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日的於若璃
本章節 5049 字
更新於: 2022-01-28
「娜學姐?娜學姐!」
娜大人的電話被掛斷得很突然,背景中夾雜著陌生人的說話聲和各種環境噪音。
其中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有點似曾相識,我想那一定是個錯覺。
但即使愚鈍如我,也已經發現她身上出事了。
我試圖回撥,但是她的行動電話已經被關閉了電源。
我該怎麼辦?應該馬上報警嗎?還是去報告學校的老師?或者應該找到她的父親?
「媽——」
我忍不住叫出了母親,而她一如既往地靜靜躺在與我一墻相隔的ICU里,身上插滿了各色的管線。
人類真是脆弱的動物呢,明明只是幾公分的傷口,竟然就會到如此地步。
而我自己也不遑多讓——平常把她當作反面教材,一出事還是會首先想到她。
想到這裡,我不禁羞愧不已,扭頭跑出了等待室。
仔細一想,整個事件中,只有我沒有一點能力,也沒有起到一點幫助。
我只是擅自地介入了學長和娜大人的生活,之後又眼睜睜地看著命運將我周圍的人們撕裂。
當我察覺時,我已經孑然一身。
「咦……為什麼……」
我在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
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
回到這裡明明不會有任何幫助。
但是……如果有奇跡發生的話……
我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馬夜白學長的病房門。
馬夜白學長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總感覺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恢復了健康,正坐在病床上看著綜藝節目。
但是他應該不會捧腹大笑,至多只會上揚嘴角而已。
他一定比我更早知道娜大人出事的消息,而且已經有了對策。
看到我進來,他一定會對我說——
「才來嗎?我們走吧。」
他總是不給我等待的時間,他總是趕在我前面。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馬夜白學長!」
我走進了病房,大聲呼喊他的名字。
病房裡站著五六個護士和醫生,聽到我的聲音,一齊看向我。
為什麼他的病房裡有那麼多人?難道他的病情有什麼——
我一走近那群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他們的面前,什麼也沒有。
馬夜白學長不在這裡。
而且連病床都不在。
這一超乎想象的事態讓護士和醫生們面面相覷,但我卻不陌生。
「瞬間移動……」
詢問之下,似乎是就在半個小時前,查房護士突然發現病人連病床整個消失不見了,正在討論要不要報警。
能夠瞬間移動大概是件好事吧?至少說明他已經開始有意識了。
我在腦內這麼擅自做著樂觀解釋。
可是,這樣一來……
我身邊的人都離我而去了。
我就只能靠我自己了。
而現在的我,又能做到什麼呢?
「如果能知道學長瞬移的目的地……」
上一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娜大人是怎麼做的?
她似乎去問了某個人。
可是,她從來沒有說過——
「不對,她說過!」
【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在我回來之前可以去找——】
這是她在電話里試圖告訴我的最後一件事。
她在之前另外提到了學長的父母,所以這個人不可能是父母。
娜大人的父親我從沒見過,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這個也可以排除在外。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的人際關係就沒有交點了,我很有可能不認識那個人。
「不行,不能停止思考!」
她說在她回來前就能找到,說明那個人是我在幾個小時里就能找到的一個陌生人。
但是……這樣一來……
「這,這真的可能嗎……」
我為我自己的猜想打了一個寒顫。
想到之前的生活,他們兩人的一言一行,無不暗示著我腦海里的這個詭異的推理。
我離開了醫院,招來一輛計程車,向我心中的目的地飛馳。
夜晚的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我的心跳在雨聲里愈發明晰。
「到了。」
下車之後,我衝進了這間房子。
我認識這個地方,我對這裡太熟悉了。
因為這裡就是我之前生活過的地方,馬夜白學長的家。
我脫了鞋,進入客廳。
客廳里熄著燈,傢具和生活用品靜靜地躺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上,正如以往。
這間屋子,在失去了它的房客之後,猶如空殼。
但是,我卻高聲呼喊。
「有人在嗎!」
沒有人響應,我就再喊了一遍。
我走上樓梯,一邊喊話一邊打開了娜大人和學長的臥室,而房間里理所當然地空無一人。
不,不可能是我錯了!
我回到一樓,打開了學長父母的臥室。
臥室里蒙著一層薄塵,看上去很久沒有人居住的痕跡了。
關上房門,我看向隔壁的另一個房間。
房門上寫著它的主人。
馬未銘,馬夜白的雙胞胎哥哥。
深吸一口氣,我推開了房間的門。
「有人在嗎!」
沒有人在。
這個房間比其他房間更加陰暗,因為所有的窗簾都被嚴密地拉上了,連一絲路燈光都透不進來。
藉著走廊上微弱的燈光,我看到一張堆滿了毛絨玩偶的床,擺滿雜物的桌面,以及滿地的書本。
我撿起一本,我發現那是少女漫畫。
這個房間硬要說來還更像是女生的房間,而這裡也和其他的所有房間一樣,空無一人。
到底是哪裡搞錯了——
娜大人讓我在晚上去尋找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那我一定應該知道那個地點。
符合這個條件的地點,只有馬夜白學長的家。
而這也就意味著,之前我在這裡借住時,這個房子里住著第四個人。
我一直在和那個看不見的房客共享著生活空間,而娜大人和學長則不知為何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
所以我時常感受到的違和感,每次用來「祭祖」的那一碗飯,被擅自拆除的攝像頭,夜晚的奇妙動靜,還有那天晚上洗手間門口的人影,都是源於那個第四個房客。
我思索著到底哪裡還有隱藏的房間可以讓那個房客棲身,但是沒能如願。
這個屋子裡,怎麼看都只有我一個人了……
我回到熟悉的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飯桌前一飲而盡。
這時才感到全身的疲勞和倦怠撲面而來。
「這麼說來我也三天沒睡了……」
「那休息一下如何?」
「在別人家裡睡覺不太……咦啊啊啊啊?!」
我跳了起來。
對話接得太自然,以至於我沒有發現廚房裡站著一個女生。
她從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難道是我一進來就在了?
那個女生從廚房走出,我看見她身上穿著一整套黑色的哥特蘿莉服,手裡有點不合時宜地拿著一碗剛泡好的杯麵。
「初次見面。」
她優雅地向我行了一個禮。
「我是馬未銘,這間屋子的主人。」
「什,什麼……」
我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
「馬未銘……不是馬夜白學長的哥哥嗎!」
「沒錯啊,人家就是夜白的哥哥。啊,你說這身打扮?只是愛好而已。」
她輕輕撩起裙擺,一舉一動都極盡淑女,就連說話聲線也十分中性,不說穿根本辨識不出來。
仔細一看他的臉龐,確實有幾分和馬夜白學長相似之處。
如果馬夜白學長穿上女裝,也會是這個樣子嗎……
「人家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啊,不是啦!我真的沒有在想!」
我反而先不好意思了起來。
這,這到底是什麼詭異的狀況啦!
我試圖釐清現狀,一邊深呼吸一邊坐回到椅子上。
「呃……那個,馬未銘……學長?」
「我沒有在上學,不過隨便你啦。」
「我聽馬夜白學長說你和父母在高雄治病,為什麼會在這裡?屋裡還有住另一個人,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件事?」
這也是我最大的疑惑。
沒有告訴我,也就是說誰也不知道。
到底是什麼值得讓他們隱藏一個人到這個程度?
「我和爸媽在高雄是真的喔。因為在四年以前看到了那樣的事情,腦子變得有點不正常,得了失語症,過了一年多才恢復過來。」
「那之後的兩年多時間——」
「對,其實我早就已經康復了,但是爸媽並不相信我真的好了——畢竟他們看到自己的兒子總是打扮成女生的樣子會有點想法啦。之後他們聽到某種中國大陸傳來的電擊心理治療方法,要把我送到所謂的治療中心去上電椅,所以人家就逃出來啦。」
「還,還有這樣的治療方法嗎?!」
「好像在大陸這也是違法的,傳到這裡反而被說成尖端醫療技術了。關鍵是爸媽還真的要把我送去電擊,那我就只有背著他們逃回來啦——所以你也就明白了,我讓夜白和茜婭都不能對外暴露人家的存在,免得被滿世界找我的爸媽抓回去。」
這樣說來,一開始學長暈倒的時候娜大人也沒有第一時間叫父母回來德化,應該也是怕他們回來后發現躲在家裡的馬未銘學長吧。
在自己家裡隱居,聽起來真是奇妙的生活方式……
「喂,那不就是家裡蹲嗎!」
我忍不住吐槽了這個女裝癖家裡蹲。
「別說得那麼難聽,人家也是經常出門的!」
「平常我怎麼沒有看見啊!」
「為了避開你和周圍鄰居的視線,人家都是晝伏夜出的。」
她拍拍胸脯,一臉得意地說。
真不知道有什麼可得意的就是了……
「不過啊——」
他話鋒一轉。
「這幾天大家都去哪裡了?我以為今天茜婭會過來找我,結果來的是你。出什麼事了嗎?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聽到他的話,淚水突然充盈了我的眼眶。
昨天至今,不,是這幾天來,我最想要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當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終於有人對我伸出了援手。
我擦了擦眼眶,開始對馬未銘學長講述這幾天所發生的事情。
他一邊聽我講話,一邊吸著手裡的杯麵,最後把麵湯也一飲而盡。
如果有時間,真想給他做一桌料理。
「啊,別這麼看人家啦,其實我會做飯的。」
「會做飯就不要吃杯麵啦!」
真不知道他講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馬未銘學長……你是知道馬夜白學長在哪裡的吧?」
我問他。
曾經娜大人把我支開后,自己突然發現了學長的瞬移目的地,應該就是去求助了馬未銘學長。
「嗯,雖然很難解釋,但是雙胞胎之間是有感覺的——硬要說的話,這也是一種魔法吧。」
他的微笑像一朵花,讓身為女生的我心裡都有些嫉妒。
「那麼學長在……」
「他不在任何地方。」
「什麼?」
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應該這麼說……他一直在移動,無所不在,我沒有辦法確定他具體在哪一個地點。他的生命是靠著封印了熒光蝶的力量才再次流動的,但是之前因為某種契機,蝴蝶找到了缺口逃走了幾隻,所以剩下的蝴蝶也就陷入了混亂,拖著他的身體到處亂飛。」
他說的每個詞我都聽得懂,但是連起來之後就相當費解。
「那個……學長,蝴蝶是怎麼回事?」
「嗯,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嗎?茜婭他們都沒有跟你講過?而且人家聽說你是那個魔女芭拉誥的女兒吧?」
芭拉誥,是我母親的原住民名字。
只有她在出去占卜做祭祀的時候別人才叫她這個名字,似乎蘊含著尊貴的意義。
我之前擅自認為這只是個假託的代號,沒想到「魔女」竟是個公開的秘密。
「抱歉……我不知道。」
我低下了頭。
如果那時候能多聽母親講一下那些工作上的事,如今我會不會也能派上點用場呢?
馬未銘學長無奈地一笑,隨後就對我講述了四年前我生日那天,在德化所發生的事情。
這個故事,和母親在急救車上所講的那個版本,完美地合成了一幅完整的圖畫。
由於我導致的家庭糾紛,演變成致人死傷的綁架案件,而後母親為了救人,犧牲了世上所有的德化熒光蝶。
現在的馬夜白學長,就是一個靠著萬千蝴蝶的靈力驅動著的逝者。
這是一個和父親的故事截然不同的版本。
在這個故事裡,沒有羅布泊,沒有蘇聯科學家,沒有核彈和冷戰。
馬夜白學長也不是被真菌感染的喪屍。
我說不好哪一邊更像真的,但是我知道現在我必須相信哪一個版本。
但是,這樣一來——
「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嗎……」
我不禁捂住了嘴,恐怖和負罪感讓我背脊不斷發抖。
如果當時我能夠更理解父母一點,如果當時我能夠更堅強一點——
「沒錯,無知是種罪孽,可是出於惡意的罪孽遠勝於無知。我不管其中有沒有你的父親,那些兩次抓走茜婭,殺死我弟弟的人,人家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他站了起來,走到玄關,打開了房門。
門外是一片黑暗的夜,大雨傾盆。
一陣疾風吹進客廳,把雨水拍打在他的臉上和衣裙上。
他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我剛才擺上桌上的行動電話,並且按下了一串號碼。
「夜白!我知道你聽得到!」
他對著面前的暴雨和黑暗,大聲呼喊。
「我現在撥通爸的電話,我會告訴他人家願意回去,接受電擊療法。」
「學長,你在做什麼——」
我慌忙起身,跑到他身後。
「不要過來,這是我和我弟弟的事!」
他伸手喝止了我。
他手上的行動電話發出一串嘀嘀嘀的待接聽音,即使在暴雨中也顯得格外清晰。
因為使用的是我的電話,所以他父親不一定會那麼快決定接起這樣一個陌生門號。
但是,萬一他接起來了呢?馬未銘學長真的願意回高雄嗎?
他這樣無的放矢的聲音,真的能夠傳達到馬夜白學長那裡嗎?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彷彿凝固了,只有待接聽音還在玄關近乎永恆地持續。
【喂,請問你是——】
一個男聲打斷了待機音,這幾乎為我們的等待判下了死刑。
轟隆。
有點搞錯季節的驚雷在十月底的天空響起,遮蓋了男人的後半句話。
不,整個對話都被中止了。
一個手指,按在了【結束通話】的紅色按鈕上,掛斷了電話。
然後,一個拳頭打在了馬未銘學長的臉上。他後退了一步,還是坐倒在了玄關的地上。
他的假髮掉落在一旁,露出了裡麵灰白色的真髮。
這一點也和學長一模一樣。
儘管是男生挨了打,我心裡依然湧上一絲憐香惜玉的感情,從背後扶住了他。
然後,我抬起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不速之客。
「這是你拿自己來威脅我的懲罰,你這個女裝死宅家裡蹲。」
馬夜白學長站在玄關。
他還穿著病號服,一手攥著我的行動電話,身上已經濕透。
他臉上頭一次顯露出憤怒的表情,在我看來十分新鮮。
大概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吧。
忽然,坐在地上的馬未銘學長哈哈大笑了起來。
馬夜白學長看了看他的哥哥,又看了一眼站在後面的我,表情有一些難堪。
彷彿是為了消解這份尷尬,他關上了房門,走進了客廳。
「等一下,茜婭呢?」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事似地,他扭頭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