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四日的馬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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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4
我在心裡描繪出車站前的形象。
從構想到草圖,從草圖到彩稿,從彩稿到立體圖。
就好像自己就站在這個空間面前,只要推開一扇門就能置身其中。
但每當我伸手拉開那扇看不見的門時——
「呃——」
像電擊般的刺痛讓我睜開了眼,踉蹌著保持平衡才不讓自己跌倒。
自從那天回家后,我就時不時抽空練習主動瞬移的可能性。
然而四天過去了,所有的嘗試都只是流於徒勞,以及失敗之後那股深深的倦怠感。
於若璃母親講得很玄,不過我會選擇相信她,可能是因為那天在她的指引下我彷彿真的看到了某些之前沒有發現到的東西。
如果讓於若璃知道的話,她一定會說這也是騙術的一部分吧。
週六一大早就這樣精疲力盡,我再也沒有力氣連續嘗試第二次了。
我把身體半陷在鬆軟的沙發里。巨大的疲倦襲來,讓我感到一陣昏沉。
這時,眼前掠過一抹青藍。
「咦?」
努力讓視線追上去,我才看到,眼前飛舞的竟然是——
「這是……熒光蝶?」
在昏暗的房間里,熒光蝶的鱗粉閃耀著藍色與綠色的光輝,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存在感。
四年前就已經絕種的物種,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房間里?
而且現在也不是蝴蝶會出來的季節……
大腦首先放棄了思考,腳步卻跟了上去。
我跟在那隻熒光蝶的後面,就像是著了魔,慢慢走向走廊深處。
彷彿是在指引我一般,它穿過一道門縫,消失在了某扇門背後。
門上掛著一塊門牌,上面寫著主人的名字。
馬未銘。
那是早我三分鐘出生的雙胞胎哥哥。
你總是讓我和茜婭不要來打擾你的生活,尤其不要走進你的房間。
彷彿我們經歷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不過這麼說好像也沒錯。
抱歉,今天可能要打擾你了,哥哥。
我推開這扇數年未曾碰觸的房門,走了進去。
一瞬間,彷彿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空氣和光芒就包圍了我。

四周遍佈著可見度不到10公尺的濃霧。
不管這裡是哪裡,都不可能是哥哥的房間。
凌冽的空氣刺激著我的神經,讓我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我剛才……咦?這是哪裡?」
我站起身子,一時無法判斷自己的位置,只看到背後是一棵大樹。
周圍也有許多樹木,從這個氣溫來看我應該是在山上。
打開行動電話,上面顯示不在通訊範圍內。
毫無疑問,剛才的一瞬間發生了瞬間移動。
難道這就是在清醒的狀態下進行瞬間移動的感覺嗎?
「有人嗎!」
無人回應。
目前唯一能明白的只有現在的時間,早上8點15分。假設這是晨霧的話,也許再等待一會兒就會散去。
我坐在身後的樹下,開始漫長的枯等。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霧氣也沒有變淡的跡象,我只好站起身子,為自己尋找一條出路。
大樹後有一個緩坡,我沿著坡度慢慢下行,最終看到一條狹長的小路。
小路上還留著比較清晰的鞋印,這裡毫無疑問就在最近才有人經過過。
我隨便選了一個方向,沿著小路前進。
一路走來大約已經過了二十分鐘,而我的體感時間則像是過了一整天。
仔細看上去,這條上下起伏的小徑雖然異常崎嶇難走,但同時也顯然有許多被使用的痕跡,或舊或新。
沿途經過了幾條岔路,那些路多被恣意生長的灌木擋住去路,更加難以通行,也許是因為這條路最近時常有人經過吧。
濃霧加上惡劣的路況,而且我腳上穿的還是室內拖鞋,行走很快變成了一種折磨。
樹枝不斷地劃過我的身體,汗水混合著傷口發出陣陣刺痛,加上之前的疲勞,身體漸漸地變得麻木。
不知走了多久,濃霧對面似乎出現了一片顯然有別於樹林的開闊地,中央還有一處形如建築的陰影。
「喂!有人在嗎!」
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向著那個建築物跑去。
撥開霧氣,我很快到達了那個目的地,卻並沒有絲毫得救的感覺。
眼前有一座木造建築,主體已經傾頽,入口也被一旁的巨木倒下堵住,一路鋪滿了灌木和青苔的綠色。
不管怎麼看,這裡都已經遠離人煙數十年之久了。
「看來……走錯了方向啊。」
我一屁股坐在了入口橫倒的木柱上,疲憊感一下湧上心頭,彷彿閉上眼就會睡著。
也許現在睡著的話,下一次醒來又會把我瞬移回家的吧?我心裡這麼希望著。
恍惚之間,我閉上了眼睛。

「夜白?」
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我非常了解這個聲音的主人,我們的關係很親密。
我一定是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而她就在我的身邊——
「你沒事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茜婭輕輕拍打著我的臉頰,讓我不得不醒來。
她蹲在我的身邊,似乎我是從圓木上滑下去,直接在鋪滿青苔的地上睡著了。
不是在床上,真是遺憾。
「我……迷路了。」
我借著她的肩膀,辛苦地坐回圓木上。
這時我注意到周圍的霧氣已經散去,氣溫也不再冰冷。
「現在幾點?」
「上午十點半。你是剛剛瞬移到這裡的嗎?」
我竟然睡了一個多小時。
「呃……差不多吧。說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以為你回家了。」
「我是回家了呀。」
茜婭拉住我的手臂,讓我站了起來。我這時才注意到她身後站著一個高大的男性。
雖然他的相貌與我記憶中的相比已經變得有些陌生,但我還是認出了他。
「早上好,伊凡叔叔。」
伊凡叔叔透過女兒的肩膀,看著我的方向。
我自從數年前的綁架事件結案后就再也沒見過他,他現在的樣子跟我的想象大相徑庭。
伊凡叔叔的體型變得瘦削,膚色更加接近小麥色,臉上留起了絡腮鬍,眼神變得凌厲。幾年戶外工作把一個微胖而儒雅的學者轉變成了一個滄桑的戰士。
我不想用「戰士」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科學家,但這就是伊凡叔叔現在給我的第一印象。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呃……郊遊?」
「郊遊……啊。」
他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我不能更居家的一身睡衣打扮,滿臉寫著質疑。
「爸,他是出了點事又迷路了才會到這裡來的……」
「我看得出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盯著我,所以我假定我才是那個掃了父女團聚之興的人。
也許我該打個圓場?
「唷,唷!伊凡叔叔,好久不見,你曬黑了呢……」
「我是不會把女兒給你的。」
他冷冷地回答。
「伊凡叔叔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深刻的誤解?」
「嗯?曾經甩過娜兒一次的傢伙還真好意思說。」
「雖然技術上沒什麼不對,但是聽你這麼一說就感覺好傷人啊。」
「想聽我用俄語、波蘭語、斯洛伐克語、捷克語和肢體語言再各說一遍嗎?」
他向我的方向走了一步,僅僅是這樣就讓我在生理上感受到了威脅。
東歐真是恐怖的地方……
「爸,你別這樣子,夜白快嚇死了。」
「是嗎,那還省得我動手了。」
這對父女好像在說什麼特別不妙的話題,也許我該去打斷一下。
「慢著,其實我有蠻多問題想問二位的,其中能不能先告訴我一下這裡是什麼地方?然後二位又在這裡做什麼?」
聽到我的問題,茜婭和伊凡叔叔互看了一眼。
「我爸在山裡有個研究營地,我這幾天都在這裡。」
原來如此。
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她所說的「回家」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那你們每天都在往返這邊嗎?我的意思是,這個廢墟是什麼研究對象嗎?」
「巴丹代告。」
伊凡叔叔低沉地說。
「巴……什麼?」
「日據時期叫常盤,這總知道了吧。」
「呃,沒聽過。」
「你連自己家鄉的地名都沒聽過嗎?現在的年輕人……」
被一個外國人這麼說,感覺真的很差。
「爸,這都是光復前就沒有人居住的部落了,知道也沒什麼可驕傲的啦。」
茜婭走到他的後面,把他往前推開,可是伊凡叔叔的話匣子並沒有關上的意思。
「在清朝統治時期,這一帶可是相當繁榮的原住民部落。」
「那些原住民現在都下山了嗎?」
「多數部落都下山了,也有沒下的。」
「欸……還有沒下山的人嗎,住在這種地方怎麼生活啊……」
「不用你擔心,他們早都已經往生了。」
「欸?」
我驚訝地望著他,而他則熟練地跨過倒在地上的圓木,朝廢墟走去。

「這是日據時代日本人建的神社。」
他這樣一講,我才認出原來倒在入口的木頭其實是神社的鳥居。
神社在這裡並不少見,德化市區也有一處規模更大的神社,還算是個觀光景點。
「沒想到這裡也有啊。」
「就是因為是這樣的山裡才更需要神社。日本人那時候經常跟這些山胞——那時候叫做『蕃』——產生摩擦,所以他們就在部落間修建神社,一來普及他們的價值觀和文化,二來也方便監視和管理。一般平均四個蕃社就會配有一個神社或者祠,如果再往裡面走一點,靠近高雄邊界的地方還有一個。」
這都快到高雄了嗎?我還真是瞬移到了一個超遠的地方。
之前瞬移的地方我都有去過,而這裡我肯定沒有來過。
伊凡叔叔跨過倒伏的鳥居,向境內走去,而茜婭也緊隨其後,我則是落在最後。
這座神社很小,建築也早已破敗不堪,根本無從進入,我只能站在廢墟前看著伊凡叔叔蹲在地上,不知在摸索什麼。
他背對著我,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做著科普。
「一般的原住民神社祭祀的基本上就是天照皇大神、能久親王或者大國魂命這幾款,這間有點不同……啊找到了。」
他站起身,手裡扶起一塊長滿青苔的木板。
「你們看這裡。」
他手指著上面的某個模糊的木刻圖騰。
那是蝴蝶的形狀。
「這是……熒光蝶?」
茜婭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似乎她也沒有見過這個。
「準確地說是叫做常世神。日本的神話里常世神是以青蟲形象出現的神明,擁有可以讓人返老還童,不老不死的能力。《日本書紀》里記載1300多年前日本曾經有祭祀常世神的潮流,不過很快人們發現對著蟲子磕頭也毫無作用,所以憤怒的人們反過來開始補殺青蟲——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愚蠢的故事。」
「就算是神,沒用了一樣要扔掉,簡直和如今的德化一樣呢。」
茜婭若有所思地說道。
「可是伊凡叔叔說的常世神不應該是蟲的形象嗎?這裡畫的是蝴蝶啊。」
「這一族的原住民信仰靈蝶轉生的神話,所以也就順便把蝴蝶的形象牽強附會到身為日本神明的常世神身上了。」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曾經在幼時聽過的那些傳說。
並不是所有原住民都願意接受侵略者的小恩小惠。
這個部落以這片土地的管理者和調停者自居,不承認他們以外的處事法則。
終於有一天,勇敢的蕃社勇士下山出草,殺死了日本軍警。部落遭到報復,被日本人全剿。
他們不畏懼死亡,相信自己的靈魂會像祖先那樣化為青藍色的熒光蝶,紮根於這片土地當中。
我們現在所站的位置正是——
「他們不屬於布儂或者卑南,也不是魯凱。他們是巴丹代告,一個從未被記入歷史就已經消亡的部落。」

伊凡叔叔的話語伴隨著一陣清風掠過我的耳畔。
雖然這個故事是在地人都或多或少聽說過的,但是真正到達了那個傳說中的場所則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觸。
我斜眼瞥了一眼身邊的茜婭,她也是聽得一臉神往。
看來她也沒有從她父親口中聽過這個故事。
「不過我近兩年的考察里也聽到魯凱族的老人家說,巴丹代告並沒有被完全滅族,他們在受到日軍報復前先把女祭司的一對女兒嫁去了魯凱族內本鹿部落,希望能夠在土地需要她們的時候重新回來。」
「爸,你真的相信么?」
茜婭問他。
「不太信。就算真有這回事,也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不,我說的是你真的相信這裡的原住民跟熒光蝶有什麼超現實的關係么?」
伊凡叔叔背對著我們,沒有作聲。

「你被抓走的那天……我害怕極了。」
忽然,他開口了。
就算我也聽得出來,他所說的事情和部落與熒光蝶都無關,只是關於他和茜婭,四年前那個夜晚的事情。
「上天已經從我身邊奪走了阿萊吾普,然後是你。每當我覺得命運已經不能對我更殘酷的時候,他總會想到新的辦法來折磨我。」
阿萊吾普,是茜婭母親的原住民名字。
「可是……我不是好好地被救出來了嗎?我不是回到你身邊了嗎?為什麼你要——」
茜婭沒能說下去。
也許是覺得就算說下去也只是在責備對方,並沒有太多意義。
她說的沒有錯。雖然她母親的過世是無可奈何的意外,但是4年前的事件中,茜婭最後還是完好無損地從綁匪手中被救了出來,伊凡叔叔理應沒有什麼理由會變成現在這樣在中央山脈里露營的孤僻民俗學者。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開始同情起茜婭了。
「你是回來了,可是蝴蝶不見了。」
他轉過了身,眼神里帶著靜寂的火焰。
一旁茜婭張大了嘴,似乎和我一樣不明白對方在說些什麼。
「你的母親,阿萊吾普,在生下你的那天對我說,她若是挺不過去,就會變成那熒光蝶。當我傍晚走出醫院的時候,一片蝶群從我頭上飛過,像是銀河一樣——在那個時候,我就明白阿萊吾普已經走了。」
他抬起頭,像是在記憶里追尋曾經掠過天空的蝶群。
「可是四年前……我記得是11月3日對吧?在那一天——」
在那一天,茜婭被人綁架,我被汽車碾壓,於若璃被送往台北。
在那一天,德化熒光蝶在一夜之間消失了,滅絕得毫無蹤跡。
就好像是從未存在於這片土地上一樣。
「我不能忍受第二次失去她的靈魂。我是一個科學家,我不相信一個物種會在一夜之間毫無徵兆地集體消失,我相信它們一定還在德化的某個地方,只是我們一直都沒有發現!只要我們找到它們隱藏的棲息地,搞清楚它們遷徙的原因,就能再一次讓熒光蝶回到德化!」
他說話的樣子變得越來越激動,我不禁後退了一步。
我看到茜婭的背影,顯得比以往更加寂寥。
「茜婭……」
「我沒事的。」
她簡短地回答我。
所以這從來就不是為了科學研究或是利益驅使。
伊凡叔叔只是通過這樣一個方法在逃避自己所失去東西的價值。
也許茜婭之前就隱約感覺到父親只是在她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即使如此,她依然選擇了回到父親的身邊。
「而且,我真的做到了。」
伊凡叔叔的這句話把我的思緒拖回了現實。
等一下,他剛才說了什麼?
「就在前天,我們在巴丹代告發現了德化熒光蝶。」
就像是完成了一段激情的演講,他攤開了雙手,似乎是在等待我們的喝彩。
而他眼神中的火焰則燃燒得更加猛烈。
我轉向茜婭求助,而她朝我點點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驚訝,但我就是出於本能地不能理解「德化還有活著的熒光蝶」這件事。
「在哪裡?」
當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脫口而出。
「活的熒光蝶,它們在哪裡?」
伊凡叔叔靜靜地與我對視了幾秒鐘,然後回答我。
「小子你還能走嗎?很快就到。」

很快就到你個鬼。
我們沿著來時的路原路返回,今天我的運動量一定突破了天際。
來時就已經很難走的土路,並沒有因為這是二週目就顯得更加輕鬆。
「你還好吧,夜白?」
「啊……說起來,真的還有活的熒光蝶?你看到過嗎?」
「嗯……你等下看到就知道了。」
茜婭的回答有點語焉不詳。
她一直在配合我的腳程降低速度,而伊凡叔叔則是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直到快看不見我們了才不情願地停下等候。
我相信他等的也只是他的女兒而不是我。
在經過我瞬移來的那個土丘后不久,忽然間,眼前的視界豁然開朗。
「啊……」
看著眼前的景色,我也不免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處山上的池塘,水面狹長,水質清澈,在陽光下透露著藍色和綠色的光。
這簡直可以拿來做個人的私房景點。
「如果是直接瞬移到這邊的話,我就事先準備兩個便當過來了。」
「你可以叫你的學妹女朋友做呀,反正比我煮的要好吃。」
茜婭仍然對此有點介懷的樣子。
「都說了於若璃跟我——」
「教授!」
一聲呼喚,打斷了我的解釋。這讓我往不禁出聲的地方看去。
在池塘十公尺公尺開外的對岸,有兩個戶外帳篷。幾個人影閃爍其間,其中有一個年輕男子正站在水邊朝著我們揮手,而伊凡叔叔也舉手回應。
而更遠處的山坡下,則是數十間早已破敗的石屋遺跡。
「巴丹代告……」
不屈的靈魂,熒光蝶的子嗣,大地的守護者。
雖是首次來訪,卻莫名地感受到一絲親切。
三個年輕人來到我們面前,向伊凡叔叔和我們問好。
他們都對伊凡叔叔投以尊敬和信任的眼神,這一點讓人感覺他們更像是他的信徒。
「他們是誰啊?」
我悄悄問茜婭。
「我爸在研究所里的學生,現在只剩這三個還跟著他了。」
「三個夠多了。真理的道路上不需要太多同伴。」
走在前面的伊凡叔叔聽到了茜婭的話,頭也不回地說道。
一回到營地,茜婭就忙著為我手腳上的擦傷抹藥,而伊凡叔叔則放下了身上的雙肩包,鑽進了較小的那個帳篷。
「過來。」
聽見他短促的招呼,我們也起身向著那個帳篷邁出腳步。
帳篷里昏暗而又雜亂,書本和電腦隨地丟在地面上,和生活用品混在一起。
簡直就像是個家裡蹲的廢宅一樣。
「你也不幫你爸理一下。」
「他不讓我碰啦。」
我和茜婭小聲說道。
「讓開點。」
伊凡叔叔搬出一個保管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我們面前,打開了蓋子。
我的視線不由得聚焦到箱子的內容物上面。
可是——
「這,這是——熒光蝶?」
和我想象中的「活的熒光蝶」不一樣,箱子里裝著的是一個黑色的瓦罐。
外觀沒有任何修飾,就只是一個樸素老舊的瓦罐而已。
「前天我們在巴丹代告酋長的祖屋地下挖到了這個罐子。」
「罐子里的是……」
「是泥土。」
「是泥土啊!」
看著瓦罐里黑漆漆的內容物,我感覺被耍了。
「我當時想,酋長不會無端埋一罐土在祖屋地下,所以就化驗了裡面的泥土,結果發現了活的熒光蝶蟲卵。」
「怎麼可能……這是幾十年前埋下去的東西吧!」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泥土的成分之外還有一些酒精和碳水化合物,似乎當時他們用小米酒和土壤混合的方式來使蟲卵進入缺氧休眠狀態……這是一種全新的保存方式,我們還不明白其中的機理,但是重要的是,我們現在有活的熒光蝶蟲卵了。」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睛是發亮的。
那是距離夢想一步之遙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伊凡叔叔,你有試過孵化它們嗎?」
我問道。
在100年11月3日之後,所有的熒光蝶都神秘死亡了。
成蝶和幼蟲自然不用多說,就連現存的蟲卵也無法孵化出活的幼蟲。
就好像這個物種本身被造物主宣告了死刑。
「………………」
他一下子靜了下來,我感覺自己好像踩到了地雷。
我斜眼看了看身邊的茜婭,她對我輕輕搖了搖頭。
「既然能找到讓蟲卵活著留存下去的方法,很快我們就會發現讓幼蟲和成蟲也成功活下來的方法。」
伊凡叔叔蓋上了保管箱,轉身把它放回之前的位置,隨後取出了一個培養皿,放在了我和他之間的地上。
玻璃培養皿中間有一枚葉片,若是拿到眼前,才會看見葉片上原來有一顆不到公釐的青色圓球。
我家裡曾經辦過養殖作坊所以我知道,沒錯,那就是熒光蝶的卵。
「現在我們嘗試各種培養環境,希望可以讓卵孵化。」
我端起了培養皿,對那顆微小的圓球看得入神。
然後,就像是之前在房間里看見飛舞的熒光蝶時一樣,某種來自於體內的某個衝動讓我對那顆蟲卵伸出了手。
一瞬間,周圍的時間像是變得好慢。
茜婭驚訝的表情,伊凡叔叔憤怒的吼叫,兩人身後昏暗的帳篷,都像是一個無機質的場景一般離我遠去。
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我與那粒蟲卵。
我的食指指尖,在以公釐計算直徑的蟲卵面前,無疑是龐然巨物。
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我才是那粒蟲卵,看著頭上如山脈般巨大的手指緩緩落下。
最後,指尖的皮膚傳來了那個細微的觸感。
指尖像是通過了電流,眼前彷彿亮起了青藍色的火花。一股巨大的滿足感隨之而來,我想我一定露出了微笑。

培養皿落在地上,摔成粉碎。
伊凡叔叔瘋了一樣地趴在地面上尋找蟲卵的蹤跡。
「夜白!」
而茜婭,則是看著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我,流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