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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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8
在科學發展進步,人們懂得喝漂白水保持健康的現代,「神」一詞的意義早已被轉化。如果要用托馬斯.阿奎納的神學辯證來解釋何為神,那麼與其說神為何物,不如說神不是何物,才能區分出祂與凡俗生靈的差距。在逐漸趨向科學宗教、懷疑論,甚而無神論的近代,當神一詞被提到,通常是被拿來指稱那些頂峰上孤高的生靈,登峰造極到足以擔任產業金字塔要角,或名聲大到足以外遇,甚至制裁出軌明星的成功人士。
神不是失敗的人,至少不是我能夠成為的存在。
在見到天降大腳的當下,思婆不僅沒有驚慌,反而嘴角還浮起詭異的淺笑。
「是什麼讓你笑得那麼得意?」
「神見到神,內心會有些癢癢,可是再正常不過。我不凡的大作家啊,如果你仔細觀察那隻腳上的腿毛,就能夠很輕鬆辨認出,那是哪一位神祇的腳。」
「不用你暗示,我知道那是德華四世的腳。」
德華四世,是與我同世代眾多庸人之中,被譽為千年難有的氫文學作家。他剛出道時喜歡寫些懸疑類型的故事,隨著時間經過逐漸被冠上奇幻科幻推理戀愛言情哲學的多元標籤,並且在名編輯「造王者」輔佐下,成為台灣氫文學作家中最有資格被稱為神的人。尖瑞出版近幾年會式微,也是因為沒有拉攏到德華四世所招致。他寫的文字已經擺脫輕的世界,上達至構成生命的基本元素──氫。
「但德華四世怎麼會在這裡,我以為他現在人在簽書會……」
「因為神無所不在。祂的腳深達地獄,手在人間,眼越雲頂。」思婆語氣意有所指。「祂是來找你的,你可以選擇被踩扁,或是逃跑。」
「我和祂沒什麼往來,為什麼祂會來找我?」
「因為德華四世是你的心魔,就像功夫演員的心魔是成龍,而廚師的心魔是阿基師一樣。」
「但成龍和阿基師都外遇了!」
「所以他們不再被視為『神』。大眾喜歡捧出新的神明,然後享受摔碎祂們的過程,唯一的癥結在於,德華四世過於完美,祂還沒露出破綻。」
「即使祂最近的五本書都沒收完伏筆,而且人物還老在尾盤降智得亂七八糟,還把只需要十萬字就該演完的故事硬掰成四十萬?」
「看吧,你也是祂的信徒。」
「我不是!」
「但你為了證明祂不是神,而買了書,這就足以讓祂在銷量上勝過你。」
「編輯,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我只站在銷量那一邊。那怕這讓我必須和不擅長寫作的實況主簽約,或是和根本沒有說故事能力的社群名人邀稿。」
聽見編輯的這一番話,我頓時感到腦裡有什麼東西正在沸騰,但即使怒目瞪視他,思婆也絲毫不認為自己的發言有什麼不妥,甚至高舉雙手吆喝出聲音,吸引來德華四世的大腳。
神的腳掌在地表踏出深坑,在附近的妹妹們彷彿受到感召,紛紛跳進坑裡,拔下自己的頭顱,把腦漿當成水泥,想把神踩出的坑洞填平。大腳迅速向我接近,但思婆仍舊動也不動,抱胸站在原地,欣賞神踩出的混亂景象。
「我以為你是真心想幫助我擺脫心魔。」
「既然你不想承認,那就只好依靠非常手段。你說你不在意妹妹,但德華四世卻讓你即使說謊也難以無視。別說你忘記《少女鸚鵡師》第三集,是怎麼在書展敗下陣的,我握有所有的銷售資料,自然也清楚你在德華四世面前,是隻多麼卑微的小蒼蠅。」
「知道這些,你還以為我能和祂抗衡嗎?」
「沒有人要你與神抗衡,你只需要卑微點,然後去死。」
「你的意思是……這趟旅程打從開始就是騙局!」
「不全然,我只說只要克服心魔就能離開,但那並不可能。」思婆指著腳丫。「如果你無法跨越神的門檻,那麼未來你就只是灰心喪志的寫稿機器,淪落到只能替東萌創意代工。」
「至少他握有星街流星的版權。」
「不,羊老闆沒有,他偷偷道歉了。」
編輯的一番話如同晴天霹靂,打碎我對於被豢養的最後期待。眼見德華四世的大腳即將夷平整座妹妹們的村裡,我只能順從內心難以抹去的沮喪和恥辱感奪門而出,正好有台雙層公車自外頭經過,我不假思索跳上車,隨著不安與搖晃感離開這使人難受的地方。
公車沿途顛簸,駛上了荒沙堆成的小丘,德華四世的腳仍在近處,與我之間的距離不曾拉開,起初忐忑不安的情緒漸漸麻木,我不再滿腦子想著該如何遠離這無法遠離的夢靨,暗自等著祂一腳把我踏扁。
但腳沒有踏過來,我想是因為神並沒有真正的看見我。
原本不該是這樣。
行駛的公車呼應我的情緒停在小丘頂,遠眺可以看見腳,和荒蕪的地底原野,我獨自以打坐的姿勢沉思起來,不自覺想起了Kyousuke(受日本文化影響的親日要素)。
國中時的我無惡不作,是學校眼中的問題學生,在同學很早就看起摺紙動物園的時候,我偏偏要去看愛、死與機器人的改編版,並且將尼爾.蓋曼大多數的著作都當成同性戀文學,而不是青年冒險故事。
我就是這麼壞的一個人,而且我還買了不少東萌創意的周邊。
還記得那是個炎熱的十二月下午,我和朋友打賭輸掉,要從附近的鳥店偷走一隻鸚鵡。
Kyousuke就是這樣與我相遇的。牠是隻聰明的金剛鸚鵡,且說得一口流利的拉丁文,我不知道牠從哪學來這麼睿智典雅的語言,但在我即將下手偷走牠時,牠開口說服店主,自費把自己買給了我。
牠訓練我成為一名作文可以考超過四分的合格學生,並且透過考試成績順利進入還不錯的高中,在大多數人忙著繼承家業和投資股市賺取每年超過50%的獲利時,我已經是個有點成就的小說作家,能夠靠寫作購買鹹酥雞。
好景不常,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Kyousuke被捲入了一起無情的鸚鵡暗殺。祖父輩多年以來在鸚鵡武術方面的宿敵──Mr.Takehiro,誤以為Kyousuke是被訓練來參加下一屆九龍城鸚鵡血鬥的選手,因此僱用來無情的忍者蜜蜂殺死了牠。
那根針不只扎在Kyousuke身上,同時也螫穿了我的心。自從那起事件後,我開始放縱浪蕩,淪為可悲的學店仔,原以為就這樣一事無成終生。
但Kyousuke把我的作文技巧訓練得太好,讓我無法寫不出稿換取金錢,我開始模仿過去某位同樣被稱為神的作家,製造出不夠成熟,但足以應付國中生市場的垃圾。
正因為死不了,所以成魔了嗎?
對不起,Kyousuke,我不是故意要離你而去。
我不是故意要成為這麼糟糕的作家,但我也無法答應說我會振作。
但至少我心中的位置該留下多一點給你,而不是那隻腳。
在坡頂默默思索一晚之後,我在日出之前走回古寺,思婆看起來已經離開,只留下一枚從妹妹變成的榴彈砲彈頭,我抱起砲彈,往德華的大腳扔了過去,果不其然爆炸了,也果不其然把我給捲了進去。
心情出乎意料地輕鬆。
即使這麼做只是在替神的腳底搔癢,我也希望祂離我遠一點。
正確點來說,我希望我能離我遠一點。
很多時候,作者需要的根本不是靈桿。
那怕只是一點,只要再安靜一點就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