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競編擇(下)

本章節 3983 字
更新於: 2022-01-23
從高空落下的我摔在粉紅肉色軟墊上,除了有些魷魚羹味以外,一切安好。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羽毛和鳥喙已經消失了,看來我可以繼續保留自己其實只是隻大鸚鵡的天大秘密。

在看似無垠的軟墊彼端,有個深沉的黑色坑洞,大到可以將整艘長榮貨輪塞進去。

「很久以前,毗濕奴與梵天起了場爭論,討論誰才是比較值得被尊敬的神。」

清亮有雄勁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我轉過身去,見到了思婆,替他接續了故事。

「此時一根火柱出現在他倆之前。毗濕奴與梵天分頭尋找柱子的盡頭,但他們卻都無功而返,當他們回到原點時,發現其實柱子是濕婆大到誇張的林伽。」

「看來你回到原點,找到我大到誇張的林伽了。」

思婆向我微笑。

「我並沒有找到它,只是摔下來了。」我坦承。「你一直都在嗎?」

「不在,也無所不在。」思婆打開一包洋芋片,用眼神示意我想吃就隨意拿。「謝謝你。」

「怎麼突然道謝了?」

我仰起頭,陪編輯看著高聳的神之腳,此刻我對於它已經不再有畏懼之感,反而心生了些悲憫之情。

「你替我處理掉白砂。」思婆平穩地說道:「而涼咖哩處理掉了你的榴彈砲。」

「這代表我能就此解脫?」

「不。」思婆放開洋芋片袋子。「還有最後一發未爆彈,就是你和我之間的信賴關係。」

「你說得對,你把我遺棄在地獄深處,只留一根屌當最後的靠山。」

「畢竟我有太多書得處理。」思婆頭上的第三隻眼緩緩睜開。「若你是恆河裡的一顆沙,問,我該如何撿拾你?」

「只要足以扎痛你眼睛,你就不得不正視我。」

「此話意味著你打算自我膨脹,成為以筆名作為自稱方式的作者?」

思婆撕開布袍,露出他堪稱為藝術品的完美比例胸肌。

「沒有那個必要,我就是我,不會自稱二三子,甚至變成阿扁。」

「你對阿扁有著歧見。」

「並沒有,只是開他玩笑很有趣而已。」

「再有趣一點。」思婆右掌朝天。「讓我看看你的靈桿。」

一點寒芒鑿破紅雲,落在思婆手中,那是一把三叉戟。我也不再躲藏,撕下了臉上剛長好的人皮,以鸚鵡的外貌面對編輯。由榴彈砲織成的火雨驟起,再度澆打在肉粉紅色的大地上,那些分母站在神之腳上,高高在上地朝我們發射拙劣的攻擊。

「畢竟尖瑞就是間人人喊打的出版社。」我向編輯行禮。「但我仍然希望能成為你們的走狗。」

「因為這會為你帶來安穩?」

「至少是個我希望能得到認同的地方,你的認同對我就是那麼重要。」

「那我們還在等什麼?」

思婆舞動三叉戟,掃去鋪天蓋地的火砲煙塵,額間的第三隻眼怒睜,向我開出一道青白的閃雷。我驚險地閃開,閃雷擊中遠處的神之腳,將神的腳毛無情焚燒。

「關於下本書,你認為寫個旅行的故事怎麼樣?」我站穩腳步,向編輯拔腿奔馳。「在食譜失傳的世界,一對少年少女為了做出理想的甜點而到處尋找材料與做法。」

「你覺得這垃圾會有誰想看?」

「喜歡甜點的國高中生。」

我伸手抓住迎面戳來的戟尖,如果再慢一步,它就會在我的胸口和兩邊奶頭開出三個血淋淋的大洞。在思婆來得及抽回武器之前,我一腳掃倒他因施展刺擊而前踏的右腳。

「如果你崇尚在青春旅途中尋找生命意義,那麼在這分類上,你寫得贏誰呢?讀者的錢包可是有限的,想想看,他們沒有固定收入,只有把拔馬麻的壓歲錢啊!」

身體失衡迫使思婆單膝跪地,他用穩健的二頭肌防禦住我奮力的正拳,順勢用肩膀把我撞開,我聞到他汗水中興奮的氣息,而且很熊很性感。

「我可以加入推理要素,這樣我們就有機會掌握二十五至三十五歲的女性市場了!」

「面對現實,你是個臭宅,你的文字瀰漫著臭宅的味道,想要賺那些女士的錢可不簡單。除非你——」

「捨棄憧憬西尾維新的囈語寫法,並在書裡加入更多美味的情感互動。」

我啄向思婆的眼睛,他張開嘴咬住我的鳥喙,鳥喙傳來讓人絕望的碎裂聲,但我無暇顧及自己即將粉碎的顏面,一腳踢向他的下體。

「你試圖用性暗示來販售作品。」

「那不是我主張的,你要去問在腳川開課的直言老師。」

我藉機擺脫箝制,拉開與編輯間的距離。

「如果她說得都對,你該怎麼做。」

「不怎麼做,每個人都可以有一套對業界的看法,對輕小說的定義。就像國高中生參加補習班,但最後問題不在品牌,而是個人的成績單而已。」

腳下的肉色地面突然顫動,從漆黑的大孔洞中分泌出黏滑的液體,讓我和思婆雙雙壓低重心以免摔倒。

「所以大家都很對?」

思婆手握三叉戟柄末端,旋轉身體揮出毀滅的扇形打擊,我低頭閃過,縱身一躍撲倒了他。

「大家都努力在創作,大家都很棒。」

我們在黏滑的地上打滾,朝互相的身體飽以老拳。不知不覺從對毆變成互擁纏綿般的輕撫。

「可惜不是所有很棒的作品都能夠被出版。」

「至少我知道它很棒。」

我頓時對眼前的編輯產生一股難以抗拒的情意,在他用第三隻眼燒卻我之前,我大膽地親了他豐厚的嘴唇,這讓他短暫地安靜了幾秒鐘,然後以更激烈的舌頭攻勢回敬我對出版社的僭越。

「向我展示它可以多棒,你這合群的出版社小走狗。」

思婆向我出示他因興奮而寫得滿滿的稿約,我先是溫柔挑逗它,然後把那紙灼熱的合約放進我的嘴中朗讀。

「『本於合作初衷,雙方協定於著作物出版後,由乙方預付紙本書參佰本版稅給甲方,自實銷第參佰零一本起,於每年年底根據實銷本數結算版稅給甲方。電子書則於公開上架銷售起核算。惟紙本及電子書合計版稅金額小於新台幣壹仟(含)元以下時,將遞延至下一期計算。』」

「你滿意合約嗎,合群的甲方?」

思婆往回拉回合約,但我還想要更多,張嘴叼住了那紙粗壯的合約。

「我不會就此滿意,因為我很貪心。」

「那你就得取悅我更多。」

壯熊在我嘴裡來回拉扯他的合約,腳邊的黏液變得更濃稠,直到他發出一聲滿意的長吟,地表中央的深坑也隨之噴出了白色的泉水。在我們將要被白色的海嘯淹沒之前,他抱住我的身體,跳向猛烈噴發的泉眼,乘著興奮與快樂將我倆帶向了雲端。

激情過後,我和編輯雙雙喘氣,躺在蓬鬆的雲朵上,近在咫尺處,有著通往我家社區的公車站牌。

我知道這裡離地獄已經很遠了。

「我們消滅掉最後的榴彈砲了嗎?」

「是啊。」思婆的神情仍有些恍惚。「這樣一來,我就不會在夢裡見到白砂了,因為往後我的夢裡只會有你。」

「編輯,這話意思是……你是上一個用榴彈砲炸掉妹妹,寫爛書還得以出版的爛人?」

「我難辭其咎。」思婆嘆氣。「很久以前,森林裡有三隻熊,熊爸爸喜歡寫作,熊媽媽喜歡畫圖,熊寶寶喜歡剪接影片。三隻熊有天煮好一鍋湯,但湯太燙,他們決定出門散步,就在熊離開家裡時,一名可愛的女孩闖進森林,無意中來到熊們的家。女孩喝了湯,睡過三隻熊的床,當三隻熊回到家中後,發現女孩還睡在床上。熊媽媽以此為靈感畫了成人漫畫,熊寶寶則請女孩擔任VT的中之人,熊爸爸……他愛上了那名女孩。」

「我不會譴責熊爸爸,即使這故事聽起來很不合理。」

「他為了討好那女孩,以她為藍本寫了很多故事,但女孩並不喜歡,因為她喜歡的類型是推理,與青春戀愛無關。熊爸爸深深受挫於自己的不成熟與精神出軌,為了與過去的自己做出告別,他在書中用榴彈砲殺死了那女孩,作為膚淺的洩憤。」

「但讀者沒發現那橋段有多膚淺。」我恍然大悟。「所以他們……學了起來。那怕對作者來說是多麼差勁的橋段,卻不被市場察覺,即使從銷量看來毫無問題,但是熊爸爸卻害怕了起來,他害怕那些讀者會變成和他一樣,成為以精神自慰摧毀那女孩人格的兇手。」
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已經於事無補。我看著編輯,他給人的印象突然變得很弱小,弱小到像是任何人都可以向他提出加高版稅要求一般。

「熊爸爸後來上哪兒了?」

「沒人知道,當一個作者不再寫作,他原本的身分就已經死去。這也是為何我讓你體驗這段旅程,因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那種會讓自己和讀者失望的人。」

「坦白說我沒有頭緒。我捨棄了信仰,也不再跟人玩交際遊戲,甚至也不想再繼續為了增加效果而塞些亂七八糟的煽動橋段,這樣的我身為作者根本一點優勢都沒有。但至少──」

「但至少如何?」

「我可以比較安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例如說?」

「看Vtuber,學習第二專長,然後寫些普普通通的故事,不再去顧慮它能賣幾本,也不跟人嘻皮笑臉吹來捧去。等到某天我因為遠離這些複雜的人情遊戲而受到制裁時,至少我可以換個工作,然後自稱曾經因為寫作而快樂過。」

「你不會快樂到哪去,我看稿很嚴格的。」

「那還請你務必把所有糟糕的橋段都挑掉,然後我們再來為了如何設計更精緻的安排吵架。」
我與思婆相視而笑,他看起來不再是那個咄咄逼人的破壞之熊了,此刻我們達成了某樣共識,不再強求特定目標的共識。那怕這樣做或許會招致銷量災難,但反正我本來也沒能賣多少,有時間煩惱那些,不如好好寫下部作品。

不如好好想要怎麼活著。

「我想是時候該送你回去了。」

「有空可以時常下地獄嗎,我其實在那兒過得還不錯。」

「你腦袋撞壞了嗎,大作家,你說的可是心魔地獄。」

「沒有人能擺脫心魔。」我有感而發。「因為那些想法也是我們的一部分,先是察覺,然後才能把它化為下次創作的糧食。不過你說得對,這裡有尿垢的味道,而且太多處男的噁爛氣息了,我應該回去看Vtuber才對。」

「那你得趕快,星街流星今晚歌回之後,要暫時休息一陣子。」

「什麼……?快送我回去!」

我震驚的不只是自己的推要休息,同時還訝異於編輯也有在追蹤VT消息。

「那就跑向馬眼吧。任何作者只要能夠讓編輯爽,就不至於落入地獄。」

「如果我哪天涉嫌抄襲或寫出更爛的IP授權書怎麼辦?」

「不用擔心,我自然會切割你的,王八大頭。」思婆笑著推了我一把。「至少別在SNS上用筆名自稱,只要你別那麼做,我們還可以愉快相處很久。」
「但星街也常那樣幹。」

「因為她真的很可愛,快滾吧,噁男。」思婆不忘提醒。「下禮拜一記得把新的大綱寄給我。」

我起身向編輯道謝,心懷感慨與一股難言的暖流,攔住正好駛來的公車。在上車之前,好奇心驅使我向他問了最後的問題。

「編輯,如果我還是寫爛書,世界會變成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思婆難得溫暖地笑了。「你沒自己想像中重要,這世界沒有什麼娛樂是必須存在的,沒有非看不可的作品,但也沒有根絕爛書的方法。」

「這樣就好,禮拜一見。」

「別忘了替你的好編輯帶杯星冰樂。」

「我會的。」

──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