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選擇無視
本章節 10189 字
更新於: 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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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們得坐下來認真談談。』
『也是,但其實都是我的問題,要不久違的吃頓好料,然後再去你家說?』
『選一天下午,在咖啡店說好了,想喝店內限定的飲料。』
『好啊,但說不定會聊很久喔。』
『不,我相信很快就會結束的,哈哈哈。』
—
一個星期後,週六下午,敬彥約我一起去看場電影。
「想不到居然能等到它電影化的一天,總覺得很興奮!」
「我只希望不要像某些作品一樣,是慘遭『電影化』。」
今天要去看的電影,是由我們高中時竄紅的一本小說改編,雖然當時自個兒閱覽過一遍後覺得普普通通,但似乎敬彥從那時候就很喜歡那本小說的故事。
「老實說太久沒看,裡面劇情什麼的我感覺都忘了。」
「沒關係啦!說不定你看到一半就回想起來了嘛。」
「也是。」
在人群中遊走,不提高音量是沒辦法讓對方理解自己所想表達的字句,但提高音量的同時意味著別人也能「不小心」聽到你說的話,對我而言這反倒比聽不清楚感到更加彆扭。
跟在敬彥的後面,雖然他會時不時體貼的回頭看我,但只要當他一轉回去找路時,他的聲音,就好像被某種看不見的牆所阻擋住,離我好遠好遠。世界似乎是屬於敬彥那邊的存在,就算是現在的我只專注的聆聽敬彥的聲音,只剩空蕩蕩的迴響與意義不明的嗡嗡聲;就算是不斷捕捉著開合的嘴,也不明白在說什麼。
現在仔細想想,我現在與其說是在約會,不如說正在劈腿?但是約會和劈腿並不是站在所謂的正反對立面,我是不是不應該這麼比較?當一個女人當下正在劈腿的瞬間,是否會跟我一樣對自身所在做的事情感到猶豫?然而突然驚覺,直到約會開始後才認知到這點的我,在今早難得的梳妝打扮時,是完全沒想過的。
我是不是,有些過份期待?
看著電影院為了保持路線順暢而在地上畫上的紅色線條,拉回到自己本身,向邊界延伸的紅線看似劃分出一塊絕對的隔離區。我被世界反鎖在專屬的牢籠中,變成囚犯,如此證明,我並不是能夠改變自身命運的人。
『公主殿下,有什麼能為你效勞?』
「咦?哇嗚!」
沒去留意周遭的下場,就是會發生碰撞,但是有人在千鈞一髮之際從身後摟住了我的雙肩,讓我免於跌倒。
「嗯……?敬彥?」
「你還好吧?」
「還好……」
敬彥幫我和對方說了聲抱歉,便牽起我的手走到一旁的公共桌打算坐著休息,我突然好想哭,加大步伐,挽住敬彥的右手,使自己的重心全壓在他身上。
在別人眼中,這就像是女友在公共場合和男友恩愛撒嬌,但是我才不管這麼多,將敬彥拉了過來,面對面抱住他。
吵雜的人聲像是被突然放大,在我抱住敬彥時回歸,我似乎在接觸到敬彥的瞬間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臉埋在他的胸膛,瞥見自己的腳早已跨出剛剛獨自遐想的封閉紅線,敬彥用單手輕撫著我的背,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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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在發呆?你怎麼沒有叫我?」
「我想說可能和你高中時一樣,在想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所以就默默地站在你旁邊,結果誰知道你就突然向前走了。」
「高中時的我?我……」
我怎麼沒印象?
「你忘記了嗎……也是啦,這麼多年了,記不起來也是合情合理。」
敬彥深吸口氣,像是逃過一劫。
高中?高中?高中……那時的我是什麼樣子?原本想借著一股衝勁問出口,但想說的話語宛如饅頭哽在口中,強硬的堵住空隙,使我無法發聲。
現在再想想,可能是害怕去了解自己早已忘卻的那一塊,害怕如果現在聽到旁人訴說著曾經的自己。如果和想像中的不一樣,那就表示至今為止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原因,被全盤否定,不,應該說是我存在於世的證明將不復存在。世界認定的我。我認定的我。旁人認定的我。假如都沒有共通點的話,我是否會分崩離析?
總覺得……有點可怕……
「不,你不用說也沒關係。」
稍稍用手指捲起了頭髮,出門前洗澡時的香氣依然依附在我的髮絲,是能讓人放鬆心情的薰衣草香。
「怎麼了嗎?」
「我其實不怎麼記得,但卻覺得無所謂。反正日子依舊會不斷的前進,你現在告訴我,我也不太想聽。」
「公主殿下。」
「蛤?」
「啊,不……看來你真的啥都不記得了。」
持續的觀察敬彥的表情,面對我的應答只不過是嘴角微微抽動,隨後牽起我的手。
「這次,可不能再丟下公主殿下了喔,畢竟電影好像開始了。」
黑色的空間、音源來自四面八方、只能從椅背窺探人群頭頂,注意力最後只集中在能看到影像的螢幕上。朝身後佇立於獨立隔間裡的投影機望去,想像每秒跳躍二十四格畫面的電影,是一場只不過娛樂大眾而產生的視覺暫留騙局。但不得不說,對每一個人都是恆久不變、映照在眼眸、出現過在大腦的,斑斕訊號點。
結果在放映途中,我卻睡著了。
「……對……對不起……」
「哈哈哈,沒事沒事。但是我不太清楚你能在途中睡著的理由,真的有這麼無聊嗎?」
「不!絕對不是!只不過在那樣的氛圍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嗯……早知道我應該借你我的外套,抱歉。」
「不是的,該道歉的人是我。」
「這麼說,那你現在有精神了嗎?」
「是的!接下來要去哪裡……」
回到一開始進來的電影院大廳,在人山人海中,我似乎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手機,帶著藍芽耳機沉浸於另一個地方,聽說是天生的棕混黑頭髮,遲疑,不確定,卻在小幅度的調整耳機位置時瞧見了他的側臉。
今天第二次將敬彥拉到身前,試圖擋住自己。敬彥滿臉困惑得想發問,但在開口前被我制止。
「你現在什麼都不要說。站在你正後方不遠處,直到柱子那裡、靠在上面黑衣服穿卡其褲的男子,戴耳機的那個。」
他強裝鎮定,轉頭一看,幸好目標完全沒有在注意周遭,我們兩四目相對,敬彥這才開口。
「那男的是誰?」
「男朋友。」
換我把他拉到人群的一角,屬於柱子的反面,完全阻擋他的身影。
雖然是我不應該說出這麼一句話,但現在才明白原來彼此的距離已經相隔的這麼遙遠,遙遠到不敢去面對他。
「我們走吧,先離開這裡。」
「不,等等,你看。」
原本玩著手機的他似乎注意到了誰,放下手機朝大門走去,用敬彥的身體當作掩護,我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將前往何方。
在走出大門前停下,迎面而來的一個女孩,我認出了她的臉,是我和男友不常聊到的、他的好閨密。這時我發現男友的臉,展現出對我截然不同的笑容,看似真實了許多,笑的更加真摯、更加明朗,對此在心中激起的並非是怒氣,反而是知道一切都將結束的豁然開朗,堵塞在心口上的路逐漸暢通,揚起了微笑。
「敬彥,你待會兒假裝路過,然後聽聽看他們都在說些什麼。」
「蛤,為啥……喔、我知道了。」
也注意到他身旁的那名女性,我和敬彥的想法逐漸連成一線。
「趁他們移動,我先去隔壁的便利店避避風頭。」
「收到。」
說完就去執行任務的敬彥從身旁離開,我也沒有猶豫的離開此地,原本想當場面對面揭穿,但這麼做實在太孩子氣,況且也是犯了錯的一方,我的臉皮還沒有厚到會不去承認自己的錯。
錯的部分是情不專一?愛情在某處變了調,轉身去尋找新的棲身地對大部分人來說就是人渣的行徑,原因是沒有先開口提分手後才去找下一個。然而愛究竟是一層鍍在男女朋友關係上的附加物,還是被包裹在裡面的核心?不論是附加物還是本體,在先有愛才有關係的前提(可能有例外),兩者並非相互依存,而是其中一方對另一方皆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總結來說能分開討論的。
其實是不用去顧慮任何一方。每個人都有對愛情不同的陳述方式,但現在,對我而言哪邊都是終點。
敬彥在這時打電話給我。
「怎麼了?」
「他們要看的電影還沒開始……然後,他們去便利商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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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排架子,拿出剛好攜帶在身上的口罩與墨鏡,提升防禦力僅只於此,只能祈禱那個白癡不要發現我,幸運的是,他正忙著和「好閨密」說話,完全沒注意到我。
說真的也不知道是真沒注意到,還是假沒注意到,因為這間依附在電影院旁的便利商店不怎麼大,店內屬於長方形空間,而進門處位於短邊,使整體給人十分擁擠的感覺。僅僅三排走道與出口平行,高度甚至比我身高只高出幾公分(沒錯,我都認為自己比較嬌小,那貨架會有多高?)。稍微探出頭,確認他們真的進來後移動的方向,我往預估的視線死角避難。似乎是沒有門的櫥窗,他們打算買鋁箔裝的飲料?還是一旁的酒精飲料?等等,如果是去看電影,電影院是不會允許的吧!
「今天還是和以往一樣嗎?還是說想換別的口味?」
能清楚聽到女方的聲音了,卻沒有勇氣回頭查看。我倒是希望是像電影情節一樣,聲音應該要再更加難以捉摸,比如說絲毫不帶著愧疚,那種明知道眼前的男性友人有女友卻還是想去吸引他的音調,實則相反,那女人的聲音彰顯出無微不至的關切,詢問他所有可能的選項,像媽媽愛護小孩,深怕他受到任何傷害。
「想試試新口味嗎?不急啊,不是看完電影才要買嗎?」
「先問一下嘛……你說呢?這款好像才剛出,包裝還算精美,今天去你家前買這個吧。」
「又要大喝特喝?雖然明天也是假日,但你真的沒關係嗎?能待到幾點?」
「直接住你家不就沒問題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況且我和你不是要順便聊一些比較重要的事嗎?可能會花上好一陣子。」
「……確實……需要請教你一些問題,但……好吧,但盥洗衣物怎麼辦?要先去你家拿嗎?」
「哈哈,今天怎麼老是問東問西?你忘了嗎?上次放在你家的東西我還沒拿走呢,還是說……你把那些扔了?」
「沒有啦,但是你的東西不要一直往我這裡塞!雖然最近女朋友不常來我家,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可不希望被她誤會我有女裝癖,更不希望被她理解成我外遇。」
「哇,哈哈哈,真是體貼的男友,我很喜歡喔。但是你……」
「不喜歡還得了,我們都相處十幾年了,但我和這任女友交往還不到一年,我倒是希望這次能持久一點。」
男方打斷女方尚未結束的話,然而,就算沒能聽到也能料到她可能說出:『但是你都讓我去你家了,這不算外遇嗎?』。
默默聽著他們你來我往的對話,明顯感受到他們之間有著無可取代的羈絆與連結,比我這個相處不到一年的局外人,還要再更深厚的連結。突然意識到,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我的存在才逐漸在這個世界被啃食得連渣都不剩,無法撼動她在我男友心中的地位,而我們兩個的心才會這麼遙遠。
我終究只不過是圓滿其他人的人生、所謂的催化劑。
「電影要開始了!我們走吧!」
不妙,狹窄的走道被其他人堵住,繞路的結果便是會經過現在我所處的那條走道,到時候在如此近距離不被認出來是微乎其微。
聲音越來越靠近,一切看似閃避不及,準備好接受命運的我被身後的人拉了一把,是敬彥,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解救我,敬彥將我轉過去另一邊,隨後假裝看著商品,堵住整條走道,路人們看到走道被其他客人堵住紛紛繞路,他們倆也不例外。
最後看著女人拉著男友的衣袖離開店內,期間敬彥不停說著沒頭沒尾的無意義斷句,想讓靈光乍現卻弄巧成拙。
「你看這個、這很好吃……好,他們倆都出去了。」
「呵、哈哈哈哈、哈哈。」
有發出細微聲音但沒很明顯,不知究竟是什麼逗我發笑。
「沒事吧?瞧你這不正常樣。」
「沒事沒事,咱們趕快離開這裡吧,有想去哪嗎?」
「我們去隔壁的百貨公司隨意逛逛吧,反正也想不到要買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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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意志會隨時間被吞噬、被消磨殆盡,偶而陷入強烈的情緒之中,也容易失去自我。
『今天能去你家嗎?』
『嗯……可能沒辦法耶,主管要的統整報告還沒做完,我打算花時間去寫。』
『喔好吧,話說……我很好奇,你有姊姊或妹妹嗎?』
『沒有啊?怎麼了,突然這麼問?』
『上次去你家看到陽台上掛著一件毛衣,很明顯不是你的尺寸,想說可能是你家人的。沒事,就問問而已。』
『好,我知道了。』
聊天室的另一頭現在可能正在為自己的失算感到冷汗直流,我不知道剛剛這麼說,如此隱諱的告訴他,我發現房子內的不尋常,他究竟有沒有感受到、感受到大難臨頭?
我知道自己是太過敏感。相對,膽戰心驚。非得要身後完全沒有敵人的時候,才敢繼續前進。痛苦,賦予自身、賦予敵我,毫無差別,為了殲滅敵人不惜粉身碎骨,十分光榮。
這聽起來是在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論先後順序,此刻正是所謂的「先犯錯,但好像也沒什麼,因為半斤八兩……」處境。
但誰願意承認自己有錯?
用雙手將窗簾完全拉上,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剛剛喝下肚、熱可可的味道依然存在於口腔,默默地抿了抿唇。早已脫下襪子的雙腳暴露在空氣之中,變得冰冷冷的,連雙手都彷彿沒有知覺。
「在想什麼?」
被敬彥從身後環抱住腰部,臉靠在肩膀上。隔著衣服我卻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吐氣,雙手愈是用力,力量逐漸加重,這份有力道的擁抱,令我心安。
無處發洩的溫柔湧上心頭,繼續向上,直衝腦門使其發燙,腦袋昏沉沉的,就像是回到了再一次見面的夜晚,什麼都不願去想,就只想沉溺在敬彥懷中……
我向後貼在敬彥身上,像一隻享受的貓。
「我能早一點遇見你該有多好……」
「……別說這種話。」
沒錯,越是祈求逃得越快,不論是什麼。
「親我……」
沒來由地說著,也許是羞恥心爆發,說完我感覺自己露出了難為情的表情。
說出口的是我,率先行動的卻也是我,捧著臉頰移動到我能觸碰到他的距離,然而卻在接吻前被推倒在一旁的床上。
「這裡的床躺起來真舒服。」
「是嗎?」
「你先讓我坐起來。」
脫掉上衣,打算整理一下亂掉的頭髮卻又被壓在床上,敬彥朝我的耳朵吹氣,隨後將臉埋在胸前,隔著內衣探求著我的乳頭,真想不透,想摸的話幫我脫掉內衣不就好了?
然而這樣刺激乳頭卻帶來比起以往更不同的體驗,漸漸的下面在這般玩弄下濕成了一片。
「不要只是玩我的胸。」
輕輕的撫摸著敬彥的頭。
「真想讓你快點讓我高潮。」
再次醒來,已經到達半夜。睡著前只穿著單薄內褲的我一醒來便感受到寒風,就算關上窗戶也無忌於事。
看著身旁仍在熟睡的敬彥,先前因激情而躁動的心早已冷卻,我打算去浴室沖個澡,洗一下身體。
這時,黑暗中閃現一陣亮光,我披上外套後朝光源走去。
然而,卻在亮光的映照下,窗簾上似乎呈現著某種異樣的笑臉。
螢幕上不斷跳動的提示條,使那張臉也間接閃爍。
直到訊息的傳遞接近尾聲,那張臉,笑得如此扭曲。
『我想了很多。』
『我認為我們也不必特別找時間出來談談。』
『最近實在是太忙了。』
『疏忽了你的感受。』
『真的很抱歉。』
『如果你願意,我想繼續當你的男友。』
『我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要改進,會努力變得更好。』
『我愛你,小衣。』
是這樣嗎?告訴我「你愛我」然後和其他女人上床?
「是嗎?是吧,原來如此。」
將這些訊息截圖保存,我打算早上再進去聊天室已讀。早在第二次去男友家就裝設好微型攝影機,錄下一系列外遇情節,看著宣稱是青梅竹馬的女人面露淫蕩的騎在男友身上無數次,享受老二衝擊陰道的表情,讓我瞇起雙眼,細細品味。
那女人可能是真心愛著我的「男友」,卻被我捷足先登。只能將自己心愛男人的精液,化作濃稠的愛意射進體內,才能填補內心的空虛與寂寞。得不到「愛」,只能得到生理上的滿足,就像是早已凋零的花,卻硬要保持香氣至最後一刻。
該死去的事物就是要讓它死去,如此糾纏不清,搞得滿是傷痕,自虐、逞強、定義痛苦,何必?看著喜歡的人被其他女人搶走,一定心不甘情不願,但這並不代表我就是那個「壞人」。
人類,總是有著奇奇怪怪的興趣。
看著錄像裡她潮紅的臉頰,目測比我還要大的雙峰,使勁的扭動著腰,沉浸在和他做愛的優越感中,我自然是替她感到高興。
原來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但總是會想「窺探」、窺探不屬於我的愛情,被好奇心拉著走,應該是被強迫拉著走才對。
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逼迫我做出選擇,使我一次次陷入泥濘,但對我而言怎麼樣都好,就算是被徹底蹂躪,好像也無所謂。
水聲赫然而止,對只是無意義的沖水感到厭倦,用手掌拭去覆蓋在鏡面上的小水珠,呈現出赤裸裸的身體,濕漉漉的長髮覆蓋住大部份的臉,在鏡子裡活像似女鬼。
「或許又該是收手的時機了……」
對著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
尚未擦乾的手從肩膀划過肌膚,到達手背,依舊冰冷,接著雙手沿著腹部向上,各捧住半邊乳房。
「呼……好冷啊……」
等到擦乾身體到走出浴室,又過了半小時。
天色微亮,隱隱晨光從隙縫鑽入室內,床上那傢伙絲毫未醒,我將一開始擱置在沙發椅上的衣物緩慢的穿上,整理好自己的儀容。
留了張便條紙在小書桌上。
『退房:十點,勿忘。註:別忘記學姊。』
別忘記……學姊……?
我在供三小?
在附近找不到立可帶,嫌麻煩的我,用粗糙的手法隨意劃上幾筆掩蓋。畢竟這樣就要再叫我重寫多累啊,浪費我時間。
「先走一步啦,敬彥。」
並沒有脫口而出,只不過是存在於腦海裡的道別。
小心翼翼的關上門,走到電梯前才想到那些半夜傳來的訊息尚未回覆,但那種訊息是不用太認真去思考的,畢竟不論我怎麼回覆,結局的走向也不會有什麼出乎意料的轉變。
叮咚!電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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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迴盪在整個空間裡的電梯運轉聲,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呆,心血來潮,嘗試觸碰鏡子中的自己,讓指紋印在光滑的鏡面上,五指相觸,我面無表情,摸了摸臉頰。
旅館走廊盡頭的窗戶並未關上,剛剛一走出房門,瞬間承受冷風襲來,現在又回到平常的低溫狀態,任由手掌完全包覆臉頰……
父親,回想起來,上一次這麼摸我的是爸爸。然而那並不是什麼溫馨的家庭回憶,因為他那樣摸我後的下一個動作是搧了我一巴掌。
那時候我還是小學二年級。放學後會搭專車去安親班的日子現在唐突地想起滿是羨慕,不用去思考接下來要去哪、要幹嘛,只要跟著大人們規劃好的行程走就行了。不需要變數、不期待驚喜、不用反抗,那段日子還真是悠閒,現在的我是這麼想的。
那個安親班其實是有兩個地方的(主教室和側教室),相鄰不遠,隔著一條巷弄外加一條街,兩處之間有一間專門教畫畫的教室,一些安親班的同學會挑一天去教室上課(其實就是去玩),我也不例外,然而挑起我興趣的卻是安親班主教室旁的一間賣玩具的文具店。很稀奇的地方。很神秘的地方。儘管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倒閉了,換成間早午餐店,但在文具店所發生的事情,我可能想忘都忘不了。
就算主動捨棄記憶,記憶依舊會以其他形式回歸,只不過再次出現時,將附加百倍,甚至千倍以上的痛苦與折磨,無止無盡的回溯,像是最真實的意識不願欺騙自己,選擇一次次用釘槍捅入腦門,讓記憶深深埋進腦子裡,過程疼痛到難以言喻。
惡作劇用的電擊筆、塑膠玩具槍、二手漫畫書、大型海報紙……小小的空間塞滿了無數令人眼光一亮的雜物,還記得曾經流行一時的戰鬥陀螺,擺在架子上的正版貨在我手上的觸感,不用特別跑去百貨公司就可以享受到的快樂。
星期三下午,寫完作業的我收拾東西準備先去一趟文具店再去繪畫教室上課,那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在同意時間光顧了,店員,那位大嬸應該也認得我好一陣子,每次我在店裡亂竄,她總是用一種銳利的目光跟隨著我的移動,讓我覺得很不自在,但幸好她都只是坐在櫃檯,所以當我鑽入走廊中,她就沒辦法看到我,而且因為國小時身高不高,架子的高度比我整整高過一個頭,我就像躲在草叢裡的游擊戰士,敵人無法偵測!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彎下腰,注視著最底層的隔層,悄悄用自己帶的鏡子,運用反射來確認櫃台前大嬸的位置。很好,從她這個角度看不到我。
三十元的盜版陀螺,這價值使它只能被放在最底下,但它的花色卻不因正版與否而被影響,依舊美麗。
我沒錢。但我想擁有它。它不是我的。是盜版,但還是有著價值。
小時候很單純、單純……是嗎?我伸出手將能握在掌心裡的小紙盒抓牢,它似乎在我眼裡散發著耀眼光芒,三十元、三十元、三十元、三十元、三十元、三十元……
『放進口袋裡吧。』
『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它才能變成是你的。』
可能是自己被自己說服,把小紙盒放入衣服口袋時手卻還是抖個不停。理智和意志在拚搏,我知道一旦我顯現在店門外就會到另一個世界,一個自己是罪人的世界。然而想得到,慾望、慾望吞噬了最後一絲讓自己放棄的猶豫。
那時盡可能佯裝平靜的外表反而更容易被起疑,但我已無法保持像剛走進來的那樣,純真的模樣,現在的我,就像是機關生鏽的機器人,寸步難行,彷彿腹部被一刀兩斷,失去下半身的連結。
所以才會被察覺吧。
「喂,你先別走,把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
好不容易抵達大門、明明只要再向前一步就成功了,卻被她的聲音嚇到僵直了身體。
「這幾個禮拜店裡的東西有一些不見了,而你又是為數不多會來光顧的人,剛剛看到你好像放了什麼東西進口袋了,拿出來讓我看看。」
還想逞強似的假裝在翻找,殊不知她最終直接到我面前強硬的從我口袋拉出盜版陀螺。
我忘不了,那種鄙夷垃圾的眼神。參雜著無奈與輕蔑,認為可笑又可惡的視線,我馬上撇開視線。
「立刻把你家長電話給我。」
我默默的按下電話按鈕,一結束她便搶走話筒等待回應。
最後我只去了趟警察局,警車雖然沒有鳴笛,也沒有被銬上手銬,到警局也是被警察先生說了幾句,就被媽媽帶回家了。儘管從警局接我回家,一路上都沒有特別說什麼責備的話,我卻依然能感覺到媽媽想對我說什麼卻又沒說。
直到晚上爸爸回家,事情才變得一團混亂。媽媽和弟弟躲在房間裡鎖上門,爸爸回到家放下東西就是拿起平常用來按摩背部的拍打棒到我房間,不,是用極為憤怒的聲音命令我到玄關。
「張語衣!現在給我出來!」
毫不保留的憤怒傾瀉而出,第一次感受如此真實的情緒波動,害怕是一定的,但也有些許興奮,這些當然不能表現在臉上,所以我一整個就像是害怕極了的表情走過去。
「快一點!」
低著頭不敢看他,他卻吼著叫我抬起頭,然後反手就是一記耳光。
力量之大讓我有些站不穩,他的下一句卻是叫我別裝了。
「你偷東西時是用哪一隻手?」
粗魯把我拉起來,就連我是不是哭了他也毫不在意,繼續追問。
我什麼都不敢說,伸出右手。
啪!
「因為你是女生有些太嬌生慣養了是嗎!」
我還沒來的及反應,刺痛感就由右手擴散至全身,接下來被爸爸用拍打棒狠狠的打了一百下(正確來說是八十幾下,因為打到最後哭鬧聲引來鄰居按電鈴所以爸爸就停下來了),但是那天晚上卻被趕出家門。
沒有洗澡、不乾淨的地板、不能上廁所。我就這麼坐在玄關外一晚,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種情況下還是睡著了,可能是因為哭得太累,第二天是媽媽早起幫我把門打開我才進去準備上學。
雖然這段記憶沒有描述的多麼深刻,但這或許就是我會變得怕冷的原因吧,畢竟穿著短袖、露宿夏晚還是會著涼的,而且那時候的思路是直接被爸爸順著走:「因為我偷東西所以被鎖在門外」,合情合理對吧?也不能抱怨。
在浴室看著自己,就像現在。
摸著自己的臉頰,沒有剛剛被打時的通紅,但依然有一種重物揮向自己的錯覺,會不時的有疼痛感。屁股因為坐在地上一整晚也有點酸麻,捏了捏屁股蛋,心想著趕快洗完澡出門上學吧,不想在出門前遇到父親。
和家人的矛盾恐怕也是那時候誕生的,是我先有錯這點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然而對於父親打我這件事,我反而認為他憑什麼?
因為我犯錯,所以打我理所當然。我不理解,是誰規定的?
不爽,說是膚淺的形容詞。被父親認為太過於年輕,時常把大風大浪掛在嘴邊的中年人,除了作為我們未來的負面教材,要怎麼做才能使我們信服?
「如果,他能去死就好了……」
『對啊,如果他能去死就好了呢。』
—
「皆,你在嗎?」
「喂喂喂,在這裡突然叫我,會不會有點太突然了?彷彿是為了硬塞伏筆所隨意加入的轉折點,怎麼?難不成這段故事到此為止?」
「……並不是,還沒有結束。但確實,突如其來的呼喚你的確會讓人一團混亂。」
「『公主殿下』,這次是又要解決誰嗎?」
說出他的名字。不經意的笑了。
原來我的意志是如此單薄、毫無特色?
從那次被鎖在外面過夜,似乎有什麼自我體內誕生,啃食著一部分的情緒,對任何事都沒辦法展現十足的起伏,說出去的話,也都像是討好對方似的虛假,連自己都聽得生厭,漸漸的就不怎麼與人說話,但父母卻不以為意(沒有察覺)。
不。
「出於愛所做的,總是發生於善惡的彼岸。」
這果然是因為愛所做出的選擇?這是對誰的愛?還是說是對自己的愛?尋求自己對於愛的需求,直視自己為愛定出的條件,追尋獨一無二的愛。面對別人的愛所做出的抉擇、否定父母造作的愛、解剖所謂愛的救贖、對善定義的愛、對惡衍伸的愛、這個世界給予的愛、奇蹟下誕生的愛、天生創造出的愛、羅曼蒂克的愛、悲劇產生的愛、忌妒下成就的愛、失敗後妥協的愛、精神變化而成的愛、沒感情的愛、死亡才能得到的愛。
我究竟從中能感受到什麼?我好想知道!
所以「皆」就誕生了。屬於我最特別的存在。
鏡子裡的瞳孔變成紫色,宣告皆的降臨。
「公主殿下,聽說你在不久前又差點倒下?非常抱歉,屬下感到萬分慚愧,那時候並沒有陪在公主身邊,罪該萬死。」
「不用介意,因為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種感覺……好久遠……好像……很久之前就曾體驗過一次……」
「……屬下不明白,但按照公主所言:『過去之事就該遺忘殆盡,省去憂傷煩惱。』可否正確?」
「……」
「那個黃敬彥……是誰啊?雖然是公主您主動給他聯絡電話,但他的利用價值,真的值得您放棄現在牢抓在手的那人嗎?」
「已經不再是牢抓在手掌心裡了喔。無所謂,反正我也得不到我想得到的東西。」
「這代表他也不是你在找的那個人嘛,啊,忘記用敬語。」
下一個,要等到何時才會再次降臨?
「『我想過了,我覺得我們還是分手好了,這樣歡笑過也吵鬧過的日子我也不感到傷心,分開對兩人都好,我是這麼想的。』我打算這樣回應,你覺得呢?」
「只要你覺得他不會像一隻糾纏不清的哈巴狗就沒有問題,公主殿下。」
「那很難說。」
「畢竟人總是會在將要溺死前緊抓住救命繩不放嘛,雖然心臟確實會砰砰跳,但卻是在意著他怎麼還不放手就是了。」
—
「應該存在超能力嗎?」
「要吧?這樣很多事情才不用去解釋。但有超能力並不代表你就是『被選中的那一人』喔。」
「那應該要恐怖嗎?關於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事?」
「老實說我倒是不怎麼喜歡。但如果這個世界本身就是由恐怖所構成的形狀,那接下來,或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我都難以保證其不可怕。但覺得可怕與否還是關係個人吧?每個人觀點不同。」
「那會死人嗎?」
「……可能喔?」
「你喜歡死人嗎?」
「比起死人,我更希望去死。」
這是真心話。
「當意識流存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哪一個是贗品哪一個是真品呢?」
放輕鬆吧孩子,輕輕吐氣。
然後,沉落湖水直至溺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