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的於若璃 Part.1
本章節 4869 字
更新於: 2022-01-17
睜開眼後,看見一片微亮的星空。
它們在大氣折射下忽明忽滅,像是撲打翅膀的蝶群。
夜似乎還很深,繁星是視野里唯一的光亮。
「唔唔………………」
真是難受啊。
沒有地方洗澡,躺在睡袋裡,身上黏黏的,頭髮也好像板結起來了。
而且周圍還有很多蚊蟲在飛來飛去,這個鬼地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蛇。
一夜沒睡,腦子里只想著家裡的床。
沒想到只是離家出走的第一個晚上,自己就已經想要放棄了。
我沒有繼承到您的離家出走力,對不起,父親。
還是起床吧,反正也快要天亮了。
我在黑暗中花了20分鐘才把制服穿好(其中一半時間是在找襪子),然後又花了10分鐘把睡袋塞回它原來的收納袋裡。
最後還是失敗了。這個睡袋真的是從迷你收納袋裡拿出來的那個嗎?當初它又是怎麼被塞進去的啊?
我只好捧著睡袋和書包,走到這間廢棄廠房的外面,試圖找到回城裡的路。
我本想借著行動電話的光亮照路,卻看到屏幕上一大片的推送。
看來是我的臉書又炎上了,怎麼辦我好怕喔。
才怪呢。
正合我意。
其實是在昨天,我在臉書上逛超常現象話題時看到有個人自稱會做預知夢,好像是已經預知了數次的天災。
對這樣的鬼話只是嗤之以鼻不是我的風格,所以我回覆了他。
【你只是剛好幾年裡做了兩三個勉強對上號的就以為自己是超能力者了對吧?腦袋有問題還是去看醫生比較好喔。】
然後似乎就被他帶著親友團來我的主頁上鬧了。
「哎呦,人家好害怕啦。」
我心裡變得興奮,開始一個個地回敬他們的白目言論。
硬要說的話,我在日常生活里算是比較和善的類型,但只有在網路上我才會這樣囂張。
這也算是一種壓力釋放吧?我有時會這麼想。
【別什麼都扯超自然,小朋友小六的功課寫完了沒?】
【你一定是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才會看到有人理你就跑過來鬧對不對?哭哭喔~】
【只會來臉書酸我,你那麼敬鬼神要不要殺個雞請個阿飄來咬我啊?】
【對啦對啦,反正只要不同意你的觀點就都是白目就對啦,你幹嘛不去做立委?】
寫完回覆,按下發送,我抬起頭……
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
「……嗚哇啊啊啊啊!」
「啊。」
那不是鬼,那是我同校的學長。
他頭髮一大半都是白色的,我還以為自己真撞到了阿飄。
他手裡也提著一個睡袋,看起來像是個習慣了風餐露宿的熟練街友。
你平時都是過著怎樣的生活啊——這句話我始終沒有問出口。
而他看到我之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教我怎麼把睡袋塞回收納袋裡。
我想說這根本不是重點……但是仔細想想好像也蠻重要的,畢竟我不能拖著整個睡袋去學校念書。
然後,我們同時看見了遠處開來的公車。
「當作全民瘋路跑的一環來享受吧。」
他這麼說,然後拉住了我的手,向道路盡頭,還遠得看不見的公車站全力地奔馳。
被初次見面的陌生異性牽手實在是意料之外的狀況,但是我卻沒有覺得他很突兀。
反而是那個沒有覺得突兀的自己讓我感到有些突兀。
我們之後都沒有更多對話,到學校后就分開了。
如果說這件事帶給我什麽教訓,那就是不要以為一個睡袋就足夠玩離家出走。
而且,不出所料地,那個混帳老媽全程都沒有聯絡過我一次,似乎也沒有報備給學校。
如果被學校知道的話,結果應該會很慘吧……可能教官會跑去做家庭訪問,而那個帶有濃烈奇幻色彩的老女人就會抱著我出生至今的相簿講一個晚上……
哇,只是想像就覺得寒毛直豎,還好學校不知道我跟那個人鬧彆扭離家出走的糗事。
「……等,等一下!」
那個男生,他看到我了!
如果他多嘴跟老師講出我的事的話,那結果還是一樣嘛!
他胸前的校徽,應該是三年級的學長。
白髮的學長,我必須要封住你的嘴。
「嗯?白頭髮的男生?你說馬夜白啊?」
「哦哦哦!那個學長是叫馬夜白嗎?」
「如果你是說白髮又有點奇怪的男生的話,那就是他咯。」三年級的學姐指指通往天臺的樓道,「我看到他上去了。不過你如果要追他的話可要小心喔,敵人很強大的。」
說完,那個學姐微妙地一笑。
敵人很強大是什麽意思啊。
算了,我也沒有要追他。
我只是想確認他不會亂講話,順便感謝他帶我走出那個無人區。
30秒后。
「我不會說啦。」
他答應得超乾脆的。
乾脆到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回應才好了。
不過也是啦,他自己不也是在外面睡覺嗎,而且看起來街友資歷比我長多了。
我們互相都拿捏著對方的把柄,哈哈哈。
這個時候,就爽快地自我介紹一下,然後離開吧。
今天我就會回到那個不太愉快的家裡,所以以後我們應該不會有交集了。
「謝謝學長!我是二年級的於若璃,上周剛轉校到傳惠,還有很多不瞭解的地方需要學習,以後請多多指教!」
我附上一個標準的軍禮作為贈品。
我的父親曾經是個國軍軍官。
……在他離家出走以前。
我原以為我會繼承他一點這方面的天賦,看來並不是這樣。
然後,我轉身走下了樓梯。
全劇終。
這只是在我回到暌違10年的德化后,發生的一段小小插曲。
即使未來當我為人妻母,這段小插曲可能也不會有機會再拿出來講吧。
人的一生中充滿了太多的意外和曲折,只有那些被賦予意義的部份才能為人所銘記。
「茜婭,我——」
正準備下樓回到高二教室的時候,我聽到馬夜白學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對著行動電話的低語,在空曠的樓道的環境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回頭,看見他正站在我身後五六米遠的樓梯上,像是凝望著一個非常遠的地方。
「——我今天又瞬間移動了。」
「什麽?!」
當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對著他全力吐槽了。
他竟然擺著一個略顯浮誇的pose,同時說了一句如此沒常識的話。
好像是被我嚇到,他迅速地把行動電話收回了口袋裡。
「安啦安啦,我不是教官啦。」
我擺擺手。
「你剛才聽到了?」
「嗯,我聽到了喔,關鍵詞的第一個字是瞬,最後一個字是動。」
「呃……該怎麼說呢……」
「啊啊,我明白啦,我都懂啦,男生就喜歡這樣嘛,給自己拗一個很酷的設定什麽的,以前國中的時候經常有那樣的人呢。我一點也不會因此而看不起學長唷,我說認真的,學長只要保持學長自己最純真的一面就好了。」
「總覺得我被微妙地嫌棄了耶。」
他右邊的眉毛向上抬了兩公釐。
「沒有,沒有啦。只是下次也請學長不要在公開場合說這種難為情的話了,如果聽到的不是我而是哪個八卦愛好者的話就慘囖,一旦這件事傳出去,大家對學長的評價都會從有點奇怪的白髮男升級為超奇怪的電波系白髮男的。」
原來流浪生活過久了,腦袋也會受到影響啊。
能夠及時放棄真是太好了。
馬夜白學長連續眨了幾下眼睛,之後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你……是叫於若璃對吧?事情大概和你想像的不太一樣,但是詳細說起來會講很久,所以這個話題就先到此為止吧。」
說完,他非但沒有生氣,還笑了。
就好像我們剛才談論的是別人的事一樣。
看到他的表情,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點超過了,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啊,我,那個!對不起!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慌忙地低下頭去認錯。
可是,他卻從我身邊走開了。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這算是沒放在心上,還是不願意理我?
「那個——」
「你怎麼來學校了?」
馬夜白學長站在我身後幾步的地方,像是在對著某人發問。
我抬起頭,轉過身去,看見他在和另一個穿著制服的女生講話。
「……哇。」
那個女生是個外國人。
她的頭髮是淡金色的,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
睫毛好翹,皮膚好白,五官好立體——雖然她戴著口罩,我也看得出!
而且,她的眼睛真的是藍綠色的呢!
「………………」
啊!那個女生朝我看過來了!
是我盯著她看太久了嗎?
「Hi!Good morning!」
我調動全身心的英文細胞,擠出一句陽春的問候。
「……你是誰啦。」
我被用超標準的國語搭話了啦。
人生十大尷尬時刻,今天一天就能貢獻至少三個。
「她啊?她是高二的於若璃,我們剛才在閒聊而已。於若璃。這個人是娜絲塔茜婭,我的同班同學。」
「兼兒時玩伴兼青梅竹馬兼兩小無猜兼從小玩到大除了交往什麽事都做的好朋友。」
「這解釋說明好像很有問題啊……」
「你說什麽了嗎?」
「娜學姐午安!」
這個人戴著口罩,瞇著眼睛看起來超恐怖的……
「不過沒想到現在還會有人用英語跟我搭話啊,你之前沒有聽別人說過嗎?」
「奴婢上個禮拜才剛轉學來貴校,望娜大人恕罪!」
「哦,這樣子喔。我爸爸是捷克來的,所以看起來會有點像老外,其實我是德化正港在地人啦。娜絲塔茜婭什麽的只是家裡用的昵稱,在學校裡叫我邱璞真比較好喔。夜白你也是,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在學校里這樣子叫我。」
我又偷偷多看了一眼她朝著學長生氣的側臉。
要我對著這樣的西洋風美少女叫「邱璞真」實在不太習慣。
「我記得你今天感冒不來了。」
馬夜白學長對娜大人說。
「睡了一覺感覺好了很多,所以下午我就來了——反正你也沒來關心過我。」
「如果要來的話你也先告訴我一聲啊,我在請假條上寫你全天欠席欸。」
「我正要說呢……是誰今天連續兩次掛斷我的電話的?」
「是她。」
「誒——?」
他竟然恬不知恥地指著我。
就好像是我害得他把電話掛掉一樣……雖然是這樣沒錯啦。
娜大人皺著眉頭看了我幾秒,最後好像還是放棄追究了。
「所以你們兩個是在談事情嗎?是的話我先去教務室打個招呼。」
她雖然嘴上說要走,卻沒有一點要離開的跡象,還是站在原地,用眼神在我和學長之間來回穿梭。
「沒有沒有沒有,今天只是承蒙了馬夜白學長一點幫忙,所以就想要來道個謝……」
「剛才不小心被她聽到了。」
哇,還沒等我解釋完,他竟然先說出來了。
我在秋風里石化成了一尊不太優雅的雕像。
「聽到什麽了?」
娜大人追問道。
「我剛才電話里說過的,瞬間移動的事。」
她聽見學長的話,眼睛瞪到原來的兩個大,看上去整個臉上除了白口罩就是她的眼珠。
而我這時候就恨不得有一頭具有暴力傾向的黑熊可以猛拍本人後腦直至今天前半天的記憶全部消除為止。
「你啊……」娜大人轉向馬夜白學長,「不要隨便把自己的秘密掛在嘴邊啦,事後解釋起來超麻煩的。」
「我沒有秘密,只是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而已。」
學長輕佻地笑了起來,和清晨碰到他時的木訥表情大相徑庭。
真是奇怪的人。
「而且,你會相信嗎?」
忽然,他轉向我。
我沒想到話題會忽然拋到我這邊來,這就像是誰搞砸了擊鼓傳花的順序一樣。
「哈?相信什麽?」
「你相信有人可以瞬間移動嗎?」
他這麼問我。
旁邊的娜大人雙手抱胸,也在觀察我的反應。
十幾歲的少年郎,大多處於對這種超自然梗半信半疑的心態當中,就像那些在臉書上攻擊我不敬鬼神的人一樣。
他們覺得自己正在接近這個世界的神秘,認為世上的未知能夠替代已知,其實卻不然。
這麼想著,我說出了答案。
「當然不信了。」
如果家裡那個老女人在場的話,應該會說出截然相反的話吧。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要更加堅決地否定她。
就算基於最最基本的生活常識,這個答案也是顯而易見的。
人不可能瞬間移動。
如果人體有一本使用說明書,那麼「瞬間移動」一定不會出現在其中的任何一頁。
那種技能只能在科幻電影里看見。
反過來說,正因為只能在科幻電影里看見,所以才是不存在的。
「那種事怎麼可能嘛。」
我這麼告訴這兩個人。
「………………」
「………………」
他們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若有所思地同時點了點頭。
大概過了幾秒鐘,還是馬夜白學長先開口了。
「可是,這是真的喔。」
「什麽?」
「我真的會瞬間移動。」
「嗯,夜白他真的會。」
看到他們眼神誠懇地談論著某個架空的設定,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這兩個人第一眼看上去還不至於那麼奇怪的!
「等一下,兩位學長真的是在談論瞬間移動?就是在一瞬間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的那種超能力?這不是在錄什麽捉弄轉校生的綜藝節目吧?」
「哈哈,我倒不覺得這算是什麽超能力,硬要說的話……這算一種病吧。」
他笑得有一點寂寞。
明明就有一個關心他的人就在他身邊,可他還是一副天涯孤獨的樣子。
「………………」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面對初次見面的學長和學姐,自己內部的情緒卻變得激昂。
我不願意承認任何「超自然」,就像不願意認同那些愚昧的有神論者,還有我的母親一樣。
也許正是這個部分讓我興奮起來了吧。
「那就讓我看看啊。」
聽到我的話,他們都困惑地看著我。
「看……什麼?」
「瞬間移動啊。如果是真的話,應該可以秀給別人看吧?比如從這裡瞬移到一樓。」
我盯著馬夜白學長的眼睛,試圖傳達我的意志。
他並沒有回答我。
過了幾秒鐘,還是娜大人先搖搖頭對我說道。
「你是叫……於若璃是吧?」
「啊,嗯。」
我感覺到她深邃如幾公里之外太平洋的藍色眼眸正對著我的雙眼。
「現在不行,放學以後過來。」
她的話語像是下了迷藥,讓我只能以點頭作答。
我的離家出走似乎還遠未結束——我當時就有了這樣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