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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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2
草木亭立,幽竹點翠,一座沉靜古樸的院落。

古院幽靜,雕樑畫柱盡是栩栩如生的異獸,或爭鬥或互噬,單是看著都能感到撲面而來的肅殺血意,雕塑者的手藝可謂是匪夷所思。古意與血意,看似衝突不已的兩種氛圍,竟融洽地共存於古院之中,互不爭鋒,如非親眼所見,估計不會有人相信。

亭欄之旁,有兩道身影相向而坐,一具木質棋桌隔在兩人中央,上頭佈著星星落落的黑子。兩道身影皆挺拔如松,縱然年歲不一,但眉宇之間卻能看出幾分相像。

年長那人體態魁梧,面容剛硬,劍眉斜飛,即是閉目沉思也予人一種極為霸道的壓迫感。男人沉思片刻,右手忽而在盤上落下一粒黑子,黑子方落,就見其對座男人臉上浮現笑意。

由棋局看來,黑子近乎被白子團團包圍,盤面餘下寥寥可數的空位,是以年輕男人才會掩藏不住心中喜色。年輕男人的輪廓深邃,線條比之長者略為柔和,若說長者的面孔威嚴肅然,那麼青年的臉孔則是俊朗神奕。

青年面露喜色的同時,右手已然高抬,就要落子,孰料長者忽然開口道,「軒兒,你怎麼看待此事?」

青年是為尉遲軒,論輩份算是尉遲家年輕一代中的老大,亦是下任家主的有力角逐者。尉遲軒聞言先是短暫一愣,但他何其聰明,轉瞬就明白長者所問為何事,遂朗聲道,「孩兒尋思,陛下此舉的原因應有兩種可能」

「說來聽聽」長者眉峰輕挑,雙目卻依然閉著。

「在與龍族宣戰談和期間,各族目光都將聚焦其上,難以想到我們會突然大舉投兵到破碎戰區,因而各戰區在開始都斬獲不錯的戰果。然而現況是各區戰線節節後退,顯見我族實質兵力上的欠乏,且戰區過於分散,致使戰區間難以互相援護。」

長者點了點頭,示意青年繼續。

尉遲軒見狀內心暗自鬆一口氣,繼續分析道,「舉家皆知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仗,陛下又豈會不懂。依孩兒之見,陛下的真實目的,肯定不是破碎戰區,或者該說,不在破碎戰區本身。」

長者冷峻如山的面孔,聞言似有了些許觸動,那觸動細微至極,饒是在他身前落座的青年也未曾察覺。

「那麼,你認為是何目的?」

「陛下的目的,或許是試探臨族態度及兵力。迄今為止,各族投入的戰力都還在預料之內,少數破碎戰區的收復毫無阻力,而一些表面與我族交好的種族則頑劣相抗。以此為據,未來正式起兵之時,於兵力調遣的先後及區域上將有極大助益。」

聽聞此話,長者雙目霍然睜開,炯炯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僅是被目光臨身,青年就感覺身上瞬間如有群山壓落,壓力遽增,這還是長者隨意一視,否則以青年的水平根本不可能還能端坐。

長者接著冷哼一聲,顯然不滿,「破碎戰區丟了能夠復得,這不打緊,但那些戰死的精銳悍將,可無法復生。」

青年原先還對自己一番分析感到自得,但長者的一聲冷哼立時讓他渾身一陣寒顫。身為尉遲家嫡長子,他自然知曉戰事至今的傷亡如何慘重,只不過在他眼中校級死傷再多都無關緊要,只需將級健在就不會傷及人族根本,當然這話可不能當著長者的面前說。

浩渺人群,能夠練至校級已是萬中選一,其中能成就將級的不過鳳毛麟角。於長者而言,此些戰死的校級中興許就能誕生出一位將級,故而心中感慨。兩人的思維無分對錯,不過是著眼點差了些許。

尉遲軒終究久經長者的目光洗禮,從中磨礪出一點抗性,即使頂著如山威壓,背脊依然堅挺,他雙瞳堅定地回望長者目光,愣是不做出一點反駁。長者可是看著尉遲軒一路成長,見他如此,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

尉遲軒的直拗跟殺伐果斷是其本心所然,縱然有時看來會過於冷血,但居高位者除了能力卓絕,也大多是能壯士斷腕之輩,是以長者不曾意圖改正尉遲軒的思維,只培養他綜觀局面的思考能力。尉遲軒的分析確實到位,縱使長者心中不認同以海量士兵作為試探軍情的棄子,但不論他心中想法,尉遲軒所說推測在泯滅人性後,的確能夠成立。

思緒至此,長者看待面前青年的目光驀然收斂幾分,尉遲軒頓時感覺背上壓力驟減,略是平復心緒後,他緊抿許久的唇線終於分開,道,「如若不然,陛下的目的,便是這次戰爭本身。」

話音方落,他手上白子跟著落下,恰好封死了黑子出路。棋局至此,基本上已經宣告白方勝利,尉遲軒猛然吐出一口積淤胸間的長氣,眉目間得意之色盡顯。

長者見狀,線條冷硬的唇線微微揚起,接著大袖一振,只見他右手倏忽點在棋盤上,一道極其輕脆的響聲瞬間貫透長廊。那響聲宛如驚天白虹,令所有聞者一時腦海都有了剎那空白,青年一番愣神後,就見一粒黑子已然落在盤中,那黑子的落點堪稱玄異,竟將白子的攻勢從中截斷,吞吃白子之餘,還硬生生殺出了一條生路。

以殘局論,此局黑子既有活眼,即是黑方勝利。

青年的笑容一時間僵在臉上,原先清逸的眉宇間此刻卻是眉頭輕皺,目光望向棋盤陷入沉思。這倒不是他在思考究竟哪一手有待改進,而是面前棋譜似乎與他印象中有些落差,然而長者的眼神實在太過泰然,使他一向自負的記憶力都感到些許動搖。

青年縱是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敗,卻能果斷接受敗果,僅沉思片刻後便道,「孩兒輸了」

長者見狀,暗中對此子心性多了幾分讚賞,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沉聲道,「陛下深謀遠慮,其心中所想,哪是我等紙上談兵間能夠看透。」

「是,孩兒受教」

「你思慮周密,功夫在同齡人中也只落四閥一籌,唯獨實戰經驗稍嫌欠乏。此戰雖然凶險,但亦不失為尚好的磨礪機會,你明日即動身去往臨星高原,海老會護你一路周全。」

尉遲軒作為天驕之子,尉遲家不可能甘願他夭折在將級之前,對他的保護可謂是無微不至,不曾將其暴露在任何危險下。是以當青年聽聞即將前往戰區,他渾身血液一時間有些熾熱難耐,只欲立時就身在戰場,將所有異族梟首於劍下。

長者望著青年難掩興奮的面孔,目中閃過複雜之色,隨即一聲長歎道,「若珩兒未遭此劫,此時也應與你一同奔赴戰場,唉,天機難測……」歎聲中盡是濃濃惋惜。

尉遲軒此刻頭顱低垂,一副專心聆聽的作態,隨著珩兒二字一出,他雙肩幾不可察地顫動,澄亮目光注視著身下地板,他的神情恰巧被陰影籠罩,眉宇間盡是陰霾。

「是啊,天機難測。」


當越野車駛近洛乙城哨口時,兩聲短促槍響瞬間劃破空氣,驚得駕駛猛踩剎車,在地上犁出兩道深深胎痕。暮原先正閉目養神,聞聲才緩緩睜眼,如他們一類的高手,對於覷準自己的殺意都有冥冥之間的感應,之所以暮此前毫無動作,只因他沒有感受到一絲殺意。

「來者何人,何以擅闖洛乙城!」

車子方才煞停,就聽前方傳來男人嚴厲的喝聲,顯然是此地哨兵。暮見十一此時依然端坐在位上,分毫沒有下車打算,便逕自出了車門,迎上男人的質問。

男人的身材壯碩,一把三管霰彈槍在他手裡形如玩具槍,在與尼洛相伴而行的日子裡,暮對於各式軍火都有初步認識,一看便知那霰彈槍的規格不俗,人將以下若不小心吃上一發,就是僥倖未死,那威力也絕對能將肢幹轟碎成渣。手握如此強橫的殺器,也難怪男人的氣焰囂張至極,一臉有恃無恐。

暮見狀臉上浮起冷笑,他原先還納悶對方何出此言,兩人乘坐的越野車乃是標準軍規,就算真不識貨,也沒人會糊塗到認不出車上的烏閥家徽。這示威性的兩槍,如果不是男人向來跋扈的習慣,那麼遠徵兵團的態度已然十分明確。

暮此刻代表烏閥,行徑間自然必須符合門閥世冑的張揚霸氣,只見他眉目冷峻向著那名哨衛走去,他的神情傲然,似壓根沒把男人看在眼裡,激得男人面色鐵青,就欲發作。

暮卻不給男人動作機會,先行沉聲喝道,「洛乙城莫非已叛出人族,連烏閥都不放眼裡嗎!」他的聲音有如鬱郁沉雷,響盪在整個哨口。

男人頓時間神色變幻,他此行確實是有人囑咐刁難,但暮這頂帽子扣得實在太大,莫說是他,就是城主本人也不敢接下,轉瞬間便有了其他應對。

「方才一時眼拙,才有了唐突之舉,還請烏少不要介意」

暮根本懶得戳破對方謊言,冷哼一聲權作知曉,道,「此地是誰在主事,讓他出來見我。」

洛乙城此刻已被劃分在烏閥管轄下,在戰事未盡前,一兵一卒都必須聽從烏閥號令,是以暮的發言不僅毫不逾矩,反而名正言順。孰知男人在聽完問話後卻道,「李大人不知烏少今日到來,目前人不在城裡。」

「何時歸來?」

男人似是沒聽聞出暮話中的冷意,面上譏誚一閃而逝,隨即答道,「李大人未曾告知,依過往慣例看來,短則數日,長近半月。」

暮輕輕地「哦」了一聲,舉目四望,便將那些暗裡窺視自己的目光跟議論收入眼底,待做完這一切,他才淡淡道,「十一,此地烏閥究竟有多大權限?」

只聞十一雌雄莫辨的聲音越過了加裝甲板,自他身後傳來,「凡有不從軍紀者,皆聽憑烏少發落。」

暮聞言點了點頭,那一剎那,他眉眼間的溫色盡去,面容沉下。明明晴日當空,此刻陽光普曬的哨口卻讓所有人都感到一絲寒涼。暮身上的氣勢一瞬即放,男人還不及反應,暮就已經穿過哨口,一腳踏入城區。

「烏少,您不能……」

「性格乖戾,欺瞞上級者!」

暮的聲音冷厲至極,他一聲喝罷,周遭細論不已的聲音頓止,令人屏息的寂靜中,一道細弱而溫柔的聲音突兀地自車廂中傳出。

「當斬。」

聽聞當斬二字,那哨衛面容驟變,一股極為強烈的危機感倏忽籠罩全身,他不及思考,舉槍便朝暮的後心連開數槍。男人幾槍放畢,方才感到心神略緩,長舒一口氣,然而他呼出口中的並非空氣,而是洶湧欲出的鮮紅血沫。

男人不可置信地微微低首,就見宛如黑曜打造的刀鋒穿出他的胸膛,利刃狠狠貫透他的肺葉,讓他欲出口的喊聲都猶如壞棄的風琴一般嘈雜難聽。男人的眼神中滿是不甘與憤恨,但那憤恨隨著他眼裡的光芒漸去,最終消散一空。

當暮從男人身上拔出黑刀之時,他身周已經被一個個裝備精良的男女包圍,暮目光隨意掃過,初估包圍自己的便有三十來數,各各裝備不俗,連軍部配給一般兵團的正規裝備,與其相比都要差上一些。暮心中冷笑,雙目間寒意更盛,「諸位是甚麼意思?」

一名手提短刀的女人率先喊道,「烏少既然心狠手辣,那麼我們也無需客氣!這洛乙城還不是你能呼風喚雨之地!」

「沒錯!」「給他點顏色瞧瞧!」

女人的喊聲立時引起周圍一陣鼓譟,唯有極少數看出暮身手的人選擇沉默不語,而暮也將幾人暗暗記下。暮淡淡地望著身周鼓譟若狂的人群,神色一片漠然。

此前情況,只要不是腦子真傻到家,都能一眼看清李大人所率兵團對待烏閥的態度。道理並不複雜,洛乙城位在破碎戰區,於四閥與軍部都是山高水遠,是以李家私軍的行逕只要不過份踏觸底線,二者一般都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遠久之,四閥威嚴在兵團上下的心中早已蕩然無存。礙於烏閥顏面,眾人雖然不會真的殺了暮,但過往經驗告訴他們,略施一點教訓還能在上頭的容忍範圍之內。

一張軍部親下的任命詔書,在破碎戰區毫無價值可言,並不能替暮贏來些許尊重。看清這點,暮才會以雷厲手段將男人格殺當場,但顯而易見,男人的死還達不到殺雞儆猴的效果。暮的面容靜如止水,黑瞳間盡是冰冷霜色。

他本就不是心慈手軟之人,既然一人不夠,暮並不介意用半個兵團的鮮血替自己贏來尊重。

他左手驀然疾刺身旁男人的胸膛,男人未有準備,猝不及防下只感到胸前一道巨力,下秒身軀便像脫線風箏一般猛然暴退,眾人猶自分神之際,一身黑色衣袍已在人群中留下道道殘影,接著人群中忽然暴出一聲女性驚叫。

那手持短刀的女人身前,暮左手黑刀掄起,正欲斬落,就聽一道宏亮至極的喊聲猛然響起。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