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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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7
我沒有妹妹,事實上我也不懂為何市場對虛擬血親出現在輕小說中感到如此迫切。
不如這樣說,如果妹妹題材,不過是大腸包小腸裡要附蒜頭,或是葡式蛋塔般的加盟擴散,那對於銷量確實有幫助嗎?
往下的階梯持續著,我雖然畢業自私立野雞大學,並且寫了篇與科系完全無關的碩士論文,但憑藉豐富的雜學基礎,仍然輕易能看出階梯是用廢棄鑽井改建而成。是誰生活在原創地獄中,還妄想往更深處取水?
「妹妹們住在這裡。」
思婆彷彿能看穿我的困惑。
「你是指被困在分母群裡的少女作家?」
「沒那種東西,本作品絕對不影射小有名氣的文創工作者或製作人擅長利用話術與資源誘騙未成年少女行性行為,那對有政治特權的工作室太不公平。」
「你說得對,小有名氣的文創工作者或製作人肯定不擅長利用話術與資源誘騙性行為,而這退一萬步都無庸置疑。」
(編按:小有名氣的文創工作者或製作人肯定不擅長利用話術與手頭資源誘騙性行為。)
地底空間比我想像中寬闊,原本我以為住在這裡的居民會呈現原始窮困風貌,但坐落在此處的小村莊卻意外恬靜雅緻。先前在沙漠中曾見過的妹妹們,一反狂態在此地平穩生活,有些正在河裡抓魚,有些則剛從國高中放學。
「哥哥?」
見到我的到來,妹妹們明顯躁動起來,伸出雙手從四面八方靠近。
「退後,我們不是來此地回收廢案,他愛的是男人。」
思婆額間的眼睛一眨,在地上燒出圓弧,喝止試圖逼近的妹妹們。
「我才不是……異性戀。」
我原本想解釋清楚,但見到妹妹們眼中異樣的思緒,我決定暫且順應思婆的說詞。
「釋白砂師姐在哪裡?」
思婆向一名剛放學的國小妹妹問路,女孩不假思索,指著沿河街道遠方一座古寺。思婆禮貌地向女孩道謝,隨即從懷裡拿出一支筆,作為謝禮送給那女孩。
「你沒有外表看起來這麼無情。」
「外表不能決定任何東西。」思婆語氣平靜。「除非有繪師。」
花落紛紛,我伸手讓粉紅色花瓣飄至掌心,奇妙的是前一刻還是櫻色的花,在一眨眼後變成黃得飽滿的枯葉。
「編輯你這話的意思是,在這裡的一切都只是『敘述』?」
「有悟性,不愧是我尖瑞出版看上的工具。在文本之中,所謂意象是憑藉讀者的心像產生,儘管作者寫得再洋洋得意,一旦文字無法讓讀者產生畫面,就功虧一簣。但是繪師不同,就像當你說『哇,編輯你林伽好大』時,除了確實指出公制長度以外,還可以透過照片,或繪畫來展示我的林伽。所以你真的重要嗎,還是說,你那些可憐的文字掙扎,不過是為了讓一張封面和三張插圖發揮其真正價值的鋪墊?」
「這是謬論。」我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別太感慨。「畢竟現在很多書都沒插圖了。」
「插圖再不用心,都遠勝過你們自以為是的大作。這是在教你謙虛。一度理解到自己只是靠繪師吃軟飯的廢物,你就不需要再執著於作品本身,因為是生是死,從來非你能主宰。」
思婆輕捻飄落的櫻花,所觸之物迅速燃燒,化成灰燼落入河裡。有個妹妹正在釣魚,我不知道那是誰的妹妹,但有這麼短暫的瞬間,我竟有點想加入她,也許問些有關魚的知識,或問候她今天在這裡花了多少時間。
「編輯,請問我可以──」
「不行。那不是發展主線用的妹妹,而是背景妹妹。一旦你介入她的生活,她就不再單純,有些人物可以當不錯的陪襯,但不具備發展故事的能力。我們來這裡目的在於找出有故事的妹妹,來刺激你找到擺脫心魔的方法。」
「要怎麼藉別人妹妹得到啟發?這聽起來超級不妙啊。」
「等你見過她,再來斷定也不遲。」
思婆領著我走過刻有「尖瑞大賞年年在,終見市場寵兒來」的匾額。我好奇地問了編輯為何詩詞沒有對仗平仄,思婆則稀鬆平常地講述輕小說作者通常不具備多少文采,會寫奶子比會寫詩詞更重要的謬論。
「兩位兄長好。」
一名長相清秀的尼姑見到我與思婆到來,殷勤地奉上茶水。寺內供奉有一枚圓錐狀的榴彈砲彈。
「這位妹妹就是白砂?」
「不是,她只是很久以前看破紅塵的無名妹妹。」思婆指著供奉在正殿的砲彈。「那才是釋白砂,世界上不知道第幾個被紅塵所棄的虛構角色,同時也是枚永遠無法被人珍惜的榴彈砲。」
釋白砂沒有說話,靜靜地立著,讓人無法相信「它」可以被認定成妹妹的一員。
「它會爆炸嗎?」
「已經爆炸過了。」思婆雙掌合十,虔誠地朝拜。「很久以前,有名初出江湖便頗負盛名的新銳作家。他偏好妹妹屬性,每一本書裡都要有妹妹,而釋白砂正是他筆下的其中一名人物。」
透過思婆睿智、沉穩卻無比性感的語調,我頓時理解到,為什麼妹妹們活在比分母更深的地底。
這裡是被作者們遺忘、逃避,甚至棄之不用的思想邊陲。無數作者跟隨市場之道,或當紅作品的魅力,嘗試創造出各種討人喜歡的妹妹。
然而因為某些原因,妹妹們被切離了。
「但為何是榴彈砲?」
「因為他發行了太多妹妹,如果那是NFT,就是同質性太高而毫無收藏價值的妹妹。有一天,他為了掩飾自己江郎才盡的事實,硬是安排了世界的殘酷,將妹妹炸成了肉醬。他洋洋得意,以為那會媲美螢火蟲之墓,誰知道。」
──沒有讀者買單。
不需要等思婆把句子說完,我便已預見接下來的發展。這妹妹的死亡此刻彷彿是我經手過的故事,儘管我不記得曾這麼做。
「她是怎麼變成榴彈砲的?」
「因為她被榴彈砲所殺。儘管作者後來安排她沒死的情節,但對讀者而言,角色的性命就只有那一次,即便是作者也不能恣意妄為。沒錯,即使是你他媽JK羅琳也別想染指哈利波特。從那之後,這個角色就已經變成笑柄,在讀者心中剩下榴彈砲的地位。最後只能被作者雪藏孤立,看破紅塵剃度出家。」
「這與我的心魔有何關聯?」
「因為你心中也有著遺憾。沒有處理好角色的遺憾,沒有妥善完稿的遺憾,像是毒一樣侵蝕著作者的自尊。也許作者可以原諒他自己,但讀者可以嗎?即使讀者選擇體諒,但作者能原諒他自己嗎?別說你忘記宋少輕了,我親愛的大作家。」
「宋少輕……」
思婆提到的是名曾經紅遍一時的少年輕小說作者,但他因為屢次酒駕而失去讀者信任,最終淪落至沒什麼後果的下場。即使少輕特別容易原諒他自己而屢次酒駕,但他的讀者卻不這麼認為。
機會越少的人,越無法重新面對自己。
越無法重新面對自己的人,機會也就越少。
正如那變成榴彈砲笑柄的妹妹,在我的故事中,同樣也有著未盡善處理的角色。過去我只將他們看成一次沒成功的嘗試,但沒想到經由思婆之口說出來,會讓人感到如此難堪。
「懂了嗎?」思婆用手指輕抹眼角。「即便將失敗構想就此埋藏,這些廢案和失敗角色所象徵的,仍舊是作者本人的疏忽與短淺。」
「編輯,你口中的那名作者,後來去了哪裡,他仍在這地獄之中嗎?如果不曾察覺,就不會產生地獄,那至少白砂妹妹是幸福的,至少她的創作者確實為她而苦惱過。」
「你似乎開始從這趟旅程找到一些有益的想法。」
「因為《少女鸚鵡師》也是這樣的作品,我以為自己寫的是鸚鵡,最後卻只剩少女,那鸚鵡不知不覺飛走了。」我發現右手拳頭不知何時已緊握著。「編輯,我不知道該怎麼擺脫這股沮喪。」
「正因為你現在還不知道,所以才必須摸索出離開這裡的方法。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那名寫下糟糕橋段的作者,他變成了──」
重物墜落的巨響蓋過思婆所言,我與棕熊同時轉頭朝向聲音來源,一只巨大的腳丫穿破岩層,踏進被遺棄妹妹們隱居的村裡。
「怎麼會……那也是妹妹嗎?」
「不,那是製造出原創地獄痛楚的頭號幫兇。」
──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