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阿爾坎特拉騎士團駐營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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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5
在圖書館的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就到了日落時分,順帶一提,這裡的禮拜堂是所有人一起輪流打掃的,掃完就能收工回家,我從監工那兒領了份輪值表,發現第一個禮拜就輪到我。
和卡卡林先生道再見,目送他走出去,滅燈,關窗戶,挑了兩本哲學專論塞進包裡,鎖門,我就趕去做今天的最後一份工作。
騎士們活動的地區大多在東西北三棟,南棟多是一些倉庫或是荒廢的告解室,我打掃的禮拜堂就在這裡,已經很久沒在用了,空空曠曠的,破敗的聖母瑪利亞塑像高掛佈道台的上方,昏黃的光線自彩繪玻璃透了進來,平添了一股陰森感。
「啊啊,最不喜歡被分到掃這裡了啦,監工那老女人看我不順眼吧!」和我一起的女孩非常憤慨,口沫橫飛的抱怨著「他們怎麼還不把這棟樓拆掉嘛!」
這間禮拜堂縱使已經廢棄了,但還是需要打掃的,雖然就像女孩說的,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們一直沒把它拆掉。
我們合力打掃出了一袋的垃圾(我搞不懂,不是沒人在用嗎,為什麼還有這麼多垃圾?),不遠處的訓練場傳來陣陣喧嘩聲,女孩聽了又大叫起來:「啊呀!完蛋了,菲利斯大人的比賽要開始了!」
我問她:「什麼比賽?」
「他們騎士團今天有分隊長的切磋賽啦,碧翠絲她們也會去看───啊,好──想──去──喔!為什麼要排我今天掃這裡啦───!」
「……那妳先走吧。」我說「這個我處理就好。」
「咦,真的嗎?妳不會想看嗎?」女孩滿臉驚愕的瞪著我,好像我不識好歹,欣賞不來騎士們的英姿一樣。
……我還真欣賞不來。
騎士這種東西在斯潘尼希滿大街都是,況且那些人白天不是抽菸就是泡妞,完全沒在鍛鍊,切磋賽能好看到哪裡去?
我動了動嘴唇,壓下脫口欲出的嫌棄,平靜地說道:「嗯,沒什麼想看的。」
「好吧好吧,妳真是個怪人欸新來的!」女孩馬上撩撩頭髮拍拍裙子,一陣風似的跑了,臨走前還不忘遠遠丟下一句「那──就──麻──煩──妳──啦───」
製造噪音的來源一走後,整個南棟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遠處練習場上傳來模糊的吶喊和女孩們的尖叫聲,我將打掃工具塞回儲物間,拖著一麻袋的垃圾準備走出去。
惡魔、魔鬼───
嘻嘻……不得好死……嘻嘻嘻───
我頓住腳步,扭著脖子往佈道台看去,面孔有些扭曲。
我發誓我剛剛聽到了兩道此起彼落的女聲,很細碎模糊,聽不大清楚,像是某種低喃或呻吟,似乎是從佈道台底下傳出來的,然而我再仔細去聽,又聽不見了。
聖母像依舊靜靜地注視著台下,我有些害怕,趕緊推門溜了。
一路把垃圾拖去處理好後已是五點多快六點的時間了,太陽已經沉了一半到山的另一頭,整個天空被染成一片刺眼的橘紅色,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有點想念斯潘尼希的夕陽。
當年,曾有科學家提出地球是圓的,雖然那時大家有些嗤之以鼻,但我始終認為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按照他的說法,斯潘尼希現在正是深夜吧?孩童是否正安詳地做著美夢,母親慈愛的唱著搖籃曲,月亮正高掛天空,照耀守護著那些在夜色中酣睡的人們,一如我過去在那兒的日子呢?
我跨過低矮的籬笆,穿越廢棄的空地要往出口走,電光火石間,一個東西毫無預警地從我頭頂砸落,擦著我的肩膀掉到地上,濕濕軟軟的,還帶著一點生物的餘溫,我嚇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
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隻安地斯鷹的屍體,一邊的翅膀已被折斷,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垂著,渾身血紅……要死,我顫抖著伸手一摸頭髮,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黏膩的鷹血。
早上在鐵網上看到的兩隻死鷹還歷歷在目,我抬頭張望附近,可是除了南棟大樓和圍牆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牠到底是從哪裡掉下來的?
糟透了,那噁心的觸感在頭皮、衣服等沾到血的地方揮之不去,我本來準備直接回家的,現在卻改變主意了,我用大片落葉將安地斯鷹的屍體蓋了起來,推到圍牆角,然後掉頭往反方向走去。
我想的沒錯,早上那兩隻鷹還掛在網子上。
這人有毛病吧……一邊想著,我一邊用地上的長樹枝把那兩隻老鷹勾了下來,將牠們埋進土裡,就在這時,我聽見不遠處的林園傳來說話聲───
「你這個渾蛋,對佩德羅大人有什麼不滿就當面跟他講啊,背地裡給他下咒根本孬種!」
「還看?!你他媽是在看屁看───呦,這小子在瞪我呢?不服氣是不是?」
「媽的下次是不是想換成詛咒我們?老子把你打到殘廢看你怎麼詛咒!」
總共五六個騎士───估計是那死掉的佩德羅的手下,一群人把庫庫圍在中間死命地打,庫庫趴在地上,被一個渾身肌肉賁張的騎士拎著領子提起來,照臉狠狠給了他一拳,又有另一個人一腳踹在他肚子上,看著很疼,可是庫庫始終沒吭一聲。
「娘的,老子都聽說了,你們鎮的人都說你是魔神轉世,要來禍害他們的!」
「你去咒死那群圖阿西低等人就算了,幹嘛牽扯到我們?」
「該死,越看越不爽,看我怎麼替佩德羅老大教訓你───」
那騎士不知道從哪拖來一根長長的鐵棍,一腳把掙扎著爬起的庫庫踹翻後,舉起棍子就朝他頭上重毆下去───
那瞬間我看到好多的血從庫庫頭上流出,豔紅一片,扎眼的不行。
「住手───!」
我的腿動的比腦子還快,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衝出去擋在庫庫身前了。
或許是他那滿頭鮮血看得我很害怕吧。
「啊?這小妞哪來的?」
「好像是新來的,我今天看到營長在給她分配工作。」
「賤婊子還不滾,騎士大爺在教訓人也是妳這雜種管得起的嗎?」
「你站得起來嗎?」我拉著庫庫的手臂想跑,不料那騎士朝我吐了口口水,直接提起鐵棍要揍我。
這個垃圾!
我扒下肩上的布包朝他甩了過去,裡面塞了兩大本磚頭般的書,直接把他砸的仰面倒下,其他騎士一下子傻了,居然僵在那裡忘了要來抓我。
「……聽著,我和菲利斯分隊長很熟。」其實只跟他講過幾句話而已,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威嚇道「還有,我今天幫營長做翻譯,讓薩克遜人吃鱉,他滿意的很,說以後要請我當他的隨身翻譯,你們現在這樣做好嗎?」
欺負庫庫和欺負別人還是不一樣的,大家可能早就對庫庫三天兩頭被拳打腳踢的事見怪不怪了,他就是這個食物鏈的最底層,不管怎麼作賤他都不會有人表示意見,但我畢竟是新來的,他們一時半會還摸不清我的底細,是以一群人凶神惡煞的瞪著我,卻也不敢有實際動作,對峙了幾秒後,五、六個人一邊罵娘一邊撤了。
不過我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白色的衣服上沾到了庫庫的血,加上之前的鷹血,整個人髒兮兮地像個瘋婆子,真不知道回家以後奶奶會作何反應。
「……不用妳多管閒事。」
庫庫拖著傷到的左腳,自己攙著樹站了起來,我忍了忍,一句「原來你不是啞巴呀」的反諷才沒脫口而出。這是我們間第一次的對話,他的聲音不大,有些沙啞,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喉嚨有傷到過,一張苦悶的臉上青紫交錯:「我早就習慣了。」
我拾起布包,一邊撢著沾滿草屑的裙子說道:「幹嘛這麼說話?」
「因為我不用妳這樣分明瞧不起,卻又惺惺作態的憐憫。」庫庫抹掉滿頭鮮血,忽然提起一邊嘴角,表情是說不出的嘲諷,這讓他的五官有一瞬間鮮活了起來。
「管好妳自己那一團亂的生活就行。」
我盯著他那瘸著腿一拐一拐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蹭滿泥沙的衣服,也沒那個精神生氣了,只是有點啞口無言,第一次感覺自己真的是沒事找事,倒了八輩子的黴了。
算了吧,他說的對,我自己都過得這樣苦悶了,又何必再去管別人?
在進家門前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作賊似的躲在存放農具的倉庫裡,把髒掉的外衣脫了,捲成一團塞進包內,再在外面套上一件傭人穿的粗棉衣。
剛走出去,安娜的聲音就冷不迭從後面傳來:「伊莉莎白,妳是摔進泥巴坑裡了嗎?」
我吃了一驚,趕緊像壁虎一樣緊貼門板,透過門縫看屋裡頭,奶奶在廚房剁馬鈴薯,耳朵靈的很,順口喊了一句:「莉西回來了嗎?」
「噓───」我心虛地對安娜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安娜笑吟吟的看著我,朝裡喊了句「沒有,是我」,又對我說道:「快去洗洗吧,要吃飯了。」
我吃力地翻著窗進了閣樓的房間,衝去浴室洗澡,趁洗澡時使勁把衣服搓乾淨,晚飯的時候奶奶還很奇怪我是何時回來,又是何時這麼迅速洗好澡的,都被我找了個理由塘塞過去,好不容易回到自己房間,感覺整個人都脫了三分力。
坐在書桌前───房間本來是沒有書桌的,是我從倉庫找了一張斷了腳的矮桌,在桌腳墊了幾張紙而成的───我小心翼翼的打開了布包,還好那兩本精裝書很結實,沒有散架,我點了盞油燈,一頁一頁的翻起書來,讀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是很晚的時候了,隔間傳來奶奶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我便問她:「奶奶,妳吃藥了嗎?」
「還沒呢,剛剛打個小盹,沒想到就睡著了。」
我走下樓去幫奶奶倒水,胡安叔叔家是木造房子,樓梯採起來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聽起來不太堅固,我每次走的時候都要很小心腳步,廚房在走廊的另一頭,門半掩著,我聽到嬸嬸說話的聲音,還是一樣那麼尖銳拔高。
「我也真是服了她,本來以為斯潘尼希來的有多稀罕,結果居然這麼野,沒有母親在身邊管教真的是......」
「母親,別這麼說......」
我一把拉開門,嬸嬸那挑剔的聲音嘎然而止,吊著一雙細長的眼梢看我,安娜坐在她右手邊,穿著一身滾蕾絲邊的絲綢睡衣,一看就是洋貨,她對我笑了一下,雖然有些尷尬,但笑容依然那麼心平氣和:「妳還沒睡啊,要喝茶搖個鈴,讓傭人幫妳送上去就好,不必親自下來的。」
我看著嬸嬸,心裡升起一股很複雜的感覺,參雜著一些怒氣跟荒謬感,但一看到安娜乖巧柔和的笑臉,我又生生把它壓了回去。
罷了,不能在嬸嬸面前失態。
「我給奶奶倒茶。」我揀了個乾淨的杯子,往裡頭灌了三分之一的熱水,又沖了些冷水進去,非常鎮靜的說道「傭人不知道奶奶喜歡的溫度。」
「唉呦,伊莉莎白可真是細心哪,母親真是有福氣。」嬸嬸笑吟吟的敷衍了幾句,話題很快就轉往追求安娜的大戶人家少爺去了,我捧著茶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著脆弱的樓梯上樓,把樓下的世界與之隔絕。
沒來由的,我想起那天晚上庫庫上樓的背影,忽然覺得好像能理解他一點,也就一點點而已。
他那時,是否也和我抱持著同樣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