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的娜絲塔茜婭•伊凡諾娃•列普寧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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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7
夜白的事情,我盡量把它拋在腦後。
現在的我只能相信他會很快醒來,而且學妹會好好地照顧她。
「不要跟那兩個人說夜白的事。」
既然「他」對我這麼說了,我也不得不照做——儘管我也質疑這是否是正確的決定。
因此他的父母至今還不知道他昏迷的消息,當然也沒有回到德化。
雖然我和「他」都很自私,但如今也只能自私到底。
「夜白會沒事的,他只是累了。」
畢竟「他」都這麼說了——
離開德化的日子已經進入了第三天,然而截止目前我還是沒有任何進展。
我到處打探著那個人的名字,可是得到的只是下一個地址。
之前我只是聽說,現在我有了實感——他在那之後真的過著近似於顛沛流離的生活。
因為四年前事故的心理創傷,我沒有辦法在夜晚出門,這也大大降低了我的效率。
台北夜裡比較燈火通明,我似乎可以稍微欺騙一下自己,但也很難撐過晚上7點。超過那個時限,我就會變得無端地心煩意亂,而且沒有安全感。
到了夜裡就無法外出,這樣想起來,這有點像是逆轉版的吸血鬼呢。
「畢竟曾經被逆轉版的吸血鬼獵人抓住過啊。」
坐在長途巴士上,我自言自語著。
巴士下了高速交流道后穿過了一個隧道,隨即讓我眼前一亮。
午後兩點的陽光灑在我的臉頰上,路邊橫陳著波光粼粼的海面,稍鹹的海風穿過車窗縫隙湧入鼻腔。
在德化,要翻過一座山才能看見大海,而那海的味道也和這裡的不盡相同。
巴士駛入了一座老舊的車站,我在行動電話上用APP確認了自己的位置。
地圖上顯示,我已經不在台北的行政範圍內了。
其實當我看到海的時點,就早已離開台北了吧。
「是在……這裡嗎。」
目的地距離車站並不遠,大概只有10分鐘的腳程。
那是港口不遠處的一條商店街,而我要尋找的則是其中的一家小店。
正輝釣具……
「有了。」
我推開門,走進了店內。
這是一家販賣釣魚器材的商店,各式魚竿掛滿了整堵墻,有些都積了厚重的灰。
店裡不僅採光不良,室內也沒有開燈,整個店鋪散發著一種無精打採的慵懶感。
更重要的是,店裡除了我竟然沒有半個人。
「有人在嗎?」
我呼喊了兩次,才從裏屋聽到些許動靜。
「來了來了——隨便看看唷……啊。」
他撓著頭髮走了出來,看上去還沒有睡醒,可還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我。
作為絕讚生長期中的少女,被暌違四年的熟人一眼認出,總感覺心裡有點不爽就是了。
相比起我,他比四年前胖了一圈,下巴上也留起了鬍渣,若只是在街上擦肩而過,也許我會認不出他吧。
「你是……邱璞真?」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用我的國語名字叫我。

「好久不見了,唐子皓老師。」
我向他鞠了一躬。



唐子皓老師遞給我一瓶寶礦力,讓我坐在櫃檯邊的釣魚椅子上。
這麼隨便用商品真的好嗎——我還是沒有問出口。
「你不是隨便路過吧?」
「嗯,我是專程來找老師的。」
「那你還真厲害啊!能找到這裡。」
他露出了佩服的表情,而我也只好苦笑。
他在離開德化后,輾轉待過了五家不同的公司工作,於是我也順藤摸瓜找了那麼久。
我一直以為直接在台北找他的工作場所會比較快,可是沒想到他就在老家。
「這裡是我爸媽的房子,下面也是自家的店,哪裡都比不過自己的家啦。」
一邊說著,他一邊掏出了一瓶啤酒。
當年那個言必稱「愛和勇氣萬萬歲」的熱血唐老師,現在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市儈的大叔。
原本以為他看到我會先跟我討論動畫片的話題的,看來是我想多了。
「我過了很久才發現,其實我真的不是那塊料啊!哈哈!我只是以為自己是那樣的人而已,之前學校里的理想主義害人太深啦!什麼你有無限的可能性啦,都是教育者自己說爽的啦!哈哈哈!」
他全程都在大笑,不知道是在笑這個世界還是在笑他自己。
這樣看來,至少他比從前開朗了許多。
「那麼你找我有什麼事?」
放下了酒瓶,他終於再一次看我的正臉了。
我在來的路上,想過很多種把事情告訴他的方式。
哪些事可以對他說,哪些可以省略,我考慮了很久。
但是,我現在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
唐子皓的人生,和德化已無關聯。
「我只是想知道四年前的那個晚上發生的事。」
我對他說。
「啊……我那時候都跟警察說啦,媒體上也有不少報道吧?」
「唐老師,你我都知道那天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但是目擊全程的只有你而已。」
「不是哦,還有一個人。」
他反駁道。
確實,他說得沒錯。
除了我、夜白、唐老師和犯人,那天我們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夜白的雙胞胎哥哥馬未銘。
「那個男生……現在還不能正常講話嗎?」
自從那天之後,他就精神失常了,之後和父母一起在高雄看病。
「嗯。未銘現在的狀況有點特殊……」
「他怎麼了?」
「他……他逃跑了。」
就在三個月前,他突然從醫院里消失了,夜白的父母正在滿世界尋找他。
「這樣喔……」
「唐老師,你不必太自責,這不是你的責任。」
「自責?不,我自責的時間已經夠了,可能對你們比較不好意思,但是我現在已經完全離開德化那段往事了,要不是你今天來,我大概都快要忘記了吧,哈哈哈。」
他這樣笑著說話讓我有點不舒服,但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當時他在夜白父母面前下跪謝罪,額頭磕到流血的畫面,至今我仍記得。
這樣的經歷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不管是向好或是向壞。
唐老師毫不遮掩地打了個嗝,又打開了一瓶啤酒。
「我沒有想到馬夜白會去擋犯人的車。」
「那時候你一定嚇壞了吧?」
「我倒不能說是嚇壞,只是覺得不知道要做什麼反應才好……應該說,我那時候嚇壞才比較正常吧?畢竟一個學生被綁架,另一個被車撞,現在想起來真是代誌大條了。」
他看著灰暗的天花板,說完喝了一口啤酒。
夜白這個人的行動原理一直是個謎,到現在我有時也不太摸得透就是了。
有時我會想,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這種不講道理的麻煩超能力才會附身於他的吧。
「我跟夜白都是蠻命大的,這樣都能撿回一條命。」
我對他說。
「啊——不對哦。」
「什麼?」
唐老師灰色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我。
「邱璞真,你能平安回來確實是很走運,但是馬夜白不是哦——他在那天,民國100年的11月3日,被劫匪的休旅車撞死了。」
「欸?你說……什麼?」
我一時不理解他所說的意思,但背後卻有一絲寒意湧上。
「雖然我跟別人說了也沒人信,但是至少我不會騙你。馬夜白在那個晚上千真萬確地死了。大出血,多處骨折,他的頭都整個扭到不可能的角度了,就算是我也能看得出他已經沒救了。」
夜白經常說,他那天晚上的記憶很模糊了,但感覺就像是死過了一次一樣。
我一直認為這只是一種修辭法。
「可是……他之後不是好好的嗎!」
四年前,他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只檢出了一點皮外傷和輕微腦震蕩。
現在想起來,以正面衝撞全速前進的汽車而言,這樣的傷害確實輕到不自然。
「所以我說了也沒人相信啊!那個晚上,我看著他的屍體,終於想到要報警的時候——」
他放下了酒瓶,停頓了一下。
「我遇見了這片土地的魔女。」
我花了一點時間去理解他的這句話。
他說……魔女?
「不好意思,唐老師,您說的是……」
「就是字面意思啊,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女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走到我面前。她問我小女生是不是被抓走了,我說是啊,然後她就開始作法啦。」
「作作作作法?」
「嗯。準確來說也不算作法吧?她就只是在我們面前跳了一支舞,跳完之後,我發現馬夜白的身體就復原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聽起來真的很像醉漢的瘋話,也可能是當年他心理受衝擊太大結果產生了幻覺。
畢竟當時在場的馬未銘,直接被嚇倒幾年不能講話。
「呃,那麼,你有看到那個所謂魔女的臉么?你認識她嗎?」
「有看到喔,她是個大美女,大概30歲左右?但是我可不認識她,至少不會是我的熟人或者我帶過學生的父母啦——還有,從她出現開始,她就一直在哭,並且說對不起。我當時真的很手足無措,所以就沒有細問,一回過神來她已經不見了,所以我就說她是個魔女啦。」
「等等,所以你是說,一個輕熟女哭著跑來,一邊道歉一邊跳舞,然後不知不覺間夜白就復活了,最後又不知不覺消失了?」
「對對,就是這個感覺。」
他拍了一下手。
我感到一絲頭痛,用一隻手托著頭。
原以為這會是一場有意義的真相之旅,沒想到卻聽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而且其中有幾分是真的都難考證。
也許這都是他的腦內補完。
「唐老師,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台北了。」
我站起了身。
他知道我受創后不擅夜晚的體質,點了點頭。
「我送你到車站吧?」
「不用不用,您還要看店吧。」
「哈哈,這個破店誰會來買東西啊!」
他理直氣壯地嘲笑自己的家業。
我覺得你還是用心一點比較好……
「真的不用了,那麼我先走了。」
「喔!替我跟你那個很像外國人的爸爸問好喔!他還在德化嗎?最近怎麼樣?」
「爸他本來就是外國人啦……他還在德化沒錯,最近在山裡研究熒光蝶。」
「咦?德化熒光蝶不是已經絕種了?」
「嗯……他好像找到辦法讓這個物種復活了。」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啊。」
聽到唐老師的話,我轉過頭去。
他還是一副微醺而木訥的表情,但是話語中卻帶著篤信。
「為,為什麼?」
「因為熒光蝶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啊。」
「所以你怎麼會知道啊——」
「因為就在四年前那一天,所有的熒光蝶,都被馬夜白吃掉了。」



聽完整段故事,當我意識到時間的時候,窗外天色已晚。
兩個阿伯走進店裡向唐老師炫耀今天的海釣的收穫,我們的對話才不得不中斷。
唐老師早就喝完了兩瓶啤酒,在傍晚時分還邀請我一起吃起了微波便當。那時我才忽然意識到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拜這場突然延長的談話所賜,我原本下午就打算回到台北的計劃,看來是完全泡湯了。
我摸著自己的胸膛,那裡有一顆心正在劇烈地跳動著。
沒辦法,聽了那樣的故事,誰也無法保持冷靜。
馬夜白在四年前的11月3日一度死去,又在同一天死而復生。
這種事情,真的是人類可能辦到的嗎?
還是說,正因為是魔女才能辦到?
「抱歉抱歉,邱璞真,跟老客聊了一會兒——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沒關係反正我也很閒。」
他送走了兩位阿伯,重新回到我面前。
「我才應該說抱歉,浪費了你一下午的時間去回憶那些討厭的事。」
「哈哈哈!沒差啦,反正也沒人來買東西啊。現在外面真的很晚了,你今天打算怎麼辦?」
「呃……我訂的飯店在台北,行李也都在房間里,我還是要回去。」
「這樣啊……要不然我開車送你去吧?3點以後我就沒喝過酒囖。」
「那不太好吧!我自己可以過去的……」
「能看到德化時期的熟人我也很懷念啦,就讓我送你一程吧。」
說實在的,我沒有自信能夠在夜裡一個人回到飯店。
所以我向他深深地鞠躬致謝,而他只是和往常一樣地傻笑著回應。

「這點夜路OK嗎?」
「還……還可以。」
唐老師的車停在背街的泊位上,我們一起繞過商店街走向停車場。
不大的停車場上只有五六臺汽車,其中一台在我們走近時閃起了燈。
只是唐老師手裡一個簡單的解鎖動作,我卻後退了一步。
這讓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駭人情景。
「咦——————這是誰做的!」
唐老師忽然驚呼起來。我來到他身邊,發現眼前的汽車輪胎被人放氣了。
「啊!太可惡了,誰會做這種事啦!」
他氣得撓頭,而我則處於不安之中,四下張望。
「咦?」
我在停車場繞了一圈,發現被扎破車胎的汽車不止這一臺。
周圍其他幾臺汽車也都遭此毒手。
除了……停在陰影處的那一部老舊休旅車。
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不安的氣氛,我不知道是我的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如此。
「那個——」
一陣音樂聲遮住了我的話語。
那是我行動電話發出的鈴聲。我掏出一看,上面顯示著於若璃的名字。
「晚上好,娜學姐。」
是我的錯覺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平淡而疲憊。
「喂,是學妹嗎?我明天就會回去——」
「是這樣嗎,太好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前天我媽媽受傷住院了。」
「欸?真的嗎?她還好嗎?」
雖然我聽說於若璃和她母親的關係不太好,但是這對她也是一個噩耗吧。
「嗯,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會在醫院住一段時間。所以我之後可能沒有辦法替你去照顧馬夜白學長了,對不起,我這幾天已經到極限了……」
一邊說著,她在電話那頭抽泣起來。
頓時,沉重的罪惡感向我襲來。
把昏迷不醒的夜白推給她,自己跑到台北來,只是為了自我滿足而已嗎?
我都在做些什麼啊!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會變成那樣子……總之我很快就回德化,火車有票的話今天晚上就回去!」
「啊……沒關係娜學姐,你能回來就好啦。」
她長舒一口氣,就像聽到了幾天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似的。
如果今天晚上還有去德化的車票,我應該可以在明天天亮前到。
但若有個萬一,可能要到明天下午甚至晚上……
現在是非常時刻,每一個能夠動用的力量都不能被放棄。
「我會打電話給夜白的父母,讓他們回來。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在我回來之前可以去找——」
我還沒說出「那個人」的名字,一塊手帕就捂住了我的臉。
化學藥品的味道如同暴力一般湧入口鼻,硬生生地將意識拖走。
起初四肢還能掙扎,但很快就變得麻木。
面對著越來越不受控制的自己,心裡卻變得格外寧靜。
我甚至覺得,如果上次綁架的時候犯人也能用這樣的藥物,我應該也會有更好的受害者用戶體驗吧。
然後,我就被丟進了那台休旅車。
「娜學姐?娜學姐!」
學妹的呼喊在行動電話的擴音器里聽起來氣若游絲,幾秒鐘后就被奪去掛斷了。
雖然整個人都癱軟無力,意外地眼睛和耳朵還能正常運轉。
一個男人坐在我身邊,掛斷電話后還切斷了我行動電話的電源。他拿膠帶綁住我的手腳,而另一個男人則發動了汽車準備離開。
汽車繞過障礙物,即將駛出停車場。
碰!
車體受到一陣衝擊,我在車廂里像鐘擺一樣來回搖晃。
另一台車從側面蹭住了休旅車,我認出那是唐老師的車。
然後,我看到他走下了車,來到駕駛室這邊,對著運將大吼。
「你要對我的學生做什麼?!」
那麼多年後,他仍然稱呼我為他的學生。
這句台詞,就像是當年亞美社播放的90年代動畫片一樣,迂腐而老套。
但是,比起那個時候,現在的唐老師毫無疑問更加帥氣。
勇敢而無謀,就像一個他曾經憧憬的英雄一樣。
我又想起了當年那個站在飛馳的汽車前,想要擋下鋼鐵巨物的小小身影。
「我第一次沒有做到,無論我花多少代價都想做第二次!」
在這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這4年對於唐老師來說,並沒有白費。
現在的他,終於追上了那個想成為90年代動畫英雄的自己。
「放下她啊!我要報警了!」
他發瘋一樣地敲打著車窗,身邊的男子嘴裡嘖了一聲。
我心裡想大聲呼喊,但喉嚨卻發不出聲。
駕駛座的男子搖下了車窗,唐老師湊上來剛想說些什麼,一根漆黑而冰冷的金屬就抵住了他的身體。
槍聲沒有我想象的那麼響,也許這就是消音器吧?
他關上了車窗。休旅車頂開那臺汽車,揚長而去。
「你——你真的幹掉他了嗎?」
身邊的男人地問道。
「是啊。」
開車的男人冷冷地回答道。
聽到他的話,身邊的男人發出了不滿的歎息聲,任憑開車的男人加重了油門的力道。
再見了,唐子皓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