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九日的伊凡•阿基莫維奇•列普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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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6
「今天已經很晚了,大家早點休息吧。」
我宣佈了學生們今天一天工作的終結。
兩個男生先走出了帳篷, 另一個女生則是和我一起把筆電和印表機抬到我住的另一個帳篷。
「好,到這裡就行了,辛苦你了。」
把器材隨地一放,我對她說。
「那,那個,伊凡老師!」
「嗯?」
「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幫伊凡老師打掃房間嗎?」
我轉過身,面向這個比我女兒娜兒大不到十歲的女生。
「不用了,晚安。」
她走的時候表情有點失望——這反而令我覺得有點可笑。
我對這三個人並沒有任何關愛之情,只是作為我工作的延伸才把他們留在身邊,而不知何時開始他們卻對我產生了感情。
當然這種感情也可能只是【設定】的產物,但有時我們無法說清這其中的界限。
現在的我,沒有資格談論感情。
連對娜兒的感情,我都已經克制在了最小限度,如果能完全扼殺那就更好了。
因為我的戀人阿萊吾普就近在眼前。
我從地上隨手撿起半瓶沒喝完的威士忌,往嘴裡灌了一口。
廉價的酒精味充斥在鼻腔與口腔之間。
帳篷里有許多冷藏櫃,我撫摸著其中最大的一個,並且小心地打開了它。
結晶的凍氣從冷櫃里湧出,寒意讓因酒精泛紅的臉頰也收斂了起來。
我看見冷藏櫃里靜靜躺著的阿萊吾普,仍然在靜靜地對我微笑。
就好像是她還活著一樣。
然後我轉向寫字台,上面的保溫箱里放著一枚玻璃培養皿。
隔著保溫箱的玻璃,我看見裡面孵化中的蟲卵依舊像之前所有試驗中的一樣毫無反應。
熒光蝶卵的孵化時間需要3-5天,超過這個時間還未成功孵化,這顆卵即將失去活性。
我不知道那個瓦罐里還有多少具有活性的蟲卵,但這無疑是一場消耗戰。
這粒蟲卵是我在前天從那個姓馬的小子手裡救出來的,那小子竟然會去用手碰蟲卵,簡直是瘋了。
不過他碰到蟲卵后立刻表現出了類似於癲癇的症狀,娜兒陪著他下山送醫了。
她之後就沒有回來,也許是回去城裡的房子了吧。
話說回來,這是一種過敏嗎?還是某種我們所不知道的毒素?這是否與瓦罐內保存時的化學狀態有關?
謎團越來越大,相比之下我們的所知是如此渺小。
「這對於一個科學家來說是一大幸事,不是嗎?」
十餘年前,有個男人曾經高舉著威士忌的酒杯,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安德烈•阿尼西姆莫維奇•佩圖霍夫。
他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生物學家,在去年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
而當我在德化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和我無異的,默默無名的考察學者。

民國81年5月,我與其他二十餘名同僚學者一起,從布拉格經由巴黎來到了台北。
當時東岸考察團已經進入第二期考察,我對於自己沒能更早來到這裡悔恨不已。
中央山脈、海岸山脈以及夾於其間的花東縱谷,那裡棲息著的數百種蝶類令我心醉。
然而最令人心醉的,還是德化鄉的特有種,德化熒光蝶。
這種蝴蝶體型有成年人手掌大,兩翼的鱗粉會泛出淡淡的熒光,成群遷徙時如同銀河落入凡間。
在地人,尤其是原住民對熒光蝶尤為喜愛。在他們的傳說里,當一個人逝去之後,他的靈魂便會化成一隻這樣的蝴蝶。這些蝴蝶也就是代表了他們每一個生命日後的歸宿。
我站在翩翩舞動的蝶群中間,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與這片土地靈魂之間的牽引。
這種奇妙的牽引讓我決定留了下來,從此再也沒有回到布拉格。
我的父親是共產革命時遷徙到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拉夫人,這讓我對於德化的眷戀遠勝於寒冷的波西米亞高地。
何況就在第二年,我的祖國就分裂成了捷克和斯洛伐克兩個國家。
我在德化——當時還叫做德化鄉——安了家,過上了穩定的生活。
在這幾年中我認識了許多友善的在地鄉親,其中有許多原住民朋友,他們為我的研究提供了許多幫助。
當地的女祭司芭拉誥就是其中之一。她不僅對我的研究很有興趣,還為我介紹了一個嚮導。
那就是美麗動人的阿萊吾普,幾年後她成為了我的妻子。
就在我來到德化的第二年,第三期考察團也來到了東岸。
安德烈就是其中的成員。
他是俄羅斯人,經常有事沒事找我喝酒。我們聊酒,聊彼此的研究,偶爾也會聊聊那個幾年前分崩離析的帝國。
這也許因為我們都是斯拉夫人,而且都懂俄語吧——我有時會這麼想。
安德烈比我能喝,但我們的酒品都很不好。幸好那時我還沒有跟阿萊吾普開始同居,不然她說不定會不敢嫁給我。
他很快對德化熒光蝶也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製作了上百個標本,一趟一趟地帶回莫斯科。
有一天,酒過三巡后,安德烈把一個手提箱放在了我的桌上。
手提箱的正面有生化警示的標記,這讓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這一天,我才知道安德烈從冷戰時期開始就是蘇聯研究真菌的頂尖專家。
他將蘇聯時期秘密獲得的某種真菌種群予以改良,寄生在德化熒光蝶身上,最後培養出了品質驚人的蟲草。
在莫斯科的實驗室里所提取出來的有效成分若能量產,全世界將至少有上百萬人能夠遠離致死的疾病,這足夠保證我們獲得一個諾貝爾醫學獎的頭銜。
然而,他唯一無法重現的,就是在德化以外的地方飼養和繁殖熒光蝶。
無論怎樣調整,熒光蝶和它們的幼蟲、蟲卵總會在離開德化后就立刻死去。
這是我至今也沒有能夠攻克的難題,但當時的解決對策卻很單純。
只要在德化鄉當地培養蟲草就好了。
於是我們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整天穿著防化服,把真菌感染到泛著青色的幼蟲身上。
被感染了的幼蟲不會羽化成蝶,而是會一邊做著自己成蝶的夢一邊幻化成草——安德烈這麼說。
我當時覺得這樣的說法殘酷又詩意。
但是當我興奮地把培育成功的蟲草標本給當時還是我的未婚妻的阿萊吾普看的時候,身為原住民的她卻大為光火。
她砸了手邊所有能砸的東西,哭了一整晚。
用真菌去殺死這種高貴而美麗的動物,把它們的生命定格在羽化之前,將其中的先祖靈魂一併封印在這樣的軀殼中,最後還要碾成粉來研究藥理成分,這毫無疑問是對祖靈的褻瀆,對其文明的否定。
她不敢把這件事告訴芭拉誥,但是她對我說,她不會嫁給一個褻瀆祖靈的異鄉人。
我呆住了。身為科學家的我沒有想過對這一件事還能有這樣形而上學的思考。
在研究和感情面前,我還是選擇了後者。
儘管這項研究的意義是巨大的,但我不願意為此去侵犯在地德化人的信仰,更不願傷害到自己所愛的人。
在我和阿萊吾普結婚的那一年,安德烈又來到了德化。這一次,他拿來的是沉甸甸的論文。
「這是屬於我們的論文。因為沒有你的學識和協助,我就做不到這一切。」
他握著我的手,眼睛里閃耀著喜悅的火焰。
回想起來,現在的我和當時的他有幾分相像。
我們都是純粹的研究者,有時純粹到發狂的程度。
但當時的我拒絕在論文上署名,因為我不願意因為這樣的事破壞我已有的幸福。
「你至少讀一遍啊老兄!想一想過去幾年我們完成的事!」
「我讀過了,那都是你的成果。」
那是他最後一次來到德化。最近一次看見他,是在去年的電視上看到了諾貝爾獎頒獎禮的畫面。
我並不羨慕也不怨恨自己曾經的好友,畢竟相較與我,安德烈是個更優秀的科學家,並且自始至終對我毫無虧欠。
諷刺的是,當德化青蟲草的名聲傳播開去之後,一些大企業開始在德化興辦蟲草養殖基地,從業者中也不乏在地原住民山胞,彷彿在金錢面前,人們都忘記了祖靈和傳說。
我那時候感到很苦惱。像我這樣一個異鄉人不惜名利也要保護下來的東西,卻被在地的鄉親們踐踏殆盡。
我的妻子已經不再為此而哭泣,每每看到這樣的情形她總是會說,總有一天會有魔女來收拾這一切的。
魔女是這支原住民下山之前就有的古老傳統,有人說她們已經在早年的戰爭中死去,也有人說祭司的血脈仍然在別的部落里延續,還有人說那個芭拉誥就是其中之一……這些流言有幾分是真的,我也不太明白。
相傳魔女能夠與祖靈——也就是熒光蝶對話,交流彼此生命的能量——不過現如今已經只是一個徒有名號的稱謂了。
如果真有那樣的人,魔女之名也算當之無愧了。
我有時覺得,像妻子那樣虔誠又善良的人應該會受到她的祖靈眷顧,可是卻正相反。
她在生下第一個也是我們唯一一個孩子的時候,遭遇了不可預測的大出血。
我抱著自己剛出生的女兒,心卻唸著ICU里生命垂危的妻子。
「只有兩種東西能夠救她,一種是奇跡,另一種是——」
德化青蟲草。
可是事與願違,當時被幾家跨國財團壟斷的蟲草市場,根本沒有餘量分給我。
想到心愛的女人正危在旦夕,能拯救她的恰好是自己專業的研究對象,而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這種悔恨和無助讓我每過一秒都心如刀割。
「救救我,安德烈!」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打電話給他,也不知道他有什麼理由接起這個曾經拒絕過他無數次的男人的電話。
但是他還是接了。
我語無倫次地對他講了在我身上發生的事,他對此有點無所適從。
像他這樣把畢生時光傾注在研究上的人不可能會明白家庭和愛人帶來的喜悅和痛苦,這我一開始就知道。
「伊凡……我上次來德化時給你寄來的論文,你還留著嗎?」
他突然問我。
「有,有留著!」
「在最後署名簽字的那一頁,有一枚我自己做的樹脂書籤,裡面有一隻德化青蟲草的標本。」
我甩下電話,翻箱倒櫃地找出那疊厚厚的論文。
真的,在最後幾頁,我看到了他所說的書籤。
「有了!有了安德烈!謝謝你!」
「所以你根本沒有讀我的論文啊。」
「什麼?」
「如果你當時有看的話,應該早就發現了吧……你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放棄做一個科學家了。老兄,這次我不怪你,但是請以後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然後,他掛上了電話。
我呆呆地看著電話的聽筒,就像是在對數千公裡外的某人告別。
再見了,我曾經的好友安德烈。
時不我待,我騎著機車,帶著青蟲草的標本飛奔到醫院,把它交給醫生。
醫生看著手裡的蟲草,久久不語,面露難色。

「列普寧先生,其實是……」

我崩潰了。
阿萊吾普甚至不肯給我一個電話的時間去與過去訣別。
我是如此難以承受眼前的事實,甚至沒有注意到那隻蟲草標本的去向。
很快,得到了菌株的德化陷入了低成本蟲草產業的狂熱中,許多人都在猜測究竟是哪位普羅米修斯把高貴的菌株從戒備森嚴的大型製藥企業偷到了坊間,而這和我的人生已經沒有關係了。
再強大的靈藥,也無法救活死者。
或許只有魔法可以做到。
我把留下的女兒取名為「娜絲塔茜婭」,希伯來語里是「復活」的意思。
娜兒非常美,但卻長得並不像她的母親,我在她身上找不到自己所愛之人的片鱗只甲。
很快,我投入了當地原住民傳說的研究,變成了一個民俗學者,期待有一天可以找到那失傳的秘法來拯救早已入土的妻子。
「或者你只是在找一個可以埋頭苦幹的事情去逃避自己的人生吧?」
娜兒——娜絲塔茜婭曾經這麼對我說過。



我以為自己的人生可以這樣庸庸碌碌地度過——
直到我的獨生女兒,唯一陪伴在身邊的親人,在某一天遭遇了不測。
娜兒在放學后被綁架了,犯人逃跑時還開車軋傷了一個試圖阻止他們的男生。
失去了一次家人的我,竟然還要承受再失去一個家人的痛苦,這個事實本身要比娜兒被綁票還要令我難以接受。
在警察局,我聽說有人目擊到犯人是三個成年男性,似乎是誤以為我這樣一個蟲草研究者應該會家纏萬貫。
我也確實接到了敲詐贖金的電話,對方報出了一個滑稽的天文數字。
可是犯人並不聰明,他們的電話被警方逆探知,暴露了位置。
警察包圍了犯人的據點準備突擊時,我又接到綁匪的號碼打來的電話。
這次的綁匪聲音和之前的不同,講話聲音略帶顫抖。

「我可以放了你的女兒,只要你能給我——」

話音未落,槍聲四起。
警察和劫匪展開交火,轉瞬間壓制了犯人據點,救出了娜兒。
一名劫匪被當場擊殺,一名受傷后被捕,另一人奇跡般地逃離了現場。
審訊時他們都否認給我打了最後一個電話,看起來那個電話是逃走的那一個男人給我打的。
之後,我聽說那個人似乎逃去了中國大陸。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駭入了這個嫌犯的郵箱,發現他仍然在使用這個賬戶。
一個逃犯這樣做實在很不安全,不過警察沒有發現這一點更加令我咋舌。
出於好奇,我以一個匿名技術者的身份跟他取得了聯繫。
當時他想對我要求什麼呢?我有時會想起這個問題,但卻一直沒有能夠問出口。
如果這是一個交給自己做的填空題的話,我一定會填上「最愛的人」吧。
儘管娜兒回來了,但是我仍然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不知原因為何,自從那天之後,德化熒光蝶就神秘絕種了。
即使是養殖,也無法培育出新的幼蟲。
當時阿萊吾普打算捨命保護的那個美麗的動物,竟就在一夜之間在地球表面拭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跡。
蝴蝶的生態當中仍有大量我們所未知之處,身為前生物學家的我也無法理解這是如何發生的。
重要的是,阿萊吾普的靈魂第二次離我遠去了。
而這一次,我不打算就這樣放她走。



「啊………………」
我揉了揉眼睛,從淺睡中醒來。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有阿萊吾普和安德烈在對我說教。
這樣的夢我並不討厭,反而還有些眷戀。
手錶上的時間是凌晨3點,已經是第二天了。
我脫下手錶和外套,準備鑽進睡袋。
臨睡前,我最後看了一眼保溫箱里的蟲卵。
「咦?」
蟲卵,不見了。
我慌忙衝到寫字台前,打開保溫箱,取出培養皿,上面只有一片葉片,別的什麼也沒有。
我把葉片翻轉過來,那裡依舊沒有蟲卵的痕跡。
但是——
「為,為什麼……」
我自己都不相信能看見這一幕。
自己在心底某處已經放棄了的東西,卻在此時出現在了眼前。
一隻半透明的,僅僅幾公釐長的幼蟲,在葉片背面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