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暮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錦盒吸引，錦盒呈深紫色，上頭沒有花巧裝飾，做工精簡中卻不失細膩，就是如暮一般的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錦盒的來歷非常，應當是出自大師手筆。謹慎地打開錦盒後，只見一個小巧玲瓏的瓶子橫躺其中，瓶內承著一滴清澄若水的液體，暮的手明明分毫未動，那滴液體竟彷彿有自己生命般兀自翻滾，詭異至極。

那錦盒敞開的瞬間，一股極為沉鬱的生命能量旋即自縫隙散逸出來，那滴透明無色的液體方才進入暮的視野，就見暮神色一變，二話不說將錦盒闔上。那些散逸出去的能量多半被暮所吸收，他體內一下子氣血翻湧，立時有幾滴鼻血落在地上，隨即就聽窗外池水翻騰，片刻後復歸安靜，此時若有人往池中看去，就會見到數具魚屍靜靜地浮在池面上，其身軀都異常腫大，雙目暴凸。

「焉生淨水！」

暮本不該知曉那神秘瓶水的來歷，然而未等他喚起記憶的時間，心中一股極為強烈的危機感就迫使他的雙手先一步將錦盒按上，當焉生淨水四字不由自主鬆口而出，他的腦海才一下湧入相應的知識與過往記憶。

焉生淨水的來歷可謂成謎，然而但凡詢問一個稚氣方脫的人族少年，都肯定識得焉生淨水的大名，其名聲太過響亮，絕多數人一輩子都未曾見過一眼焉生淨水，但都耳聞十數個關於焉生淨水的傳說。傳聞過去人皇曾與龍皇戮戰，人皇重傷將殞之際飲用了焉生淨水，其狀態瞬間回到巔峰，龍皇一看這還怎麼打，就一邊大罵無賴遠遁而走。

諸如此類的傳言多如牛毛，其內容雖然多半荒誕，但對於焉生淨水的效用卻一點也不誇大。傳聞焉生淨水能活血生骨，但凡人還吊著一口氣就能救得回來，與那近乎神蹟的療效相應，其價格也高昂到一個離譜的地步。是故，焉生淨水的每次問世都伴隨著腥風血雨，引來無數豺狼獵犬的搶食。對那些長年遊走於刀口間的戰士而言，就算明知自身實力絕難從眾多爭奪者中勝出，但保命之物的吸引力終歸太過誘人，足以蒙蔽人的雙眼和理智，結局經常是白白搭上性命，焉生淨水則落入高權者或實力過硬的強者手上，少有例外。

暮的反應可謂是相當及時，須知焉生淨水本身就是一種極為精純的生命能量，必須保存在特殊加護的容器中才能延緩其能量外洩，否則頃刻就會能量盡失變做一灘清水。再說依十一方才離去之言，窗外應有數十隻眼睛緊盯著暮的所在之處，一旦焉生淨水的存在暴露，那麼不必等烏平囂下令，十來支槍管瞬間就會冒出硝煙，將他打成篩子。

暮越是望著手上的焉生淨水，眉頭就越是凝重，那表情哪裡像是在看待一件珍稀寶物，分明是在看一顆燙手山芋。雖說有此物在手，暮破窗而逃的生還機率至少高出幾成，但烏平囂也不是傻子，如此行徑的背後意涵根本不言而喻，即是任憑暮手段通天，烏平囂也有絕對的自信將其留下。

然而在暮想來，烏閥就算再財大氣粗，也沒有闊氣到焉生淨水逢人便送的地步，否則烏平囂犯不著對他手裡令牌眼冒紅光。是以烏平囂若不是想看他被當場射成馬蜂窩，那麼如此赤裸的宣言也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用於掩飾檯面下的算計及真正目的。

敢以焉生淨水做籌碼，烏平囂就算不是第一人，也絕對是世間罕例。

左右尋思不出對方意圖，暮也不多糾結，不論烏平囂所圖為何，暮手裡握著的確實是貨真價值的焉生淨水，單以此物就能換到好幾把品質尚佳的碎金之刃。這還是碎金之刃，若換作一般等級的兵刃防具，都能讓一個中等規模的傭兵團武裝到牙齒，由此也可見焉生淨水那近乎離譜的天價。暮決定等這關過去，就暗中將焉生淨水脫手，任他烏平囂算盤打得再精，那都與自己無關。

心中有了主意，暮便將錦盒妥善保管，隨後揭開了手上信封。烏平囂雖然嘴上垃圾話不少，但遣詞用字頗為精煉，潦潦幾筆就將替暮捏造的身分信息交代完畢。暮淡淡看過，記下了所有內容，手中巧勁釋出，便見那草紙頃刻化為細細齏粉，湮滅無痕。


見暮的身影終於自門口出現，十一微微一禮後，便向暮述說起本次任務的相關內容。內容說來繁複，若以一句話概括，就是讓暮以上校身分前往洛乙城，並指揮該地的遠征軍將戰區收復。

在十一鉅細靡遺的說明下，暮才算略微明白本次行動的用意。

早在因彌族尚存之時，其城邦幅員遼闊，氣勢軒宏之至，那時因彌族之強盛，幾乎直追黑龍猶在的龍族，其中因素除因彌族人知識通達，能領悟空間法則之外，其族址處豐沃的資源及稀罕礦產也功不可沒。如此美地，早就引得周邊各族的覬覦窺伺，只是礙於因彌族之威而莫敢造次，是以當因彌族遭滅，一隻隻貪婪巨手立時如飢似渴地竄出，無主之地的爭奪向來慘烈，當時景況，以人間煉獄來形容都稍嫌委婉。

欲在如此戰火紛亂之地立足絕非易事，人族雖於片鱗族附庸時期實力暗漲，但在脫離片鱗族時也不過中流之輩，遠無法與那些強盛大族抗衡，僅僅是在一片再普通不過的土地落腳，於當時人族就已經付出了極大代價，那些資源豐饒之地則毫無遺漏地落入強族口袋。

時光荏苒下，人族越發強盛，疆域擴展也慢慢壓迫到周圍種族的地域，原先零星的衝突日益加劇，逐漸演變為戰爭。這種戰爭幾乎是常態性的，一年到頭都在進行著，戰區一般位於兩族邊疆，位置險要，加上戰線綿長難以顧全。若此地只有兩族倒也無妨，然而真實情況是兩族一旦投入過多兵力在邊境戰區上，他族轉眼就會趁虛攻來，種種因素累加，導致邊境雖戰亂頻繁，但卻始終沒有一方願意動上真格。

如此頻戰，邊境地帶的城區自然時常易主，時而今日打下的戰區，十日不到就面臨防線失守，使得人族邊疆在地圖上形如狗啃，破碎戰區一詞也因此得名。

破碎戰區成名多時，是以數日前人皇下令要大舉收復破碎戰區，旋即激起了眾多質疑與惶然的聲音。說白了，破碎戰區的平衡之所以能維繫至今，只因至今為止沒有一族能有當初因彌族雄霸一方，令他族莫敢妄動的霸氣與實力。確實人族已由當日的附庸之族成長為如今四族，然而其實力是否已經能與因彌族並駕齊驅，四閥暗地裡細論的聲音早已說明一切。

面對那些暗中質疑的聲音，人皇的回覆很是直接。

太平世代，血性淪喪。此戰大捷，四姓可換。

四閥在人族已然屹立太久，其根部早已深紮在人族命脈上，在常人眼中儼然是四尊無法撼動的龐然大物，是以「四姓可換」幾字，瞬間讓人族上下一下全炸了鍋。

詔令方下，四大閥主便火急火燎地召開會議，商議如何分配戰區。那些平時裡他們根本看不上眼的戰區，此時瞬間變得搶手異常，尤以那些戰況格外艱困之處，若只看那些閥主眼熱似狂的神情，還會誤以為擺在他們面前的是焉生淨水。戰局膠著也就意謂敵對勢力強盛，且不論是有將級強者坐鎮抑或兵力雄偉，在四位閥主眼中都自動兌換成白花花的軍功，自然成為各家極力爭搶的目標，而暮被派往的洛乙城也位居其列。

與四閥的戒懼相反，上品乃至些中品世家對此消息卻深感欣喜。上品世家自然想藉此機會提升排名，衝擊四閥之列，而中品世家心知自身實力有限，無緣四閥，但依舊能對戰局起到影響作用，各安心思下便都陸續行動起來。

人皇的短短數句，不僅一舉壓下了一切質疑音量，甚至使得各家望向破碎戰區的目光都倏忽火熱起來，實為高明。

經過十一一番解釋，暮深知現下任何一個破碎戰區的結果都將對四閥地位產生莫大影響，故疑惑道，「如此關鍵戰區，烏閥竟不親力親為？」

聞言，十一帽簷之下的唇線略是上揚，回應道，「大人相當信任烏少的能力」

聽聞對方毫不掩飾的搪塞之詞，暮知曉再難從十一嘴中挖出更多情報，遂閉上了嘴。一輛軍用越野車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時，待兩人入座後，便響起粗重的引擎運轉聲，不片刻就駛出了黑石鎮。


洛乙城位於人族腹地北境，與窮身族接壤，因地處邊荒，資源匱乏，四閥的手並不屑伸向此地，故而破碎戰區往往淪為中下品世家的產業及私軍駐地，此類私軍隨著規模漸長，便有了遠徵兵團一稱。

引擎轟隆不斷，不算寬敞的後車座上有兩個身軀斜角而座，其中一人面容有泰半隱藏在兜帽陰影下，坐姿一絲不苟，另一名男人面容冷峻，兩隻骨節分明的手穩穩地掐住捷報，一對黑眸飛快地掠過一行行墨跡，任憑車體在崎嶇路面上如何顛簸，他的後背也始終緊緊地黏附在椅座，半寸不移。

軍用越野車的速度雖無愧於那響徹的引擎聲，奈何黑石鎮到洛乙城的距離實在太遠，就是片刻不停也需要足足五日方能到達。暮讀完捷報，眉目頓時多了幾分沉重之色，只因洛乙城的戰況實在不容樂觀，即使隔著毫無溫度的墨字，也能窺見那行行字句下的慘烈之景。

窮身族名聲顯赫，其族人各各自幼煉體，致使一名成年的窮身族基本不懼一般的刀劍槍具，單就肉身強度而言，僅次於龍族。平時間，人族與窮身族看待破碎戰區的想法都屬一致，就是任其事態自行發展，但如今人族想要打破破碎戰區的平衡，自然而然淪為周遭諸族合力討伐的對象。別的不提，單是洛乙城內至今沒有準將級強者坐鎮，就能一眼看清人族在兵力調遣上的捉襟見肘。

以此看來，四閥對人皇此舉的非議確實有其道理，收復破碎戰區於如今人族來說言之尚早，就算最後真的成功收復兩三個戰區，人族也必然要付出慘痛代價，一得一失間，誰也算不清最終收益。十一對此不表示評論，在他眼裡根本沒有這些計較，唯獨對烏閥的效忠。

短短五日，暮便收到了三份捷報，每看一份他的面色就愈加凝重，若以事態此刻的進展來看，不用幾日洛乙城便會盡數失守，落入窮身族腹袋，屆時人族要再奪回近乎是不可能。捷報上也記載其餘戰區的戰況，除少數戰區陷入膠著外，剩餘戰區幾乎如洛乙城一般，戰線如退潮般倏忽收攏，龜縮一隅。

對此暮甚感奇怪，雖說人族成為眾矢之的，但其餘各族也同樣與他族接壤，不能毫不設防地將兵力全數投入到破碎戰區，是以一個破碎戰區至多僅能投入一名將級。一名將級雖說能在戰場上起到關鍵作用，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一名將級差距還無法造成一面倒的輾壓之局。強如暮在面對十來支狙擊槍管下，也極有可能會被耗死。

而當暮問及這個問題時，十一卻不應答，只回以他一個高深莫測的淺笑，顯然對戰局發展至此毫不意外，見對方不想多言，暮也不窮追猛打，就待到達洛乙城後，一切原因自然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