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的馬夜白 Part.1

本章節 5627 字
更新於: 2022-01-15
睜開眼後,看見一片微亮的星空。
它們在大氣折射下忽明忽滅,像是撲打翅膀的蝶群。
夜還很深,繁星是視野里唯一的光亮。

「人多如星數,邂逅多如星數。」

不自覺地,我就念出了這句臺詞。
這句話應該是出自某一部有點年紀的日本動畫,至於具體是哪一部,我一下子還真的想不起來。
是《聖天空戰記》嗎?
還是《星方武俠》?
「唔唔……年紀大了……」
才怪咧。
純粹只是忘了而已。
無論哪部動畫里都會有這麼一兩句讓人印象深刻的臺詞吧,那也不是什麽值得特別去記的事情。
我的雙手開始在睡袋裡遊移,尋找某個事先就放在裡面的個人物品。
啊,有了。
我把身體彎成弓狀,費力地把睡袋角落的行動電話拱到手上。
「阿嚏!」
已經是十月,黎明前寒氣逼人。
我把行動電話掏出睡袋,按下了通訊錄里的某個名字。
嘟——————
大概過了十幾秒鐘,才有人接聽。
「……喂,夜白?」
一個似曾相識的沙啞女聲在電話那頭響起。
「我找茜婭。」
「我就是啦……我好像感冒了。」
對面的鼻音很重,聽起來是有點不妙。
「是喔。」
「嗯……今天可以麻煩你幫我去跟老師請個假么?」
「好啊,其實我還有個重要的事情想對你說。」
「……是,是什麽事啦。」
「你記得『人多如星數,邂逅多如星數』是哪部動畫的臺詞嗎?」
聽到我的問題,對方沉默了幾秒。
也許她是在回憶和思考吧。
然後,對方出聲了:
「……你在凌晨4點鐘給我打電話就是要說這個?」
我把手機移到眼前,確認了現在的時間。
4點38分。
「準確地說是4點半多。」
啪。
電話被掛斷了。
這個女生一直是這樣,讓我搞不清楚跟她的距離感。
我試著再打過去,電話還沒接通就又被她掛斷了。
「搞什麽。」
我索性爬出了睡袋,從裡面掏出了學校制服和鞋子。
然後是我的書包,錢包和鎖匙都放在裡面。
我的超大號睡袋其實是從貓型機器人的肚子前面扯下來的……才怪。

借著手電(沒錯,同樣從睡袋裡取出)的光線穿戴完畢之後,我就要準備上學了。
今天是禮拜一。
有點憂鬱的禮拜一。
在感到憂鬱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
我打開了行動電話上的地圖app,確認我現在的位置。
「好險……這次還算比較近的。」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廢了的農業園區。
在國中時代的校外教學中,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
幾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而現在早已人走茶涼。
像這樣的無人園區,在德化市還有幾十處。
聽大人們說,現在的德化市有30%的區域都接近於無人區。
我背上書包,提著被收納起來的睡袋,走上了上學的路。
「離最近的公車站……還有1735米。」
在無人的街區中行走,在地生活了17年的我像是變成了一個異鄉人。

若干年前的德化市,是繁榮和富足的代名詞。
各地的人口、資金、技術,都彙集到這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的偏僻小鎮,讓德化市(我出生的那年這裡還叫德化鄉)變成了全島最富庶的城市之一。
聽老人家講,德化自古就是由一族孤僻神秘的原住民居住的地域。他們相信這片土地當中有神明,只要請女祭司去打動牠們,就終能讓族人獲得富足和安樂。
那一族的原住民在日據時代下山出草,反被日本人清剿,最後沒有一個人能夠留下來。
老人家說,他們都化作藍色的蝴蝶了。
日本人覺得此處太過蠻荒,給這裡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德化」,意為以德化之。
歲月流轉,滄海桑田。幾十年後,也許是真的有人感動了神明,德化得到了真正的寶藏。
大概是那位能夠跟土地對話的女祭司轉世回到人間了吧。
不,現在這裡已經沒有原住民部落了,所以她就算轉世,也只能算是一個「魔女」。
在我小時候,有時就會這麼想。
那些來得太快的東西,最後只會失去得更快。
四年前的某一天,人們在一夜之間明白了這個道理。
那天是民國100年的11月……是幾號來著?
不管了,反正是11月的某一天。
100年的11月某日。
在那一天,我……

「……嗚哇啊啊啊啊!」
「啊。」
前一個叫得慘絕人寰的聲音當然不是我發出的。
一個女生站在路邊的另一個荒廢農園門口,她大概根本就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碰到人,嚇到連手裡的行動電話都掉到了地上,映射出白色和水色的光。
也許是我的手電閃到她的眼睛了吧,或者是我的白髮嚇到了她,不過我也沒想到她會站在這種地方就是了。
順便一提,我的頭髮白只是遺傳而已,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深意。
「哩哩哩系系系系系!」
「拜託好好講國語啦。」
「你是什麽人!」
她抱著胸前的包,小步地向後挪動,看樣子是準備從我的爪牙下逃跑。
「我是不抽菸不飲酒無犯罪記錄的善良市民。」
「不抽菸不飲酒無犯罪記錄的善良市民爲什麽會在凌晨五點出現在這裡!」
這麼說來你在這裡又是在幹嘛啊。
跟她吐槽好像會讓對話變得很長,我也無意跟她耗下去。
「我要上學啊。」
我低頭把她的行動電話撿起來,放在她捧在懷裡的包包上,從她身邊走過。
奇怪的女人。
「啊……喂!」
被叫住了。
「什麽事啦。」
「呃……那個,公車站是往那個方向嗎?」
我回過頭去,看見她向前走了幾步,站在路燈下,捧著那個對女生來說有點太大的包包——
「你的方法錯了。」
「欸?」
「先在外面疊好再塞進去是不可能的,我勸你就是用硬塞的,從頭一點一點往外袋裡填,用點力氣就能裝進去了。」
「欸,欸?你,你在說什麽?」
她好像真的沒有聽懂的樣子,我有點痛苦地撓了撓頭。
「我在說你手裡的睡袋啦,不要小看資深街友喔。還有,公車是往這邊沒錯,每30分鐘只有一班,我要是你的話動作就會更快一點,首班很快要來了。從這裡到傳惠還要轉2部公車,總共要2個多鐘頭的時間。」
傳惠高中,是我們就讀的學校。
沒錯,是我們。
少女身上的制服曝露了這一點。
她聽了我的話,像是宕機了一樣,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捷運呢?」
「你是沒睡醒喔,德化捷運前年就停開了好嗎。」
這都不知道,你是穿越時空的少女嗎。
「啊。」
「來了。」
在四下無人的街道上,我們同時感受到了身後傳來的微微振動。
遠方隱約可以看到兩個閃亮的圓點,我知道那是可以帶我們離開這裡的公車。
我們對看了一眼,兩個初次見面的人忽然變得心有靈犀。
「這是不是要快跑的意思?!」
「當作全民瘋路跑的一環來享受吧。」
然後,我們同時向著道路盡頭的公車站牌全力地衝刺。
有點憂鬱的禮拜一,開始了。



「這是什麽?」

生物課的老師手裡拿著一個幾公分長的黃褐色物體,煞有其事地向我們展示。
那個物體2/3的部位顏色較淺,有節狀的突起,表面粗糙,像是乾癟了的豆角;頂上則是偏黑色,彎彎地延伸出豆芽菜的形狀。
「這是蟲草,全名為冬蟲夏草。」
沒等底下的學生開口,他就自己先回答了剛才的問題。
「蟲草既不是蟲,也不是草,那麼它到底是什麽呢?蝴蝶,或者說飛蛾也是一樣,會在秋天把卵產在泥土裡。有一種真菌,我們稱為蟲草菌,就會去感染特定品種蛾的幼蟲,控制它們在冬天爬到離地表較近的土壤里,隨後侵蝕蟲體的養分。到了來年開春,真菌的菌絲就會從蟲體里破殼而出,露出地面,看上去像是一根草。」
他一口氣講了許多,可惜對我們就並不受用。
「老師,這個我們都知道啦。」前排有個男生吐槽道,「這裡可是德化。」
他說得沒錯。
這裡可是以蟲草養殖和加工享譽全球,一度佔有全世界70%蟲草製品份額的德化市。
曾經如此。

「那又怎樣?現在還有幾個人在養蟲草?你們當中有人家裡有在養嗎?」
老師瞪了那個多嘴的男生一眼,接著環視整個班級,以確認他的威嚴尚在。
沒有人吭聲。
這個德化市,已經沒有人還在做蟲草生意了——除了一小部份還不死心的人以外。
想到這裡,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後排空著的座位。
那裡是茜婭的位子。正如她在電話中所說的,今天她感冒沒來。
她的父親,直到現在仍然無法接受蟲草絕跡的現實,大概此時此刻也還在深山裡尋找蛛絲馬跡吧。
「要是以前的德化,我也不用去中國大陸買這個了。好貴的。」
一邊說著自嘲的話,老師一邊把手裡的蟲草放回了防潮的鐵罐里。
看來這是他自己拿來保養身體用的私貨。
然後,他咳了一聲,順手拿起了講義。
「前面我有講過,蟲草菌是真菌的一種,而其中又可以分為400多個不同的類別,呃,其中每一個類別所對應的宿主都有所不同,有些寄生甲蟲,有些寄生蟬,有些還能寄生在別的大型生物上,所以作為最終產物的『蟲草』的外觀也是各種各樣。剛才給你們看的是產自中國大陸西藏、青海一帶的中華蟲草,也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冬蟲夏草』。而你們比較熟悉的,可能還是這個吧——」
老師開始在手邊的包包里掏著什麽。
最後,我看他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玻璃鏡框。
木框的中間是一幅彩色照片,照片中是一個和剛才的冬蟲夏草有些相似,卻又不太相同的蟲草標本。
它的全長超過了十公分,比之前老師手裡的那隻要整整大一圈。「蟲」的部份通體黝黑,而「草」的部份卻帶有一絲青藍色。
那是在座的每個德化小孩,在各自的孩提時代都會擁有的共同記憶。
在國中里學校還會留一兩個實體蟲草標本,到了高中就只剩下照片了。
「德化青蟲草。」
隔著玻璃,我念出了它的名字。
那曾經是只能在德化找到的,僅屬於德化人的寶藏。



這座島嶼上生活著超過400種不同品種的蝴蝶,其中有許多特有種都相當稀有,對棲息地也十分挑剔,這在德化也不例外。
這裡的特有種蝴蝶,被稱為德化螢光蝶。
這是一種體形豐腴而美麗的動物,在我小時候還偶爾能在郊外看見。螢光蝶的翅膀是海水一樣的藍色,中間夾帶著黑色和群青色的條紋,顧名思義,它們的鱗粉在夜晚會反射出淡淡的光。
若是在晚間有幸看見大群螢光蝶遷徙,那風景就像是流動的銀河。
但對德化人來說,這種生物的價值遠不止於美麗。
大概是在20多年前,民國84或者85年的時候,一批自歐洲來訪的科學家發明了使用德化螢光蝶培育新品種蟲草的方法。
這個秘方在前幾年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從此癌不再是絕癥。
說是秘方,其實只是他們帶來的特殊菌種歪打正著而已——大家很快認清了這一點,於是紛紛透過各種管道得到了菌株,投身於一本萬利的蟲草加工養殖事業。
我家以前也做過家庭工廠,當時光靠一個塑膠棚就能養活全家,還綽綽有餘。
菌種並不罕有,培育也很簡單。但是對於外鄉人來說,阻礙他們財路的關鍵就是幼蟲。
德化螢光蝶只會在德化地區產卵。
一移居到外地,很快就會死亡。
原因不明。
「螢光蝶是以前居住在德化的原住民的靈魂,牠們不會離開自己的土地。」
這個說法從前就有,卻在此時得到了印證。
不過,當時被巨大的利益震驚的在地人,並沒有多顧這些有的沒的。
野生的螢光蝶幾乎被捕殺殆盡,養殖場和加工廠遍地開花,人流和錢流源源不斷地進入這個不大的小城,蟲草製品在市場上更是屢屢賣出天價。
如果正像原住民傳說中所說,先民逝后會化蝶的話,那麼我們就是靠著不斷地殺死並出賣先人的靈魂,德化站上了她輝煌的最高點。
當時的人們並不覺得這份恩賜有其時限。
——直到4年前11月的某日。



午休的時候,我感到行動電話的微震。
把它攥在手心,我悄悄地走上前往樓頂天臺的樓梯。
如果被教官看見我在講電話,一定又會被唸。
到了避人耳目的轉角,我才把屏幕亮在眼前。
不出所料,來電者是茜婭。
大概是來問我有沒有幫他請假的事吧。
我自認有點懶散,可是記性還不壞。她的假條我早上就交給教導了。
「真是的……」
就在我要按下通話鍵的時候——

「啊!是馬夜白學長!」

一個高亢有力的吼叫從我斜下方傳來。
多虧這一聲吼,我條件反射地把來電掛斷了。
茜婭好感度-5,如果這是美少女遊戲的話。
我向下看去,一個好像有點點眼熟的女生站在樓梯口,一手指著我的方向。
更正一下,她就是在指著我。
她微卷的頭髮剛過肩膀,和小巧精緻的臉孔很搭配。雖然從我的角度俯瞰的話有點畸變,但是她應該就是那種傳說中的「可以把千篇一律的制服穿得很好看」的那種人——換句話說,就是身材很好的意思。
我們學校里有這麼一個女生嗎?反正我是不曉得。
「終於找到你了!」
「……哈?」
謎一樣的女生撥開鬢髮,開始朝我大步走來。
她把「哈」當作動物自然發出的叫聲,就像牛會哞哞叫一樣,完全置之不理。
「你是馬夜白學長吧?」
「是。」
她怎麼知道的。
「我在每個班裡都描述了一下你的特徵,大家都說是不是馬夜白!」
即使是現在,傳惠高中的高三都有忠孝仁3個班呢,真是辛苦你了。
「這樣喔,請在14個字以內簡述一下你是怎麼描述我的。」
「白髮。」
「原來2個字就夠了啊……」
特質易於歸納的我,有點小失落。
「馬夜白學長!」
「什麽事。」

「請你不要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說出去!!!」

哇。
這個人,明明叫我不要說出去,自己卻叫得那麼大聲。
我已經瞥見樓下走廊里的同學們在交頭接耳了喔。
「啊。」
啊呀呀,剛才一直沒發現。
這個人,就是凌晨碰到的那個街友女生嘛。
雖然當時有看到她的長相,但是我完全沒去記。
「嗯,準確地說我碰到你的時間已經是今天凌晨了,所以不要用昨天晚上這種容易混淆的說法。」
「時間怎樣都好啦!請不要跟別人——尤其是教官——講我在外面露宿的事情!」
她雙手搖著我的肩膀,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望著我。
她的眼睛讓我想起了《鋼鐵天使胡桃》。
那是一部充滿了愛和感動,同時又對青春期男生有點小小刺激的優秀動畫作品。

「我不會說啦!」
我答應了她。
「說,說得也是呢!畢竟學長自己也是在外面露宿的嘛……」
女生聽我這麼說,鬆了一口氣。
我雖然算半個資深街友,但是我其實不是無家可歸。
關於這點就沒有必要跟她說了吧。
「謝謝學長!我是高二的於若璃,上周剛轉校到傳惠,還有很多不瞭解的地方需要學習,以後請多多指教!」
她對我敬了一個軍禮,然後轉身跑了。
真是個行動力超高的人啊。
一旦離開,就不留下一點痕跡。
像風一樣。
這件事就此別過,以後我們應該不會有交集了吧。

「接下來……」
還要打電話給茜婭。不趕快的話,午休很快就過去了。
「喂。」
接通了,是茜婭。
「是我。剛才不小心把電話按掉了。請假的事已經搞定了。」
我一口氣向她做了簡潔的彙報。
「喔,知道了。」
對面也是傳來簡潔的回應。
我就是這麼享受我們之間的互動關係。
「其實假條沒寫也沒差啦,因為……」
「啊,慢著。」
我打斷了她。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她。
我並沒有秘密,我只是找不到第二個能夠傾訴這件事的對象。
最後只能對我最親密的友人——娜絲塔茜婭說這件事。

「什麽事?」
「茜婭,我——」
我緩緩走下階梯,讓走廊外的陽光灑在我身上。
10月的深秋也帶不走正午陽光的溫度。
周圍學生一邊嬉笑打鬧著從我身邊穿過,我卻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和呼吸聲。
多深吸一口氣,確認自己的生命還在此處。
然後,告訴她。

「我今天又瞬間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