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競編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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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2
電梯門打開當下,汗水的臭味幾乎麻痺我的嗅覺。頭頂不再是岩層,而是紅霧滿盈的天空。塔頂尚未完工,一座搖搖欲墜的懸橋吊在塔外,與另一隻神之腳連結在一起,我小心翼翼走到塔緣往下俯瞰,塔外已不再是赤裸的加蓋結構,而是幾可亂真的人工皮,看來Takehiro說得沒有錯,我也身在另一只即將完工的神之腳內。

沒有再往上的部位,這裡只有腳,然後我得越過險橋去到另一隻腳。這想必不是在暗諷我的人生就是不斷抱大腿,但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抱著他者的大腿,那最初被抱著大腿究竟在哪裡,而他又是誰?

被擱置的施工現場散落著鋼筋和洋芋片袋子。大群女僕正忙著搬運原料,扔進熔爐之中。那些原料有些是死去妹妹的殘軀,部分是隨地搜刮來的瓦礫,只要是看起來不像大便的東西,全都被扔進了大鎔爐裡。

投料、鎔鑄、冷卻、壓製,最後成形,凝縮成像是磚頭的深紅色石塊。女僕們就地喊價,擺起小賣店,將這些回收後再利用的方塊販售給排隊等候的河狸。河狸拿到石塊後把它當成磚瓦,努力地想在半廢棄的施工處搭建出堅固的牆柱,但那些方塊動不動就碎掉,讓河狸們不得不花錢向女僕購買更多石塊。

「呦,這位看起來好像在找午餐吃的先生,需要什麼服務嗎?」

笑容真切的雙馬尾女僕主動過來招呼,倒了杯檸檬水給我。說是雙馬尾,但那其實是一條側馬尾加上另一條長到快拖到地板的馬尾,她的外觀實在有些不尋常,但現在並不是探討她這樣能不能被稱為雙馬尾的好時機。

「一隻用榴彈砲殺害我鸚鵡的老鼠。」我補注。「不是真的老鼠,那只是用來形容卑鄙小人的詞彙。」

「如果你在找亂放煙火的敗類,他剛往橋去了。」

「他襲擊了妳們?」

「呃……他是拿榴彈砲炸了我們啦,但沒人受傷,當然河狸也沒受傷。」女僕掛著一臉事不關己的笑容。「畢竟我們不是他能控制的角色,喔,更準確點說是分類。」

「為什麼?」

「因為戰鬥女僕不會這麼簡單就受傷,也沒有人見過真的戰鬥女僕。哈囉?你看過獨角獸嗎,那你知道他的角能不能把你的腸子捅出來呢?既然是不知道的事情,那就無從破壞,當然也無從創造囉。」

女僕的同夥催促她趕快回到崗位上,她似乎對於推銷石塊的業務感到不耐煩,懶散地甩甩手,表示自己需要再一點休息時間。

「妳們在這裡賣石頭給河狸?」

「那其實是羊羹,這裡有很多材料。」

女僕話說到一半時,正好有具妹妹的屍體從天上掉了下來。

「但它被拿去蓋水壩了。」

「我們只負責把東西製造出來,重點是有人肯買。一開始有人提議要在這裡賣檸檬水,因為身處地獄的人需要水分來紓解壓力和失調的血糖問題。但自從有河狸希望我們賣羊羹開始,我們發現賣羊羹也不錯,雖然河狸其實不喜歡吃羊羹,牠們想蓋成水壩攔住一些魚。」

「但我沒看到魚。」

「消費者開心就好,太刁鑽會很難交到朋友喔。當然我不會因為這樣就討厭你啦,不過牠們是河狸,你不是嘛。」

我似乎從這番對話中掌握到某種不確實的道理,儘管對於河狸註定無法成功的舉動備感惋惜,但或許蓋水壩本身對牠們就已經足以獲得成就感。

更何況牠們有錢可以買羊羹,就會有錢買魚。

「我可以問問妳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因為我們輸掉了尖瑞比賽。」

「抱歉問了這蠢問題,我很遺憾。」

「別遺憾,我們正在賣羊羹來累積反攻資本。」

「但妳們用了錯誤的材料。」

「有河狸喜歡,而且為了更有效熔化妹妹,我們採購了一批比較好的設備。」女僕盯了眼手上根本不存在的手錶。「去替你的鸚鵡報仇吧,雖然我不討厭公雞主義者,但鸚鵡主義者比較可愛。」

女僕在我耳邊偷偷說了一句讓人搞不懂意思的叮嚀,體貼地送給我一塊羊羹,要我帶著路上餓的時候可以吃,但我在踏上鐵橋的時候偷偷把它扔出塔外了。她說得對,我不需要花時間去在意不屬於自己的客群,即使這樣聽起來最終只會讓我成為待在讀者舒適圈裡的渾蛋,但至少他們肯掏錢。

只要有人還願意掏錢,我就還不用把自己砍掉重練。

心理層面的自我質疑不曾停止過,即使解決最基礎的問題,也遲早會面對更上層的苦惱。就像不斷落下的俄羅斯方塊,解掉只是分數,與它會持續運作並沒有直接關係。

榴彈砲自橋的另一端發射,落在橋面掀起震動與強風,我沒有摔下去。

對,我沒有摔下去,所以還不必驚慌。

即使驚慌也沒有關係,我還沒有摔下去,所以有驚慌的機會。

在即將抵達橋的另一端前,我見到了那名襲擊Kyosuke的分母。

「不要過來!我有看過身心科!」分母吶喊。「這是屬於我的大腿,我才是應該離開這裡的人!」

「你不是唯一需要藥物才能安眠的人。」

我從口袋裡掏出藥包,這麼一來我們就有了公平對戰的立場。

「我可不記得飛黃騰達的路有這麼窄,你只是大頭症無法接受其他人也一起雞犬升天而已。」

「我叫涼咖哩。」分母自我介紹。「你從沒問過我。」

「因為我不在意,你的熱氣球上哪裡了?」

我逼問眼前人,欣賞他因焦急而慌亂的神情。

「我把它打滿了氣,但是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從上面摔了下來,有個比我厲害太多的人搭著它離開了……都是因為你,你沒有教會我成功的祕訣!」

「如果我能教會你,為什麼我還在這裡?到此為止,別再發射榴彈砲了,爛人。」

「你說我是爛人?這套還不是學你的,你當年在《少女鸚鵡師》裡用榴彈砲殺死了主角的初戀!」

「那只是你不知道我為了這個爛橋段而承受多少抨擊和自我質疑。」

「沒有人在意!為什麼你寫得這麼爛卻可以成功,你比我見過的多數作者更糟糕,裴榜比你厲害得多,但是他──」

「他太雞掰了。別恨我,那是總編輯說的。」我脫掉上衣。「來吧,你毀滅我的鸚鵡,現在我要毀滅你的。」

「你不懂我們為了那紙稿約付出多少心血。」

「所以你也無法體會,為了這紙稿約害我犧牲多少自信。拿出鸚鵡,如果你真的那麼值得獲勝,那鸚鵡會證明一切。」

「我沒有鸚鵡!」

「不,你他媽就是隻特大的鸚鵡。」

──而我也是。

我伸手撕掉臉上的人皮面具,展示出隱藏在人類表皮下的鳥喙與艷彩羽毛。

修練鸚鵡道最大的代價,就是鸚鵡會模仿我們說話,成為飼主的複製。

牠們渾然不知,但卻成為我們的副本。

身為作家,我不知不覺和鸚鵡步上同樣的路,模仿憧憬的作者,成為了嚮往某種風格的鸚鵡。在這皮下,我知道這些事物、想法和靈感都不完全屬於自己。

所以我無法看待成功,無法看待失敗,因為在二三子表皮之下的,不過是隻隨處可見的鸚鵡。

而面前的分母,在這地獄之中與我並無差別。只是透過捉摸前人的產物,自以為加入本身的理解,想創造出給自己的成就。

我們的理解都還不足,或者說永遠都不會足。

涼咖哩見到我展露出鸚鵡的本性,先是詫異,接著無奈地乾笑兩聲,撕掉臉上的人皮,開始毫無保留的互毆。

「你根本沒有身為作家該有的能力!」涼咖哩尖呼。「當我需要你替我推銷時,你去了哪裡?」

「和你扯上關係對我沒有幫助。」我抹去被噴在臉上的口水。「你也不是真的把我當成創作朋友!你根本不該搶下沙漠裡的妹妹,你原本可以做自己的!」

「然後被你專美於前嗎,大作家?」

涼咖哩的拳頭打在我臉上,但就跟他可以寫出來的作品一樣貧弱單薄。

可惜我也是。

「你大可不用在乎這些,去找個正常的工作,然後把寫作當成興趣!」

「然後被你們這些天天吹噓跟分享寫作正職成就感的大人物消費,動不動就得看個『共勉之』對吧?我不要共勉之,我要擊敗你,我要成為簽約作家,寫作是我生命的一切!」

「不,創作才不是。創作不等同任何人生命的一切,而是任何人都可以選擇多少比例的生命投入創作,你先有了生命才有創他媽的作,這是個連學店仔都清楚的包含問題。」

我大膽地跳起,朝涼咖哩軟趴趴的胸肌踹了一腳。雖然成功把他踢倒,但我自己也失衡摔在冰冷的鐵橋上。他狼狽地爬了過來,壓制住我的雙手,汗水從他的鎖骨滴下,落在我的鳥喙上。

「向你的編輯推薦我,否則我就會讓你摔下去!」

「編輯?如果那頭熊在這裡,他不會讓你如意的。」

「你認為我人格有問題?」

「不,因為出版台輕根本賺不了多少錢,尖瑞的主要收入其實是來自猛男寫真書!」

我終於說出口了。

真正的心魔──猛男寫真書。

如果可以,我不想當作家,我想當猛男。可惜我薄弱的意志力根本無法支撐肌肉,只能讓我窩在家打手槍。

「怎麼會這樣……那我一路以來的吹捧跟宣傳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你自己吧。不是去成為任何人的第二,而是追求一個讓你自己安穩的姿勢,輕鬆地開始說故事。」

不知何時,橋的兩側擠滿了看熱鬧的河狸。我不記得他們之中有任何一隻買過我的書,但卻享受著看我們廝殺的過程。我聽著河狸的吶喊聲,再看看面前的鸚鵡人,發現牠與我竟如此相似。我主動鬆開雙手,等待著他與我和解。

沒想到他還是把我踹下橋。

在我確信自己即將摔碎的前一刻,想起了那位女僕在我耳邊友善的囑咐。

──敬請期待水龍頭老師的退稿力作《雙馬尾與海》整裝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