臟食花 / 4

◇




翌日下午。

在我們前往Luna的路上，注意到地圖上有個魔女之繭不太對勁的理查臨時決定更改行程。
根據他的說法，生成超過十五小時，卻還沒有魔法少女前往處理的低等級繭並不尋常，有前往調查狀況的必要性。
因此我們決定原路折返，朝著位於鄰市的目標前進，在轉搭了電車抵達最近的車站以後，我們順著顯示在手機上的座標一路朝著西邊的方向狂奔。

魔女之繭所處在的位置相當偏僻。
光是徒步必須走上兩個小時的距離， 我們兩人僅僅用了十幾分鐘便抵達。

陰鬱的灰色天空如同畫布般作為整座城市的背景。
一棟又一棟高樓大廈的廢墟聳立在眼前。
從崩解的水泥牆面中裸露出來，如同骨骼般的鋼筋表面早已滿是鏽蝕，而年久失修的紅綠燈伴隨風聲，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吱嘎聲響。

……整條街道上放眼望過去都沒有任何人影。
在我的記憶中，這裡曾是眾多建商爭相發展的重鎮，但在八十年代末期受到泡沫經濟影響以後，人口因此流失後伴隨而至的是日漸高升的犯罪率，在經歷了由人類自身所引發的一連串災難過後，最後造就了如今看似淒涼的景色。

曾經被寄予厚望的未來之城。
如今只徒留下當年華麗的軀殼留在此處慢慢腐化。


「先變身再進去吧，以策安全。」
在理查用劍切開了魔女之繭的薄膜後，我皺著眉頭跟著走了進去。
不同於以往所見到的世界。
這次魔女之繭的內側和外面的世界沒有什麼不同，我們剛才的舉動彷彿只是穿過透明的薄膜一樣。

一樣的廢墟。
一樣的塗鴉。
一樣搖搖晃晃的紅綠燈。
甚至就連散落在柏油路面上的破碎磚瓦，都與外面所見到的景象別無二致。

要說唯一的不同，那就只有天空的景象產生些許的不同。
原本還可以分辨得出烏雲的形狀，但如今卻是灰濛濛的顏色，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給攪和著一樣。

「……好奇怪。」
打從進來這個繭之前，我心裡面就存在著非常強烈的違和感。
然而，要我實際說出是什麼原因造成這種顧慮，卻怎樣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種感覺要怎麼形容才好。
就像是反覆檢查寫過的試卷一樣，明明填寫每個答案的時候都充滿自信，最後卻莫名的感到心慌。

「不錯嘛，妳也察覺到異樣了是吧？」
理查用手肘頂了我的腰間一下，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理查？你也是這樣認為嗎……？」
「啊啊，多多少少吧，不過這種事不親眼靠眼睛確認是不會知道的，走吧！」
「……你這麼急該不會是想趕快去Luna吧？」
「妳這不是廢話嗎？要知道櫻桃可樂聖代一天只限量供應五份的啊！！」
「那種難吃的東西怎樣都好啦！」
真是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跟他對話後卻有種莫名的安心感，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夥伴吧。


用不了多久的時間。
我們很快就遠遠發現了蛹魔的存在。

地點是廢棄的大型購物中心。
由於整個商場呈現的是接近圓形的形狀，為了怕製造不必要的噪音驚動蛹魔，因此我們從隔壁大樓破碎的落地窗口入侵，藏匿在五樓的陽台後方觀察位於廣場上的蛹魔。

在一片灰色的世界中，有個女人形體在正中央跪坐著。
鮮明的紅色，全身上下的皮膚展現出有如陶瓷般的光滑色澤。
那不停變換形狀的姿態，既有機械的規律，又同時存在著液體流動的不規律性，嚴然就像是液態金屬般的存在。
披頭散髮的女人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這邊，正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面，不過因為距離非常遠的關係，也很難看清她現階段的行動。

「──啦啦啦。」
聽見了歡愉的歌唱聲。
脊椎就像是被硬生生插入冰涼的鐵棒一樣。
最初的違和感，在聽見這令人幾近瘋狂的音色以後，被無限擴大成確信犯錯的存在。

……有什麼地方肯定不對勁。
一定有什麼我沒發現的誤判。
可惡，腦袋快點動啊，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啊！！！

「……由加？妳狀況還好嗎？」
就算隔著頭盔，理查似乎也還是察覺到我藏在底下的表情。


──對了，說起來。
我們剛剛是真的進到繭裡面嗎？

魔女之繭是位於人類內心深處的世界。
但假設理查剛剛所劃破的薄膜根本就不是什麼心象世界的入口，還身處在真實世界的我們所目睹到的那具有女人形體的怪物究竟是──

「啊啦，是有客人來了嗎？」
嘻。
廣場上的女人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與那全黑的眼球對上視線的同時，從脊椎竄入全身血管內的寒意讓我不由得全身顫抖。

「───」
似乎理解到那女人是什麼樣的存在。
呼吸變得異常急促。
心臟像是發了瘋似地狂亂鼓動。
因為恐懼而放大的瞳孔，在認知到那女人正在進食的同時，將她身後的光景就這樣硬生生烙印到我的視網膜上。

那個、

穿著魔法少女服裝的什麼、

一共兩具、

都像是俄羅斯娃娃被分成兩半、

粉紅色的臟器散落到滿地都是、



「糟了！那傢伙是──」
理查才說到一半。
突然明白什麼的他使勁一拉，將我的上半身拉到他所在的高度。

一切都發生得實在太快了。
就在下一秒。
在我什麼都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毫不猶豫地就將我的頭盔給一把掀開──

「等等，你這是──唔？唔唔唔唔唔！？在這種時候你是瘋了嗎！？」
突然強吻上我嘴唇的蜥蜴嘴巴。
那是有如蟬殼一般，既乾燥又冰涼的鱗片觸感。
完全不顧我的搥打反抗，我的初吻就在這莫名其妙的狀況下硬生生地被奪走，至於那因為太過吃驚而湧現上來的魔力，也一併被毫不客氣地吸取過去。
不帶任何感情的雙唇分離──

「REX DRIVE──DRESS UP！！！」
在一瞬間恢復成人類型態的理查用我從未聽過的音量大吼著。
用單手將我猛地甩到後方的同時，呼喚起陌生的英文單詞。
緊接著，感受原本包覆在我身上的緊身衣和頭盔突然消失，毫無任何裝備保護的我就這樣直接撞到樑柱上。

「──咕！」
整個背部承受了幾乎震碎內臟的衝擊。
我以正面朝下的姿勢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眼角被尖銳的碎玻璃劃開。
然而。
在那幾近昏厥的朦朧視線當中，我依稀看見了頭盔所化成的那束光芒，著裝到理查那把長劍上的畫面。

「理、咳！咳咳咳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
在對著灰色的地面咳出了大量鮮血以後，搖晃的視線也隨之恢復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曜石般的黑色。
理查身上那一身漆黑的亮面鎧甲，就算是我也分辨得出是多麼珍貴的契約限定武器。
他將那把與我的頭盔結合，流動著火焰的黑色長劍舉至接近肩膀的位置，像是準備迎擊什麼一樣──

「由加，快逃──」
「這到底……怎麼回事？」
「快回去向黑川求救！就說魔女臟食花出現了！！至少增派一個中隊以上的精英部隊過來！！！」
「什──」
就在理查分心轉過頭來看著我的那短短兩秒──

「───！！！！！！」
在耳旁炸裂爆散的水泥牆面。
意識到自己靠著反射動作躲開致死的攻擊是一秒後的事。
被壓縮到零點幾秒的動態視力，在千鈞一髮之際透過神經傳導電流，拉扯我頸部的肌肉向旁閃避。

「咦……？」
血肉橫飛。
一大片滾燙的鮮血就這樣打到我的臉上。
那條視距離為無物的鮮紅手臂，筆直地貫穿了理查被盔甲所保護的側腹，在他身上開了個將近保齡球大小的洞後，就這樣撞在我幾秒前所在的位置。
簡直就像是擁有狙擊能力的大砲。
順著赤紅色的彈道移動眼球，向著近在咫尺的側面看去。
仍卡在牆面上的是──

「妳的內臟看起來很好吃呢。」
對我咧嘴而笑的女人面孔。
兩側的開口一直延伸到耳際，露出上下兩排鯊魚般尖銳的牙齒。
那是不帶有任何想法，純粹為了貪婪的食慾而感到喜悅，精神異常者般的空洞笑容。

「哈……哈……」
身體動不了。
人生中第一次被恐懼支配了全身。
喉嚨像是被束帶緊緊勒住。
死亡的預感。
生物與生俱來畏懼被捕食的天性，讓此刻的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已。

「妳這魔女想都別想──」
魔女的臉被突然施加的外力拉成橢圓形。
理查不顧自己的傷勢，咬著牙用單手奮力將她從牆面拔出，靠著慣性動作將她那伸長的手臂投擲至空中。
頓時失去支撐的觸手，在經過一陣如同橡膠水管般瘋狂扭動後，在半空中重新鎖定目標，在一次朝著瞄準我所在的位置發動突襲──

「對我家的魔法少女動手啊──！！」
這次，理查先一步將黑劍橫掃。
新月般的軌跡閃過。
纏繞在劍身上的火焰同時咆哮，在大氣中狂暴地捲起高熱的旋流，半空的手臂瞬間就如枯草般化作灰燼，足以焚盡一切的純粹熱能向著魔女猛撲。

「唔──！」
熟悉的高熱暴風隨即撲面而來。
與以往不同的是，由於缺乏裝備的防護，用來護住頭部的雙臂因高溫而灼傷，不堪負荷的肌膚也撕裂開來。
如同刀割般的痛楚陣陣襲來。
儘管如此，這仍無法阻止我心裡那份完全不明所以的困惑。
這倒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理查他能夠使用R-Pad呢？

「嘻、嘻嘻嘻嘻嘻嘻……你也是來傷害我的嗎？」
思考的時間相當短暫。
瀰漫的煙霧消散，儘管損失了一條手臂，但臟食花的本體並沒有受到明顯的傷害。
在廣場中心同時扭動全身多處關節的她，用像是提線木偶般的姿勢一頓一頓地挺起身子。

「那就──從你先開始吧？」
接下來的畫面卻讓我呆住了。
在她的身後描繪出了鮮紅色的幾何圖形。
那是密密麻麻、數量以百為單位的眾多手臂，如惡夢般所交織而出的圖樣。

「我叫妳快逃聽不懂是不是！？ 給我跑起來！！！」
那幾乎是不容許任何辯駁的喝斥。
不停變換形狀和角度的尖刺，每一道都是以極高速朝著理查身上的各處要害發動攻勢。
斬落左前方襲擊腦門的觸腕。
利用火焰焚燒的空檔治療腰間的傷勢。
向後揮拳打碎位於死角正噴出酸液的肉囊。
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與過去處於不同次元的戰鬥。
只不過，就算貧弱如我也能明白，理查他光是要分心保護我不受到波及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啊……啊、啊……嗚啊啊啊啊！！！」
僵掉的腦袋重新運轉起來。
奪回力氣的身體，儘管有再多不願意，也還是先一步遵照著理查的意願啟動。
因為無論如何都要避免掉全滅的結局。
衝刺。跳躍。著地。
用最基礎的魔力強化雙腿一氣呵成，只為了早一刻逃離出去尋求救援。

「等我！！你一定要撐到我回來……！！」
帶著被眼淚模糊的視線不顧一切地再次回頭大喊著。
然而，最後殘留在眼角一閃而過的畫面，讓我的心臟像是被人用手握住般揪緊。

那懸浮在廢墟半空中的魔女。
看起來就像是被鮮血所染紅的彼岸花一樣綻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