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自殺慣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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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7
從九月上旬離開斯潘尼希來到這裡,不知不覺已經二個禮拜過去,我稍微總結了一下,這個月的心得大致有兩個:

一是我發現瑪麗亞常在我房門口徘迴,不是很刻意,而是藉著打掃擦地什麼的流連不去,每次我一打開房門就會和她撞個正著,可是她又什麼都不講,只是在每天早晨我出去前和我說上一句:「伊莉莎白小姐,祝您今天一切順心。」

她對胡安叔叔一家都沒這麼恭敬,我的觀察是,她對嬸嬸和安娜是畏大於敬,畢竟嬸嬸經常打罵她,至於胡安叔叔,只要有胡安叔叔出現的地方,瑪麗亞就會跑的不見蹤影。

可我又哪裡擔的起如此恭恭敬敬的一聲「伊莉莎白小姐」呢?

二是在阿爾坎特拉騎士團駐營地的第一個月不太好過,打從第一天起,這個城鎮就是相當封閉排外的,那些和我在這一起工作,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們早已自成一個圈子,外來者沒那麼容易打進去,於是我閒來沒事就窩在圖書館裡看書,圖書館真是個大寶庫,半個月下來我已經快要把一櫃的書給看光了,卡卡林先生雖然好吃懶做,整天懶懶散散的,但並不像菲利斯說的那麼令人嫌棄,據說他在這裡混很久了(當然,菲利斯的說法是有如地伏靈般的存在),所以跟一些長官都還算有交情,常常可以從騎士團的餐廳順到一兩隻雞腿給我。

說到菲利斯,幸好有他不時來找我說說話,我才沒那麼煎熬,也漸漸對他有所瞭解,他是騎士團中門面般的存在,長相英俊,謙恭有禮,很多對外和鎮上居民接觸的事項都會交給他辦,營長更乾脆直接把我派給他,遇到比較年長或不會說斯潘尼希語的居民時,我就會充當他們之間的翻譯。


九月下旬,剛下過一場午後雷陣雨,我和菲利斯從外面回來,一起穿過迴廊時經過一大片木柵欄,裡頭圈養了許多羊駝,另一塊地則種滿大豆和玉米,葉子又大又綠,非常繁盛,我就問他:「你們種來自己吃的嗎?」

「不是。」菲利斯說「有些鎮民會和我們租用土地來種植農作物,反正這些土地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拿來收租金。」

他這麼一說,我就想到他之前說過庫庫的工作是在這裡幫人抓蛇、抓青蛙,我四下張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一個身影蹲在不遠處的農地裡,帶著一頂大大的草帽,挽起褲腿,雙手在田裡摸索著,忽然有隻肥碩的青蛙一蹦三尺高,蹦到庫庫眼前的那剎那,庫庫的右手迅速從土裡抽出,當空一揮,精準地抓住了那隻大肥蛙,過沒多久,他的左手也跟著從土裡伸出來,一條色彩斑斕的小蛇被他捏著,尾巴還在啪擦啪擦亂甩。

庫庫把蛇和青蛙分別塞進兩個竹簍子裡,就在這時,幾個運完貨物剛回來的少年從他身邊經過,帶著壞笑緊盯庫庫,像在打什麼壞主意,其中一個就突然往庫庫背上一推,庫庫被他推的直接往前栽進田裡,另一個少年把他兩個竹簍子踢飛出去,裡頭滿滿的青蛙和蛇也跟著從打開的簍子裡飛了出去。

「唉呦───青蛙王青蛙王───!」

「人家是蛇王啦,蛇王!」

「喔喔喔,你們竟敢這麼對魔神大人,小心被殺掉喔!」

「完蛋了,我要死了要死了───!求求你放過我吧魔神大人!」

少年們捧腹大笑,揚長而去,庫庫從田裡爬起來,默默抹掉了臉上的泥土,看來滿田地的蛇和青蛙又要再重頭抓一次了。

「伊莉莎白,下周末有沒有空?」菲利斯突然問道。

我回過神來,慢半拍的回道:「嗯?」

菲利斯朝我笑了笑:「我有這個榮幸,邀請這位小姐上街逛逛嗎?」

我看著他,也笑了笑:「啊,當然有。」


那之後,每次要去圖書館前,我都會刻意繞遠路經過大豆田,也每次都會看到庫庫獨自一人蹲在那裡的寂寥身影。

有一次,我看到庫庫身邊終於多了個人,是安娜。

那是中午休息時間,安娜穿著一身白色的護理服,像斯潘尼希小姐一樣帶著一頂寬簷的帽子,懷裡抱著一個竹籃子,庫庫坐的那個田埂很髒,可是安娜一點也不介意,直接在庫庫旁邊坐了下來,從籃子裡拿出用樹葉包著的玉米給他吃,時不時跟他講幾句話。

她跟庫庫說話時的表情很平和,既沒有嘲弄也沒有憐憫的味道,就像在跟一個認識很久的老朋友聊天,或許安娜是這鎮上唯一不排斥他的人,庫庫看起來沒那麼緊繃,甚至偶爾還會開口回應她一兩句。

原來安娜和庫庫是認識的嗎?


那樣溫馨而短暫的吉光片羽一直深深印在我腦海裡,不過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庫庫,自那之後,他已經有好幾天沒來工作了,聽說是因為那些頑皮的少年偷偷拿他抓到的蛇和青蛙去嚇女孩子,不小心把人嚇哭了,幾個騎士為了在女生面前逞威風,於是便把庫庫叫來,專程在女生面前把他喝斥了一頓,罵他為什麼沒看好籃子、工作懈怠……那天我和菲利斯外出辦公去了,沒親眼看到,不過想必當時有非常多人圍著看笑話。

他的缺席對這裡的人來說不痛不癢,說不定還是好事,因為大家的氣氛都明朗了不少,想來全駐營地可能只有我一個人在意他的曠職。佩德羅上士的那群跟班覺得少了礙眼的傢伙,連帶這幾天也囂張了起來,常在我們休息室前面這條走廊逡巡,弄得一些人很害怕,還好菲利斯常帶著其他騎士一起來驅趕,他個子將近一米九,劍術又是全騎士團最好的,跟隨他的人很多,佩德羅的跟班是真的有點怕他,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很快地就來到周末。

菲利斯和我約在塔爾卡街的入口,這條街是整座城鎮最熱鬧的地方,新開了一家餐館,就是那個撒克遜人開的,當時他一副老奸巨猾的黑商嘴臉,但這家店的風評意外地還不錯,週末甚至安排了小提琴手的演出,連卡卡林先生那樣閱歷豐富的飯桶都讚不絕口。

周末的塔爾卡街人潮不算少,但我還是一眼就找到菲利斯了,他高挑的個子和臉蛋真的十分出眾,即便是穿著普通的白襯衫黑馬褲站在那裡,就足足吸引路過的三波女孩回頭了。

「妳來啦,伊莉莎白。」菲利斯對我笑了笑「妳今天很漂亮。」

我今天的打扮和「漂亮」、「好看」可沾不上邊,這件白裙子已經是我翻箱倒櫃再縫縫補補後最能穿出來的衣服了,姑且當作菲利斯很有禮貌吧。

菲利斯已經和老闆訂好位置,但距離小提琴手開演還有半小時,於是提議帶我四處逛逛。

「這家的麵粉餅配馬鈴薯湯很好吃,價格又便宜,我和胖子月底沒錢時都是來這裡的。」

「對面那家店賣的衣服質量很不錯,老闆娘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就是款式有點舊,不知道妳喜不喜歡。」

「你才來幾年,就對這裡很熟了呢。」我說。

「還行還行。」菲利斯一點也不謙虛的笑著「常和老奶奶聊天就是有這個好處,整個昆琴奇察我比當地人還要熟,願意的話下次可以帶妳去別的地方走走。」

「話說回來,庫庫已經好幾天沒來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嗯?」菲利斯微笑道「這妳得問營長。對了,妳以前住在斯潘尼希吧,那見過的鬧區可多著了,應該對這種小街不足為奇了吧?」

「對,的確是繁華許多……」

雖然不是很明顯,我感覺菲利斯不著痕跡的換了個話題,總歸是不想談到庫庫吧,雖然相較其他人,菲利斯並不會刻意去欺壓庫庫,但我總覺得他在言談間對庫庫藏有的敵意有過之而無不及。

「時間快到了,我先進去和老闆說一聲,待會再叫妳吧?」

菲利斯進店裡去了,我站在外面等他,積雨雲又開始在天邊層層堆起,黏膩的溼氣讓我有些不太舒服,就在這時,隔壁賣菸草的老闆娘突然喊我道:「哎──小女孩,妳叫伊莉莎白嗎?」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點頭,就見那老闆娘把她手中持著的話筒朝我遞了過來,那話筒表層鍍著銅,已經剝落的七七八八了,一圈線連著基座,這個神奇的東西是上個世紀一個薩克遜人發明的,後來傳到斯潘尼希,又間接傳到這裡。

「您好,我是伊莉莎白───?」

這東西一個就要價不菲,而且品質好壞差很多,胡安叔叔家的還有雕花,老闆娘的這隻估計是批了兩三手來的,音質很差,我重複喊了好幾次,對面一直都是沙沙的雜音,聽得耳朵很難受。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掛掉時,另一頭終於說話了,那是個說話氣息非常紊亂,顛三倒四的男人:「伊、伊麗莎白,是伊麗莎白嗎?」

我想起來這人是誰了:「您是庫庫的父親嗎?叔叔,您怎麼知道我在───」

「伊莉莎白啊!庫庫他媽打來說庫庫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叫也不應,肯定又在自殺了,把她急的───」

「等等,您說什麼?自殺?又?」

話筒另一頭忽然爆出一陣刺耳的雜音,這麼近的情況下等於直接在我耳膜內炸開,我渾身爆起一陣雞皮疙瘩,立刻把話筒向外舉遠,這時庫庫他爹的聲音又響起了,大聲的詭異:「庫庫他啊,已經有多次自殺紀錄了,伊麗莎白,叔叔人現在在山上運貨趕不回去,我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妳、妳是唯一對他比較好的人,拜託妳去幫幫妳阿姨好嗎?對了,別告訴任何人,千萬別告訴任何人啊!」

這要求也太奇怪了,我說:「叔叔,我可以找騎士團的人一起去幫忙!」

「不───」庫庫他爹卻發出一聲嚇破膽的淒厲慘叫,把我嚇壞了「別告訴任何人!求妳了,求妳了,天啊!天啊!家門不幸哪───全都是我們造的孽!」

「知、知道了,叔叔您別著急,我馬上過去───」

將話筒還給一臉莫名其妙的老闆娘,我看到菲利斯從店裡探出半個身子,笑咪咪的朝我招手,示意我進去,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脫口而出喊他一起去幫忙,但又想起他對庫庫若有似無的敵意以及這個城鎮的諸多古怪,咬了一下舌尖,心中泛起對他滿滿的歉意。

「菲利斯對不起,我有很急的事,必須先走!」

菲利斯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我無暇顧及,轉身就往庫庫家飛奔而去,他在我身後大喊著些什麼我已聽不大清楚。

憑記憶一路跑到庫庫家,我喘息著去敲門,幾乎是我手剛敲落的瞬間,庫庫的媽媽就一把將門拉開,淚眼婆娑、披頭散髮,看起來極度驚恐,把我歇下來的一口氣又嚇喘了。

她一看到我就張嘴哭嚎道:「伊莉莎白,妳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啊───?」

當下我其實感到非常疑惑,這對夫妻給我的印象是非常忌憚他們的孩子,視他為洪水猛獸的,怎麼現在又一副天快塌下來的崩潰模樣,不過我沒時間細想,抓著她的手就說:「阿姨,您帶我去庫庫的房間,我們一起把門撞開。」

誰知聽了這話,上一秒還很激動的女人瞬間安靜了下來,像是某種更深沉的恐懼壓制住了表面狂躁的熱度,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珠子猶疑地轉著,已經風霜滿面的臉竟露出如孩童般的懼色。

她說:「不……他不讓我們上二樓的,二樓是他的地盤,誰都不能去打擾……」

我當下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您在說什麼?」

「不過,伊莉莎白妳去的話應該是沒問題的。」女人茫然地在我背後輕輕推了一把「妳去啊,快上去,整個二樓只有一間房間,就是那間……」

二樓忽然傳來碰的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翻倒的聲音,庫庫他媽嚇得尖叫一聲,癱在地上,胸口起起伏伏,一副快暈過去的樣子,我扶著蛀蝕嚴重的把手衝上二樓,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狹窄又陰暗的走廊,真的太窄了,彷彿一條蛇道,沒有燈,即使是在大白天都透著一股陰冷的溼意,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用力拍打那扇唯一一間房間的門:「庫庫、庫庫你在裡面嗎?我是伊莉莎白!」

門後一片死寂,門也被反鎖了,我有不祥的預感,丈量著那扇木門,已經非常老舊而且幾乎散架了,於是一咬牙,退後幾步,用力撞了幾次,撞到第四次時,門被我撞開了。


房內,一個人影高掛在懸樑上,地上是翻倒的椅子還有多出來的一節繩索,而人影微微垂著頭,那副慘白的面孔正是庫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