來襲時，緊急的資源需求應對措施吧。
雖然到頭來，這幾乎沒救到任何人就是了……
我一邊惆悵的想著，一邊踩下最後一級階梯。這時紗兒跨過最後一階跳至地面的可愛動作打斷了我的思緒。
「吶吶亞克，如果真的要種東西的話，為什麼不把地板全挖掉，種好幾排就好了呢？」
紗兒瞬間拋出又蠢又單純的疑問，讓我差點失笑了出來。
「溫室並不像農田或室外果園一樣，養分和空間主要來自於大自然的自然光和水源。」我耐心地解釋著，「尤其這種設置在密閉空間的室內溫室，要是真的像一般田地一樣整塊挖開、播種，水分會無處可去，工作起來也麻煩。」
「所以才這樣一小株一小株擺在架上和長方形的盆子裡嗎？」紗兒用戴上手套的手指戳了戳蕃茄的幼苗。
「是的。要說的話……確實並不是不能某種程度上的挖開，再埋管線、設立大型灑水器。不過妳也不想看到我們的客廳垮下來吧？」我攤手開了個小玩笑。
「呣……」
她用極其認真的眼神，死盯著底下一排探出頭的胡蘿蔔葉。葉子相互交疊的胡蘿蔔們就像撞見巨獸來襲一般，感覺整根往後退了一公分。
不，等等，這是幻覺吧？
我搖搖頭揮去莫名其妙的幻想，以免腦內發展出植物像僵屍一般開始動起來的恐怖局面。
「那，紗兒，麻煩先到A排準備控管調節器。我去主控台看一下。」
「好的！」紗兒依照指示沿路走向地下室另一側。
我走到地下溫室其中一邊底部的控制台。在這個空間中，植作被分成了好幾個區塊，每個區塊又靜靜躺著數個長方形平台。在那些種植區裡生長茁壯的，正是多年來辛苦培養的優秀作物。四個角落以及每個植株平台上方都架有功能強大的監控裝置。不只是環境的溫度、空氣成分和個別光源控管，就連單一作物個體的各種營養數值、健康程度都能監測。
簡直就像是幾十個小溫室被塞進同一個空間一樣。
只能說局內的各式新型科技實在是驚為天人……甚至有許多我根本搞不清楚原理的黑科技。然而有些功能因為需要與SCRA總部資訊網連結，在大災變之後就停擺了。所以我就當作是間「正常」的溫室，一鍵叫出植物的類別，淡藍色的列表上出現了一串的預設名稱與數據。
「芹菜、洋蔥、蕃茄沒問題，稻苗……好像有幾株生長不良，原因是……」
我繼續自顧自地喃喃自語，這時紗兒從稍遠的地方對我喊著：
「我這邊站定位囉！」
「好，稍等我一下！」
我再次快速瀏覽整個螢幕的資訊，畢竟是生活主要的糧食來源，檢查絕不能馬虎。確認沒有大問題，我讓系統挑選完善的植作群，設定流量與出力數值，打開灌水系統開關。
好，準備OK。
「那麼……水閘開啟！」
我戲劇性地抬高手掌，並用力拍擊控制台螢幕右下角的啟動鍵。控制台的訊號電流竄過灌水系統，整座溫室開始小幅度地顫動，大概連一樓都能感受到震幅的餘波。接著，不遠處爆出一陣沉悶的轟鳴聲，水閘終於獲得解放，隨之威迫而來的是大量自來水造成的水壓。在幾乎快撐破進水口的瞬間，系統一一打開分流道，四散各處的水管展開一陣規律而有力的演奏。
輕快的流水聲傾瀉於地下的密閉空間，半透明的水管像運送洲際列車一樣將自來水迅速輸進每一種植區上方的儲水槽。在淡黃色光線與青藍燈管的照明下，透明的玻璃儲水槽水波盪漾，下方的植株都染上了一層美麗的湛藍。
「紗兒，差不多囉！」
「瞭解！」
不知何時已捲起袖子並將頭髮束成馬尾的紗兒，在回話後睜開方才因專注調整體態而閉起的雙眼。就像是切換成戰鬥模式般，她的手腳開始動作。碧藍的雙眼綻放出銳利的鋒芒，以極其靈活的身手轉動每區的水壓調節器。
曾聽聞熟悉狙擊技術的友人說過，狙擊手就像在乎細節的藝術家。 其專注力一旦凝聚至極限，再微小的獵物都逃不出她的雙眼。
而自幼被我教導狙擊技術、並自己完全精通的紗兒，已經不只是青出於藍的程度，而是厲鬼等級的專家了。
只見調節器在她經過的瞬間轉至精準的刻度，灑水器一個個開始運作，並在一片葉綠的種植盆中灑下不同的水量。細小的水瀑在綠葉之上劃出了小道彩虹，滋潤了渴求光與水的土壤綠意。
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數值上的偏差。紗兒快速移動她的腳步並避開因水珠濺出而溼滑的地板，同時持續往下一區踏步。
調節器轉動、定位。水珠整齊劃一地灑下。
單種樂器、不同頻率與音量的大合奏，再加上少女有力的踏腳聲，響徹這不算小的地下空間。
每次下來這邊，這樣的光景還真是百看不膩啊。
我露出愉快的笑容，直到大合奏的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殘餘的水滴順著植株的葉緣落進略顯光澤的土壤，空間中還飄散著清爽的水霧。工作收尾的紗兒擦去額頭的汗水，還未平復呼吸就對著我比出勝利的手勢。我走出控制台迎接這位有如歷經生死奮鬥的少女。
『啪！』
我們相互擊掌，在濕潤的空間中相視而笑。
「辛苦了。做得很棒。」
紗兒拭去髮間的汗水，「嘻嘻！」
「其實水不會自己跑掉的，不需要總是那們奮力啦。」
「這怎麼行！工作就是要使出渾身解數、迅速有效率的完成，這可是亞克你自己一直叮嚀的哦！」
「是，是，公主大人。」我舉手投降，「哎，只要不拖垮自己就放手去幹吧。」
「而且……」
「而且？」
紗兒將雙手向後背，頭往上一抬與我四目相交。不知是因剛大量運動還是其他原因，稍稍泛紅的臉頰以最無懈可擊的笑容，融化這幾秒的語塞。
「而且…我喜歡亞克溫柔的讚美……」
(太……太可愛了——)
我努力摀住自己的臉紅，同時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女，剛剛紗兒甜美的笑容已經淡去，轉變為歪著頭一臉困惑的神情。
「那……那個，我們今天、好像還沒看過花吧？」我急忙轉移話題。
「啊，對耶。」
「去看一下吧。」
「嗯！」面前少女的笑容再次綻放。
下次得好好告誡自己別被甜言蜜語魅惑了啊……
不過所謂「看花」，並不是到外界的大花田欣賞花海，我和紗兒走到溫室右邊角落，在不同於其他方形平台的圓盆中，一叢小巧但壯麗的藍薔薇驕傲地挺立。
那是我在與紗兒相遇後，兩人利用整整七年的時間、歷經幾百次的失敗後，才好不容易在這個溫室中培養出來的珍寶。通常玫瑰花系的植株需要大量肥料、時常的修剪，此外對於環境中的水分含量又相當挑剔。
尤其是藍薔薇，傲嬌程度更勝於任何花種。當初甚至覺得要種在這樣過於人工的溫室實在不可能。
然而紗兒現在滿心歡喜所望著的，正是被稱為「奇蹟之花」的藍薔薇。一朵朵包覆著水藍的輕巧花瓣，在舒適的生長環境中一個輕撫著另一個，疊積成旁人難以忽略的深藍花群。
「這裡的花苞，還沒打開呢。」
「生長週期可能不盡相同吧。不過每一朵都是獨立的生命光輝哦。」
紗兒伸出手，輕輕呵護著靛藍的花苞。「真的……好漂亮。」
「是啊。」我溫柔地回應。
「外面……我們還沒探索過的世界，是否也有一樣美麗的花呢？」
我愣了一下。一時間，我無法馬上作出回答。
「也許……吧。」
也許——並不是也許。那樣美麗的花朵，我曾目睹一整片壯麗而繽紛的「奇蹟」。在這世上，那樣的景色，絕對還存在著。
而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我們也看得到像她們一樣漂亮的花朵嗎？」紗兒感嘆道。
「嗯，會看到的，絕對。」
我搭上紗兒的肩膀，兩人再度相視而笑。
絕對。有朝一日，我絕對……會帶妳去看的。
作了一些簡單的收工作業，我們相伴走出地下室，脫去沾上水分的白袍和濕答答的靴子，重新回到房屋一樓的空間。此時，外頭的陽光穿透烏雲，在落地窗的折射下於地板放射條狀的光芒。
「放晴了。」
「是呢。」
我和紗兒同時拉直身體，放鬆因活動而疲勞的筋骨，看向窗外。雨天的景緻成為過去式，取而代之的是潮濕空氣中的天晴。
「雖然從這窗戶看出去，也就是早午晚和天氣的變化罷了……」
這時，紗兒回過頭用男孩子氣的語調對我說：「『不管怎麼樣的風景，都是這個星球依然活著的證明。』亞克這樣講過吧？」
「啊，是啊，確實這麼說過呢。」
沒錯，只要景緻朝夕變化，時間與地球持續流轉，這片土地就依然是活生生的世界。
是現在我們所擁有，為數不多的「幸運」。
而望著這些景色的我們，也同樣是——活著的。
「看來明天，也許會是個適合踏青的好日子也說不定。」
††
「哇啊！」
「呀——！」
我從七年前的夢中驚醒，一旁的紗兒因我突然的起身而驚叫一聲。
「啊……抱歉，嚇到妳了嗎？」
「不、並、並不會，是我搖得太大力了。抱歉。」紗兒連忙致歉。
「用不著道歉的啦。」我對她淺淺一笑。
「……亞克，你還好嗎？」
「……」
「又夢到那些東西了？」紗兒面露憂色地問道。
「……是啊，我又夢到了——人們在塵煙中掙扎的醜態。」
我扶著額頭，努力讓這些景象流回意識底層。雖然，再怎麼不去回想，那些回憶依舊會一次又一次地，侵蝕我的腦袋。直到能夠「解脫」的那天到來。
我伸手抓緊胸口，試圖平緩急促的呼吸，上衣因全身的冷汗而貼著身子，顯得有些不適。
電子鐘顯示凌晨三點的亮綠色螢光，映照在被雨打濕的方窗邊緣，隨著雨滴自然的啪答聲，我感覺我的心跳逐漸回穩。在鎖上那惡趣味的回憶前，我最後一次地回想多年前的「那一天」。
「七年了……嗎……」
爆炸，尖叫。恐懼，壓迫。
槍響，碎裂。呼喊，落雨……
壓回底層去吧。
「吶，亞克，不要緊吧？你臉色有點差……」
紗兒仍一臉憂心忡忡的望著我，碧藍的大眼睛彷彿只要我一昏倒就會馬上哭出來一般。
「不要緊了，感謝擔心。」我振作起來，努力平緩她的不安。「不過啊小姐……如果妳再不起身的話，我可能真的會因氧氣不足而死在這哦。」
紗兒的表情先是轉為疑惑，接著視線慢慢往下看向她所跪坐著的位置。
雖然我們關係已經夠親密了，不過如果有誰大半夜看到一名少女跪坐在我身上，那也實在是有點羞恥。嘛，雖然外頭不會有人就是了。
紗兒輕輕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把雙腳移回床旁邊的空位，神色鎮定地正坐在一席白色的床單上。順手把方才因急忙起來而凌亂的銀白長髮往後撥了一下。
就這樣坐在原地不動長達五秒。
接下來她小小的腦袋瓜如同沸騰的茶壺一般冒出熱氣，就算在昏暗之中，通紅的臉頰也顯得格外明顯。紗兒用手摀著雙頰，眼神混亂的游移完完全全出賣了她嬌羞的心情。唉，果然還是藏不住啊，笨蛋。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女孩子在想些什麼。
我死魚眼地看著一切的發生。看來，今日是睡不成了。
待會的早餐……弄個炒蛋來安慰她吧。
††
落地窗外的天色依舊烏雲籠罩，濛濛細雨悄悄地潤濕了飄散塵埃的空氣。瀰漫下雨氣味的城市中，時不時傳來野生動物的輕吼。應該是梅花鹿那一類的吧。
我坐在鬆軟的沙發上，翻閱著《一等玩家》。這是個關於主角在虛擬世界冒險的故事，雖然文藻稱不上華美，但以無聊時的消遣來說娛樂性十足。
紗兒穿著簡便的黑色連身裙，側身靠在冰涼的窗邊，就這樣默默地盯著不斷下落的雨珠。她大概也沒特別在想什麼心事吧，這樣的雨天之景或許就是她的樂趣所在。純粹地發呆，純粹地看著細雨散落。
外頭的雨自顧自地下著。為了節省電力而開著的唯一照明，正在祥和空間一角的檯柱頂端，散發柔和的白光，勉強照亮我手中小說的文字。牆上時鐘的指針往前動了一格，十來坪大的客廳中沒有對話，只有互成默契的寧靜。
而這樣的安寧，就是我們倆再習慣不過的日常。
安靜的客廳裡，雨水持續敲打著不規律但整齊的旋律，我翻至書本的下一頁，書頁的沙沙聲在靜逸的氣氛中顯得格外響亮。
眼睛稍微往窗邊一瞥，瞄見窗邊的那名少女挪動細長的雙腿，試著調成更舒服的坐姿，順手拉了拉脖子上黃絲巾的鬆緊。之後繼續望向空無一物的雨景。
「我說紗兒。」
「嗯？」
「絲巾那樣戴，不會不舒服嗎？」聊勝於無，我拋出一個隨興的疑問。
紗兒稍微想了想，「不會哦，綁久了也習慣了。」
「是哦。」
「而且，這樣脖子很溫暖的哦。」紗兒微笑輕撫著絲巾的邊緣。
「嗯，大概能理解妳的感覺。」畢竟我出勤時也會套一個脖圍，有時候甚至可以多一些安全感。
我再看了一眼微微泛著歲月光輝的黃絲巾，默默思考了一會兒後，回頭埋身書本，尋找剛剛看到哪一句劇情。啊，找到了。
雨持續不間斷地落入空蕩的城市，我已經翻到了下一章。這時主角們正準備潛入秘密設施尋找關於某件事的線索。坐得有點累的紗兒伸了個懶腰，稍微有點可愛的哈欠聲讓我不禁走神了一會兒，黑色連身裙的裙襬因腿縮起來的關係，而褪到旁人看來十分危險的地步，露出一大截白皙的大腿。
有點危機意識啊，這傢伙……
紗兒注意到我無奈的視線，又看了看下身，頓時羞紅了臉，趕緊站起身掩飾自己的害臊。
「唉，都露出來囉。」我闔上書本，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地繼續說著，「說起來本來今天是要出門的對吧？」
「啊……嗯，嗯，對的。」紗兒理了理裙襬，慌忙回應道，「不過今天下雨，還要照你原定的行程嗎？」她歪了歪頭。
「這個嘛……」
嘿咻。我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杯水啜飲一口。
「古人曾說過：『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不是嗎？現在外出的話正適合那種氛圍喔！」
看垃圾的眼神向我襲來。
「……那個，大文豪先生，行.程.是.什.麼.呢？」
「我、我在想了啦！」
看到我害怕的表情，紗兒滿意的笑了笑。
「既然下雨不能出門的話，那就幹點活吧。」我靈光乍現。
「去後院？還是地下室？」
「地下室。反正都是該處理的事，就現在有空弄一弄吧。」
「好！」紗兒高舉雙手，雀躍地贊成我的提案。
「另外妳這小傢伙下去之前至少穿個褲子和工作鞋。」
作為剛才的反擊，我邪笑著拋下的這句話讓紗兒嘟起了嘴。
「好……」
我放下看到一半的小說，領著紗兒往客廳後方走去。在玄關旁邊有一扇上了電子鎖的鐵門，我敲了敲密碼鍵盤，鐵門在「叮叮」一聲過後鬆開鎖頭，露出了後面通往地下的長直階梯。我把掛在階梯口像實驗衣外袍般的衣物拋了一件給紗兒，自己也披上白袍，換上防水的工作靴。
我們一階階走下鐵梯，來到充斥藍色與暖黃光線的碩大空間。
種植作物特有的清香味在空間中揮散，其中還夾雜少許玫瑰的芬芳。適中的溫度與濕度達成的舒適效應，讓一排排的藍色燈管看上去不但不詭異，反而給人一種高科技的前衛感。
「記住，雖然『她們』都很強韌，不過還是偶爾下來觀察照顧比較好哦。」
「嗯。」紗兒點點頭答應。
「還有等一下噴頭控管妳來負責吧，應該記得每種類的量要多少吧？」
「嗯，之前都記在腦海裡了。」
這個地方曾是以前那段時間，為了配合SCRA局內的糧食開發實驗而設置的地下中型植物溫室。同時因為我情報員的身分，擁有資源調查與研究的優先權，所以就簽下了這座溫室的擁有權。
基本上，只要是一般溫熱帶長得出來的植作物，我都曾在這裡試種過。之後實驗了幾回之後，轉型為糧食生產為重的研究方針。算是如果真有災變來襲時，緊急的資源需求應對措施吧。
雖然到頭來，這幾乎沒救到任何人就是了……
我一邊惆悵的想著，一邊踩下最後一級階梯。這時紗兒跨過最後一階跳至地面的可愛動作打斷了我的思緒。
「吶吶亞克，如果真的要種東西的話，為什麼不把地板全挖掉，種好幾排就好了呢？」
紗兒瞬間拋出又蠢又單純的疑問，讓我差點失笑了出來。
「溫室並不像農田或室外果園一樣，養分和空間主要來自於大自然的自然光和水源。」我耐心地解釋著，「尤其這種設置在密閉空間的室內溫室，要是真的像一般田地一樣整塊挖開、播種，水分會無處可去，工作起來也麻煩。」
「所以才這樣一小株一小株擺在架上和長方形的盆子裡嗎？」紗兒用戴上手套的手指戳了戳蕃茄的幼苗。
「是的。要說的話……確實並不是不能某種程度上的挖開，再埋管線、設立大型灑水器。不過妳也不想看到我們的客廳垮下來吧？」我攤手開了個小玩笑。
「呣……」
她用極其認真的眼神，死盯著底下一排探出頭的胡蘿蔔葉。葉子相互交疊的胡蘿蔔們就像撞見巨獸來襲一般，感覺整根往後退了一公分。
不，等等，這是幻覺吧？
我搖搖頭揮去莫名其妙的幻想，以免腦內發展出植物像僵屍一般開始動起來的恐怖局面。
「那，紗兒，麻煩先到A排準備控管調節器。我去主控台看一下。」
「好的！」紗兒依照指示沿路走向地下室另一側。
我走到地下溫室其中一邊底部的控制台。在這個空間中，植作被分成了好幾個區塊，每個區塊又靜靜躺著數個長方形平台。在那些種植區裡生長茁壯的，正是多年來辛苦培養的優秀作物。四個角落以及每個植株平台上方都架有功能強大的監控裝置。不只是環境的溫度、空氣成分和個別光源控管，就連單一作物個體的各種營養數值、健康程度都能監測。
簡直就像是幾十個小溫室被塞進同一個空間一樣。
只能說局內的各式新型科技實在是驚為天人……甚至有許多我根本搞不清楚原理的黑科技。然而有些功能因為需要與SCRA總部資訊網連結，在大災變之後就停擺了。所以我就當作是間「正常」的溫室，一鍵叫出植物的類別，淡藍色的列表上出現了一串的預設名稱與數據。
「芹菜、洋蔥、蕃茄沒問題，稻苗……好像有幾株生長不良，原因是……」
我繼續自顧自地喃喃自語，這時紗兒從稍遠的地方對我喊著：
「我這邊站定位囉！」
「好，稍等我一下！」
我再次快速瀏覽整個螢幕的資訊，畢竟是生活主要的糧食來源，檢查絕不能馬虎。確認沒有大問題，我讓系統挑選完善的植作群，設定流量與出力數值，打開灌水系統開關。
好，準備OK。
「那麼……水閘開啟！」
我戲劇性地抬高手掌，並用力拍擊控制台螢幕右下角的啟動鍵。控制台的訊號電流竄過灌水系統，整座溫室開始小幅度地顫動，大概連一樓都能感受到震幅的餘波。接著，不遠處爆出一陣沉悶的轟鳴聲，水閘終於獲得解放，隨之威迫而來的是大量自來水造成的水壓。在幾乎快撐破進水口的瞬間，系統一一打開分流道，四散各處的水管展開一陣規律而有力的演奏。
輕快的流水聲傾瀉於地下的密閉空間，半透明的水管像運送洲際列車一樣將自來水迅速輸進每一種植區上方的儲水槽。在淡黃色光線與青藍燈管的照明下，透明的玻璃儲水槽水波盪漾，下方的植株都染上了一層美麗的湛藍。
「紗兒，差不多囉！」
「瞭解！」
不知何時已捲起袖子並將頭髮束成馬尾的紗兒，在回話後睜開方才因專注調整體態而閉起的雙眼。就像是切換成戰鬥模式般，她的手腳開始動作。碧藍的雙眼綻放出銳利的鋒芒，以極其靈活的身手轉動每區的水壓調節器。
曾聽聞熟悉狙擊技術的友人說過，狙擊手就像在乎細節的藝術家。 其專注力一旦凝聚至極限，再微小的獵物都逃不出她的雙眼。
而自幼被我教導狙擊技術、並自己完全精通的紗兒，已經不只是青出於藍的程度，而是厲鬼等級的專家了。
只見調節器在她經過的瞬間轉至精準的刻度，灑水器一個個開始運作，並在一片葉綠的種植盆中灑下不同的水量。細小的水瀑在綠葉之上劃出了小道彩虹，滋潤了渴求光與水的土壤綠意。
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數值上的偏差。紗兒快速移動她的腳步並避開因水珠濺出而溼滑的地板，同時持續往下一區踏步。
調節器轉動、定位。水珠整齊劃一地灑下。
單種樂器、不同頻率與音量的大合奏，再加上少女有力的踏腳聲，響徹這不算小的地下空間。
每次下來這邊，這樣的光景還真是百看不膩啊。
我露出愉快的笑容，直到大合奏的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殘餘的水滴順著植株的葉緣落進略顯光澤的土壤，空間中還飄散著清爽的水霧。工作收尾的紗兒擦去額頭的汗水，還未平復呼吸就對著我比出勝利的手勢。我走出控制台迎接這位有如歷經生死奮鬥的少女。
『啪！』
我們相互擊掌，在濕潤的空間中相視而笑。
「辛苦了。做得很棒。」
紗兒拭去髮間的汗水，「嘻嘻！」
「其實水不會自己跑掉的，不需要總是那們奮力啦。」
「這怎麼行！工作就是要使出渾身解數、迅速有效率的完成，這可是亞克你自己一直叮嚀的哦！」
「是，是，公主大人。」我舉手投降，「哎，只要不拖垮自己就放手去幹吧。」
「而且……」
「而且？」
紗兒將雙手向後背，頭往上一抬與我四目相交。不知是因剛大量運動還是其他原因，稍稍泛紅的臉頰以最無懈可擊的笑容，融化這幾秒的語塞。
「而且…我喜歡亞克溫柔的讚美……」
(太……太可愛了——)
我努力摀住自己的臉紅，同時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女，剛剛紗兒甜美的笑容已經淡去，轉變為歪著頭一臉困惑的神情。
「那……那個，我們今天、好像還沒看過花吧？」我急忙轉移話題。
「啊，對耶。」
「去看一下吧。」
「嗯！」面前少女的笑容再次綻放。
下次得好好告誡自己別被甜言蜜語魅惑了啊……
不過所謂「看花」，並不是到外界的大花田欣賞花海，我和紗兒走到溫室右邊角落，在不同於其他方形平台的圓盆中，一叢小巧但壯麗的藍薔薇驕傲地挺立。
那是我在與紗兒相遇後，兩人利用整整七年的時間、歷經幾百次的失敗後，才好不容易在這個溫室中培養出來的珍寶。通常玫瑰花系的植株需要大量肥料、時常的修剪，此外對於環境中的水分含量又相當挑剔。
尤其是藍薔薇，傲嬌程度更勝於任何花種。當初甚至覺得要種在這樣過於人工的溫室實在不可能。
然而紗兒現在滿心歡喜所望著的，正是被稱為「奇蹟之花」的藍薔薇。一朵朵包覆著水藍的輕巧花瓣，在舒適的生長環境中一個輕撫著另一個，疊積成旁人難以忽略的深藍花群。
「這裡的花苞，還沒打開呢。」
「生長週期可能不盡相同吧。不過每一朵都是獨立的生命光輝哦。」
紗兒伸出手，輕輕呵護著靛藍的花苞。「真的……好漂亮。」
「是啊。」我溫柔地回應。
「外面……我們還沒探索過的世界，是否也有一樣美麗的花呢？」
我愣了一下。一時間，我無法馬上作出回答。
「也許……吧。」
也許——並不是也許。那樣美麗的花朵，我曾目睹一整片壯麗而繽紛的「奇蹟」。在這世上，那樣的景色，絕對還存在著。
而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我們也看得到像她們一樣漂亮的花朵嗎？」紗兒感嘆道。
「嗯，會看到的，絕對。」
我搭上紗兒的肩膀，兩人再度相視而笑。
絕對。有朝一日，我絕對……會帶妳去看的。
作了一些簡單的收工作業，我們相伴走出地下室，脫去沾上水分的白袍和濕答答的靴子，重新回到房屋一樓的空間。此時，外頭的陽光穿透烏雲，在落地窗的折射下於地板放射條狀的光芒。
「放晴了。」
「是呢。」
我和紗兒同時拉直身體，放鬆因活動而疲勞的筋骨，看向窗外。雨天的景緻成為過去式，取而代之的是潮濕空氣中的天晴。
「雖然從這窗戶看出去，也就是早午晚和天氣的變化罷了……」
這時，紗兒回過頭用男孩子氣的語調對我說：「『不管怎麼樣的風景，都是這個星球依然活著的證明。』亞克這樣講過吧？」
「啊，是啊，確實這麼說過呢。」
沒錯，只要景緻朝夕變化，時間與地球持續流轉，這片土地就依然是活生生的世界。
是現在我們所擁有，為數不多的「幸運」。
而望著這些景色的我們，也同樣是——活著的。
「看來明天，也許會是個適合踏青的好日子也說不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