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的娜絲塔茜婭•伊凡諾娃•列普寧娜

本章節 3825 字
更新於: 2022-01-29
透過閣樓地板的縫隙,我看到了那個男人的死。
我在四年前的綁匪中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他一直在和他的同夥——也就是於若璃的父親——爭論要如何處置我。
於若璃的父親綁架我只是為了他自己的大義,要找我爸來做個了斷。
而那個男人想要的東西則更加單純。
「我聽說,伊凡•列普寧真的找到了活的熒光蝶。我只要那個就夠了,他怎麼樣不關我事。」
於若璃的父親本來就反對德化的蟲草業,當然不可能支持他的同夥做新的蟲草寡頭,於是兩人大吵一架。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聲巨響,像是門被強行砸開的聲音。
於若璃的父親離開了禮堂,而那個男人則還留在裡面。
他點了一支煙,看著空無一物的墻壁,罵著不堪入耳的髒話。
直到一個黑影從背後殺死了他。
我努力扼殺住自己的聲音,以免被那幾個怪物發現我在閣樓。
不過,我想他們一定已經發現了,只不過故意放過了我而已。
我坐在地板上,面對著早已熟悉的黑暗,盤算著這個噩夢到底何時才能醒來。
比起僅隔著一層木地板的恐懼,這黑暗似乎也顯得溫柔了起來。
我踡縮進更深的角落裡,與周圍的物件融為一體,用凝重的空氣作為我的保護色。
腳步漸漸遠去,他們沒有上來,綁匪卻已被消滅。
然而,我也無法獨自離開上了鎖的閣樓,這變成了一個無解的死局。
這時我才明白了自己之前害怕黑夜的原因。
只是因為我自己未曾身處暗處。

之後,夜白把我救了出來。
據說為了救我,於若璃甚至從屋子裡揪出了未銘。那個傢伙現在一定一臉無奈吧。
在離開廢屋的時候,我們聽見了沙灘邊的三聲槍響。
「茜婭,我……」
雖然說著這樣的話,可是夜白的眼裡沒有半點遲疑。
不管我說什麼,他都是會去的。
儘管我也希望他能快點去,但這樣的眼神始終讓我有一絲不甘心。
他來救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對其他人露出同樣的眼神呢?
在閣樓躺了幾天,頭頂的陽光讓我暈眩,腳下像是踩著棉花糖。
沙灘那邊不斷地傳來各種詭異的效果音,然而我卻無能為力。
在這個故事裡,我只是一個花瓶。
一個需要英雄來拯救的,一旦被拯救了就失去價值的花瓶。

夜白瞬移離開后,我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終於豁然開朗。
白沙和海灘一覽無遺,熟悉的臉孔也出現在面前。
「爸……」
「娜兒啊,你來得正好,上船吧。」
他不緊不慢地招呼我,一點也看不出是見到了被綁架了數日剛逃出魔窟的女兒。
不,我還遠遠沒有逃出魔窟。
父親手裡拖著一個我熟悉的面孔。
「夜,夜白!」
「放心,他沒死。他死了後面的試驗就沒辦法做了。」
他把夜白像貨物一樣丟進快艇,接著重新回到沙灘上。
我看見他手裡拿著一把手槍,心裡一驚。
「爸,你要幹什麼?」
他沒有回答我,徑自走向了另一邊——於若璃的位置。
她抱著頭,全身發抖,就像之前的我一樣。
父親在離她十公尺外停下了腳步,舉起了手槍。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殺她?根本沒有必要吧!」
我忍不住大吼。
「是她沒有必要來到這個島上。」
他淡淡地說。
他的手指扣在了扳機上,隨時準備開槍。
當我確認這一點時,身體已經跑了起來。
剛才為止走路還很踉蹌的我,現在竟然在向前方飛奔,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簡直就像是……瞬間移動一樣。
哈哈。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
四年前有一個英雄,用生命的代價擋下了蔓延在黑暗中的惡意。
現在我明白了,和白天黑夜無關,就算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在至親之人當中,惡意的種子依然可以恣意生長,綻放出血色的惡之華。
阻止他們的方法很少,但是說出來意外簡單。
只有無畏而無知的人,才能真正地挺身而出,付諸實踐。
愛和勇氣萬萬歲。
砰。
就在我抱住於若璃的時候,身後的槍聲響起。



「………………」
我睜開了雙眼,確認自己的生命還留在此處。
仔細一看,於若璃身上也沒有明顯的傷痕。
難道是打偏了?我回頭一看——
一個少年,擋在了我們和槍口之間。
這個少年之前都應該失去意識,躺在快艇里,現在卻出現在子彈的動線上。
「瞬間移動……」
這是他的慢性病,也是他的超能力。
這是他在四年前十一月某日習得的魔法。
這是他死而復生的代價,也是他欣然赴死的理由。
這就是馬夜白的一切。
「啊……啊啊啊啊…………」
父親的表情變得無比驚愕,就好像是打碎了他特別重要的東西一般。
夜白胸口中彈后沒有倒下,只是微微地後傾。
然後——
「這是……什麼?」
無數青藍色的光線從他胸口的傷口中溢出。
不,仔細看的話,那不是光,而是發著光的熒光蝶。
無數熒光蝶正從傷口裡魚貫而出,讓他的胸口看上去像是青藍色的光之噴泉。
「不要!不要離開!回來啊,都回來!」
父親丟下了手槍,開始漫無目的地追尋熒光蝶們的身影。
等到最後一隻熒光蝶離開后,夜白的身體重重地倒在了沙灘上。
我戰戰兢兢地上前碰觸他的手,感受到的只是冰涼和死寂的軀殼。
他死了。
蝶群們飛上天空,卻沒有離去,只是在我們頭頂盤旋,像是一道在日間流動的銀河。
我抬頭望著這一生也許再也不會遇見一次的奇景,唯有淚流滿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忽然,海邊響起了歌聲。
那是我熟悉的人的聲音。
回頭看去,於若璃正呆呆地望著同一片奇景,哼唱著陌生的旋律。
「於若璃,你這是……」
「我好像……明白媽教我那隻舞的含義了。」
她的眼睛里閃耀著從沒看過的光芒,就好像把天邊的亮色都吸收進了雙瞳一般。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啦。」
她沒有回答我,反而朝我莞爾一笑。
這個笑容太犯規了,幸好沒有被夜白看到。
然後,她開始原地轉圈,一手指天,一手緩緩伸出。
天上的蝶群似乎覺察到了她的動作,開始圍繞到她的身邊。
突然,她停下了腳步,周圍的空氣也為之一變。
短暫的間歇後,於若璃開始了熱烈的獨舞。
我沒有在任何場合里見過這樣的舞蹈。
而蝶群也迎合著她的搖擺,漸漸降低高度,圍繞在她身邊,如同一團青色的烈焰在燃燒著她的生命。
更遠一點的地方,不僅是我,連父親也看得出了神。
數分鐘后,於若璃以跪姿停在了沙灘上。她的胸口起起伏伏,下顎不斷有汗水滴下。
而熒光蝶們,則各自排列成了一個個同心圓,讓她身處中央。
「這是……」
「這就是原初的契約,巴丹代告和這片土地最初的約定,一切都在這一隻舞蹈里。」
她的表情變得威嚴冷峻,和平常的她大相徑庭,彷彿是換了一個人一般。
這片土地的魔女。
我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這句話。
「原來,原來巴丹代告的魔女是真的……」
父親踉蹌地靠近蝶群,隨即重新撿起了槍,指向於若璃。
不,此時已經沒有於若璃,在那裡的人是一個魔女。
「跟我來,我有一個人想讓你復活。」
他說的一定是媽吧。
那個我從未見過一面的母親。
我突然覺得,就這麼讓父親的心願實現,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她會怎樣對我微笑呢?她會怎樣呼喚我的名字呢?
但是——
「爸!已經結束了,你知道媽是不會回來的!」
他憤憤地看了我一眼,最後把槍口對準了我。
他居然拿槍對準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然後,他對魔女說:
「如果你不想讓你的朋友死,就得幫我這個忙。」
然而魔女只是冷冷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看著父親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
「那個,爸!」
「什麼事?」
我的話語打破了緊張的空氣。
「我聽說你把那個喪屍真菌叫做真菌N。」
他遲疑了一下。
「那又怎樣?」
「N是娜絲塔茜婭的N嗎?」
雖然自己的名字被拿來做喪屍病原體讓我有點抗拒,但我一直很在意這個。
「是的……N是娜絲塔茜婭的N,但是不是你的娜絲塔茜婭。」
「欸?」
「娜絲塔茜婭……你的名字,在希伯來語里是重生的意思。」
原來如此啊。
從一開始,那個人的計劃里就沒有我的存在。

砰。
子彈出膛,劃過熾熱的空氣,直指我的胸口。
可是,卻沒有擊中我。
伴隨一道青藍色的火焰,子彈在空中消失了。
「欸?」
下一秒,無數熒光蝶離開了同心圓陣,撲向了他,把他包裹在中心。
「唔,啊啊,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他起初還能發出悲鳴,很快就連聲音都被蝶群淹沒了。

我踉蹌著衝向魔女,抓起她的衣襟。
「魔女!那是我的爸爸!」
她不理我,連看都不看我。
我忍不住,只好給了她一個耳光。
「於若璃!」
「………………」
她的眼神里回復了一些人類的神色,終於大手一揮,讓蝶群回到了同心圓中。
父親倒在了地上,遍體鱗傷,身上的衣物也破爛不堪,但是依然喘著粗氣。
他需要的不是粗暴的天罰,而是人間的制裁。
「少女,你希望祖靈去向何方?」
魔女低聲問我。
我看了一眼夜白冰冷的身體,思考良久。
「先不說我,於若璃,你想要怎麼做?」
「什麼?」
「你自己想要怎麼做?你想要再一次復活夜白嗎?還是救活躺在那邊的你的父親?或者是保留這份力量,作為你未來的可能性?」
魔女——於若璃看著我的眼睛,就像是在我的瞳孔里尋找她的倒影。
然後,她開口了。

「我要讓它們自由。」
也就是說,她選擇不做任何事,只是把祖靈位歸原處。
雖然心裡有些悵然,但這個決定我無從置喙。
是我把選擇權讓給了她,我相信她會做出自己認可的決斷。
百萬熒光蝶散開陣型,如逆行的雪花般飛上天空,跨過海洋,飛向地平線另一頭的德化大地。
「這一次他們會躲到誰也發現不了的地方,再也不會被人利用。」
然後,就像是用盡了力氣一般,於若璃倒在了沙灘上。
終於,在海邊只剩下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看著依然無言的海洋。

幾分鐘后,遠處傳來了引擎聲,我看見海防署的快艇正在朝我們接近。
有人在船頭對我們揮手,我好像看到了未銘和他的父母。
我扶起意識模糊的於若璃向海里走去,同時對著救援隊大聲呼喊。
「你在哭呢……」
忽然,我聽見她這樣對我說。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才發現真的如此。
淚水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決堤。
我索性跪在海水裡用力地哭泣,而於若璃一直抱著我,撫摸著我的頭髮。
幾名救援人員趕到我們身旁,遞給我們乾淨的毛巾,並把我們攙扶上船。

「我們就這樣走了真的好嗎?」
「欸?」
「馬夜白學長還躺在那裡曬太陽呢。」
我慌忙掙脫開身邊的救援人員,連滾帶爬,向沙灘上跑去。

一隻青藍色的德化熒光蝶,正靜靜地停在他的身上撲動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