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某日的唐子皓
本章節 2450 字
更新於: 2022-01-15
我在民國99年離開了大學,進入了德化市的銘禮國中任教。
那時的德化市正處於她的巔峰時期,遷入的人口越來越多,所有的學校都在招人。
雖然那是我的第一份工,可我那時已經26歲了。同期進入學校的同僚們大都比我年輕兩三歲,這讓我有時會反思爲什麽要在大學里多混幾年研究生。
我開始以為,這只是從一所學校來到了另一所學校;但事實並不是這樣。
我只是啄破了蛋殼,來到世間的雛鳥。
對於「人際」,對於「職場」,我一無所知。
那些東西,在教授的講義里沒有記載,在大學社團的活動里也沒有出現。
我變成了一個尷尬的,孤零零的存在。
應當去給學生解惑的教師,反過來變成了那個迷惑的人。
「如果沒有容身之地,那自己做一個不就好了?」
我忘記是誰對我說了這句話。
也許是哪部日本動畫里的臺詞吧。
我鼓起勇氣向學校申請了一個新的社團。
亞洲現代美術研究社,簡稱亞美社。
我在美少女戰士里最喜歡亞美。
然後,亞美社也有了部員。
亞美社的活動內容,就是向那些部員們普及上世紀90年代的日本動畫片。
90年代是動畫的黃金時期。
不瞭解90年代的動畫,就沒有資格來討論現代文化。
那些動畫都比部員們的年齡還要大,但是我相信優秀的作品能夠穿越時空感動人心。
愛和勇氣萬萬歲。
這就是我的故事,只用了不到500字就講完了。
沒錯,我自己的故事就只是這樣。
簡單,無聊,一無所成的故事。
也許真正值得一提的,只有我離開銘禮國中的方式。
引咎辭職。
因為犯了過錯,我向校長遞交了辭表。
我讓我的學生,亞美社的兩名部員,遭遇了各自人生中最大的慘劇。
我任由他們,在我面前消失了。
那天是民國100年的11月……是幾號來著?
不管了,反正是11月的某日。
那天下午放學后,亞美社還是照例聚集在部室里看動畫。
我還記得那天播放的DVD是《神劍闖江湖》。
《神劍闖江湖》的標題直譯成中文其實是「浪人劍心」的意思,台灣以外的華語圈也都比較習慣稱之為《浪客劍心》。
但我覺得「神劍闖江湖」的譯法卻更能表現主角那種不羈的生活態度。
那是一種讓我無比憧憬,可又永遠學不來的特質。
關於這一點,我那天講解得太過投入,以至於活動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
和留下的幾個學生一起吃完便當,我看向窗外,那裡已經是深沉的黑夜。
我心想慘了,儘管有跟他們的家人確認過今天會比較晚一點,但是沒想到會晚到這個時間。
正門已經關了,我就只能帶著學生從後門走。
那時德化市的人口數大概是現在的兩三倍吧,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可是學校附近住家偏多,到了這個時間,街上也只剩小貓兩三隻。
銘禮國中的后門是開在一條狹長的小道上,小道對面一牆之隔是豪華公寓的區塊,平常就更沒有什麽人會經過這邊。
出於安全考量,我決定要把孩子們送到大街上——也許是哪個便利店門口或是公車站牌前——再離開。
雖說是「孩子們」,但是那天留到最後的部員只有三個學生而已。
我決定先把他們帶到左邊的路口,那邊有公車站。
這時,其中一個女生對我說:
「老師,我家是往右邊的,我可以先走嗎?」
「可是……這條路沒有路燈很暗喔。你一個人能行嗎?」
「沒事啦。」
我大概記得她是個很漂亮的國中女生,在學校的男生間很有人氣。
我想我可以先把剩下的學生先送到公車站,再返回來送她,於是就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處的黑暗裡。
我和身邊的學生一邊討論著「九頭龍閃和土龍閃哪一個才是劇中最微妙的招數」之類的話題,一邊向左走到街邊。
然後,我聽見了那個女生的悲鳴。
也許是她在路上碰到惡犬了吧?我當時這麼想著。
之後的聲響和光亮,則完全證偽了這個想法。
一排炫目的車頭燈,在小道的盡頭亮起。
伴隨著轟鳴的引擎聲,一輛休旅車以極不自然的加速度向著我們駛來。
就像是「暴力」二字加上了四個輪胎一樣。
當時我並不能確定這就是綁架。
——如果這個時候讓休旅車跑掉,我大概會失去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我的心裡只是閃現了這樣的想法。
如果是熱血動畫里的那些英雄,現在就是他們登場的時刻了。
就像我每天告訴亞美社部員的那樣,愛和勇氣萬萬歲。
可是……
我卻一步都動不了。
膝蓋在微微地顫抖,一口惡寒從腹部湧上胸口。
我……害怕了。
明知道現在必須挺身而出,但雙腿依然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公釐也無法動彈。
我,就這麼,看著休旅車從我的面前,飛馳而過。
它經過我眼前的時候,我透過茶色的後排車窗,在一個蒙面人的後面,看見了那個女生的臉。
她流著淚,眼神驚恐無助,上半身被兩邊的蒙面人按在座位上。
那一幕是一瞬間的事,對我卻像是一小時那麼漫長。
我看到她的嘴唇上下抖動,拼出無聲的呼救。
可惜我不會唇讀,就算會了也沒有用。
這一刻我明白了,我不是英雄。
我也無法成為英雄。
那些有資格高喊「愛和勇氣」的真英雄,他們都是擁有某種超人力量的天賦之子。
就像是……
那個站在休旅車正前方的,小小的身影一樣。
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那裡的?
簡直就像是……
對,就像是瞬間移動一樣。
當我陷入混亂,動彈不得的時候,我身邊的一個男生已經沖到了道路中央,以自己的身軀擋住敵人的動線。
他長得並不高。應該說很多男生在國中里都沒有長得特別高的。
但他的站姿非常堅定,沒有一絲猶豫和迷惘。
我記得他和車裡的女生是同班同學,關係也不錯,這也許就是令他挺身而出的理由。
站在瘋狂的休旅車前的時間只有一瞬,男生的人影很快就被吞沒了。
我看不到他的臉上最後是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休旅車像是也被嚇了一跳,重重地踩了一腳剎車,不過很快就繼續加大油門,在路口急轉,混入了車流當中,只留下地面上一動不動的,男生的軀體。
這是理所當然的。
這是毫無疑問的。
一個國中男生去阻擋一輛暴衝的休旅車,這才是符合邏輯的結果。
令我震撼的是,明知這樣的結果,可他仍然作出了如此的選擇。
對於這樣超乎常識的偉大,我只能保持緘默,並陶醉其中。
我呆呆地望著側臥在地上的男生,看著他的生命從軀殼中漸漸流逝,像是瞻仰著某個聖人的陵墓。
我組織的社團活動導致學生一人被綁架,一人遭遇車禍——這樣的結果,當時的我還無暇思考。
我忘記了報警,忘記了求救,忘記了因害怕而哭泣。
只是一味地,專心致志地,心無旁騖地,感受著男生在柏油路面上一點點死去的事實。
100年的11月某日。
在那一天,我遇見了這片土地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