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春的掙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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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我們就到了空曠處，席地而坐。

　　我們舉首仰望，雖然不到滿天繁星，但確實，還是看到了平常看不到的星辰。雖然沒有銀河，但我依舊試圖尋找星座。

　　然後──

　　找到了。

　　「五郎，你看！是獵戶座！」我欣喜地指向獵戶座的方向。

　　找到獵戶座，為什麼會那麼開心呢？好像是因為──

　　「真的耶，莓的眼力真好。以前就有看過嗎？」

　　「有啊，其實──」我稍頓片刻，才說出了，剛才所憶起的，看到獵戶座會那麼開心的理由──

　　「因為兒時，廣就跟我一起看過獵戶座呀。他還跟我說了星座的故事，然後說了，獵戶座的第十五顆星星，是莓的星星。大概是因為，『15』這個數字跟我的名字有諧音吧……」我再度仰望星空，聲調逐漸黯然：

　　「雖然聽說肉眼很難看清，但沒有想到，真的看不太清啊……」

　　「莓……」

　　我沒有看到五郎的臉，但總覺得，那聲音是有些失落，而且不解的。

　　但是，我還是把話說完吧：

　　「但這件事太久遠了，連我都差點忘了。一直到剛才，看到獵戶座的那刻，我才想起來，有過這麼一段往事。也或許，這是……」我抱緊雙膝：

　　「我一直隱約，想看星空的原因……」

　　明明剛才是喜悅的，此刻怎麼又哀傷起來了呢？

　　「就像那次煙火表演前，莓也試著找星星一樣嗎？」

　　「哎？」

　　「還記得嗎？那時候我說，因為天氣跟光害，才會看不到吧。妳這樣喜歡星星，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嗎？」

　　「……嗯……」

　　我不知該如何反駁。

　　「那麼，喜歡藍天也是嗎？喜歡煙火也是嗎？只要是跟天空有關的一切，都是嗎？」

　　「五郎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莓一直都很喜歡跟天空有關的一切啊，一切都是。我一直都看在眼裡，都明白的。」

　　「五郎……」

　　「因為，我一直……」五郎俯首，抱住雙膝，而後才轉首，與我目光交接：

　　「都注視著妳。因此……」

　　「五郎……」

　　我詞窮了，面對一直壓抑情緒的他，我變得無語。

　　開始後悔，脫口而出那些話了。

　　「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廣呢？事到如今，還是那麼在意廣嗎？因為廣喜歡天空，因此妳才會喜歡天空的一切吧？從小開始的吧？難道妳就不能……」五郎因激動而提高音量：

　　「走出廣的陰影嗎？」

　　「哎？」

　　我不懂。

　　「明明妳是很自由的，我一直覺得妳會做自己，這點我也說過。但說到底，妳還是受廣影響太多了。難道，就不能徹底地──」

　　「我不是只受廣影響。我喜歡天空，也是我自己的意志。我切身感受到那樣的美，因此我才會喜歡的。即便沒有廣，我一定也會發現這些美麗的事物。」

　　我嚴正反駁。這些不是假話，事實上，我本來就不是為廣而活，即便是沒有廣的生活我也──

　　「那妳真的放下廣了嗎？事到如今，真的放下了嗎？」

　　五郎這番問話，讓我一時語塞。

　　五郎垂眸，隨後起身，眺望遠方。

　　我也跟著起身，想觀察他的神情──

　　「莓，真的還沒放下嗎？」

　　五郎望向我，看得出來他強使自己鎮定。

　　「哎？這個……我想，是比較放下了。只不過，十多年來的感情，果然需要花點時間消化呢……」

　　「我明白，但是……妳有沒有想過，如今對廣所懷揣的，真的還是原本的那種感情嗎？還是，只不過是懷念呢？」

　　「咦？」

　　我發愣了。

　　「懷念小時候的廣，懷念自己曾對他所懷揣的，不想放棄那些，所以……」

　　他沒再說了。原本我想反駁那些話，但總覺得，無從反駁起──

　　我現在對廣的感覺是什麼？還是當初那份情愫嗎？

　　連我，都開始懷疑了。

　　「莓？」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真的是這樣……」

　　我陷入尋思，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說起來，為什麼之前會這樣執著於廣呢？

　　因為懷念兒時的他吧。

　　希望能夠再見到那樣的他，希望他，走出陰影……

　　這樣他就能夠幸福吧。

　　但是他始終沒有變回來，即使與02重逢，他的「轉變」，也不是變回原本的他。原本的廣是不會回來了，因為沒有誰永恆不變。

　　人會長大，而我也是。

　　我因廣而改變，也早已不是原本的我。直到現在，我還是一直在改變。即使想回到原樣，也不可能了。我曾希望自己能回到失戀前的模樣，但事實上辦得到嗎？

　　即便放下了，也辦不到吧？

　　明明早就明白這個道理，為何始終不願意識到呢？

　　「莓……」

　　「抱歉，五郎。我想我明白了，確實，或許我想要的，只不過是回憶而已……但我不願去面對，因為去面對的話……」

　　不知為何，腦海一片空白。

　　「我明白，我也會這樣。還記得嗎？我說過我很懷念，過去的自己，願意當第一個吹響號角的自己。但經歷過了種種後，我放棄了，因為累了。我無法再提起那樣的勇氣，去當第一個挺身而出，肩負重責大任的人……」

　　啊啊，我還記得。那也是在那次盂蘭盆會說的。

　　「雖然試圖否定那樣的自己，但只要看到亮眼的人，我就不得不正視我真實的想法。我看到莓，就不得不懷念那樣的自己……」他俯首扶額：

　　「但因為我已經沒有勇氣，變回原本的模樣，因此只能憧憬。只能無可救藥地憧憬，然後……」他放下手，與我四目相接：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對莓絕對不單單只是憧憬。我對莓絕對不只是看到我所渴望的投射，才──」他深吸一口氣：

　　「我是深深覺得，莓很有自己的魅力，與我的私心無關，就是這樣的，很有個人魅力。不珍惜這樣魅力的人，根本是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他忽然扯開嗓門高吼，我愣住了。

　　難道，他在說──

　　「我知道現在說這些，可能毫無意義，甚至是自殺行為。但是我不管了，我再怎麼沒勇氣，也深知一件事情──如果永遠不把自己的心聲傳達出來的話，我或許會後悔一生──」

　　五郎朝我走近，我被他的氣勢震懾，根本不敢後退。

　　砰咚、砰咚。

　　心跳加速，撲通亂跳，一種早已有的「預感」湧上心頭，而那預感，始終被我壓抑心中──

　　或許，就是我始終不願意識到的、始終在逃避的──

　　啊──

　　該阻止他嗎？我──

　　「即便那是毫無希望的，我也──」眼前的金髮眼鏡少年，緊握雙拳，使出了渾身氣力，放聲呼喊：




　　「我早就喜歡上妳了啊，莓！」




　　聲嘶力竭。

　　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

　　在空寂的後山裡，那吶喊聲彷彿起了迴音。

　　縱然只是一瞬，但那就像是轉瞬即逝的煙花般。

　　撲通。

　　心臟似乎漏了一拍。

　　啊，明明。

　　明明我早已……

　　「很愚蠢吧，在這種時候，說這種事情。但這絕非戲言，我是真的一直……我不知道，或許想找到某一刻，留下點什麼吧，哈哈……」

　　他苦笑，似乎想藉由自嘲來化解尷尬。但是我隱約看到……

　　他流淚了。

　　並非笑到流淚，而是要藉由笑來掩飾眼淚。

　　心口揪緊。

　　心痛、無比心痛。明明知道他約我的可能原因，知道他之前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說出那些話語。但是我卻……

　　沒有勇氣面對。

　　只是不斷逃避。

　　追根究柢，我沒有勇氣面對自身的感情──沒有勇氣面對對廣的感情，沒有勇氣面對五郎對我的感情，又或者……

　　一片紊亂、一片紊亂。

　　「莓？」

　　五郎似乎在呼喚我，但我整個人無法反應。

　　我只知道，因為不想破壞現狀，因為懷念過去，不想面對已經無法恢復「原本的模樣」的事實，也怕自己自作多情，更不想直接抹煞對方的情感，因此我選擇了靜觀其變……

　　有想過要阻止，阻止五郎繼續下去，但是看見了五郎的熱切，我就覺得，去阻止的話真的是仁慈嗎？還是更加殘忍？

　　提早扼殺，讓愛苗不再成長，到底是溫柔的殘忍？還是殘忍的溫柔？

　　「莓，果然讓妳困擾了嗎？」

　　但讓它成長茁壯又是正確的嗎？有誰會去那樹蔭下乘涼──

　　「莓！」

　　五郎伸出手，似乎想晃醒我，但卻又因顧忌而停手了。

　　「真的很抱歉，五郎……」我俯首，垂下目光，壓低嗓音：

　　「五郎的心意我明白，可是……現在的我也搞不明白，戀愛是什麼……不，應該說現在的我，無法接受一切感情……不是針對五郎，對不起……」

　　我只能低頭道歉，已經辭窮了。總覺得自身的罪孽，已經不是能夠靠道歉一筆勾銷了。

　　為什麼會有罪惡感呢？

　　我明知五郎的好，他不只是個好搭檔，他徹頭徹尾，都是好的。我沒看過像他這麼知性成熟的男孩，我很享受跟他相處的時光。每一刻、每一刻都是，可是卻……

　　心中因為早有了廣，有了廣十多年，哪怕是失戀了，我也……

　　失戀之後，對於感情更加迷惘，更加恐懼。

　　總覺得，什麼都……

　　為什麼會這樣呢？

　　「沒關係的，莓。我也只是擅自表達我自私的情感而已，事實上我也知道自己不該說的。這可能只是徒添困擾而已，但剛才一時衝動，就……」

　　「我知道，沒關係。是我自己無法回應五郎，是我的錯……」

　　「不是這樣的，莓……」

　　他想安慰我，但我自認沒有被安慰的權利。反倒是我，該安慰他才對……

　　但是，現在思緒卻一片混亂……

　　為什麼會這樣？太沒道理了。

　　我憧憬廣原本的模樣而改變，變成了一個「領導者」；五郎因為憧憬我能勝任領導者，結果……這根本是無可救藥的單戀連鎖……

　　但說穿了，都是因為對於「原本的模樣」的執著，才會演變至此的不是嗎？

　　我啞然失笑，不知何時起，熱淚盈眶。

　　然後奪眶而出。

　　「莓……」

　　那是哽咽的呼喚。五郎他，早已淚流滿面了。

　　「五……郎……」

　　我想安撫他，但卻不知如何表達。

　　愴然涕下。

　　現在的我，好像比較可以理解廣的心情了。或許廣早意識到我對他的感情了也不一定，但是他一樣無法面對吧，就像我對五郎一樣……

　　廣無法面對我的單戀，就如我無法面對五郎的單戀一樣。

　　我也成為了，無法面對感情的罪人吧。

　　我一直都很掙扎。

　　我曾經很幽微地想過，會不會不只是五郎，還有誰的情感，我無法面對？但那個人是誰？總覺得不太可能，對我這樣積極的男性，就只有五郎而已……

　　還有誰跟我很親近的？

　　啊，該不會是──

　　不，不可能吧……

　　我的腦海，曾浮現過某人的名字，但一閃即逝。旋即，這些胡思亂想，就被壓抑到潛意識的深處了吧。

　　「莓，這樣就行了。我知道妳也很糾結、很掙扎吧。沒辦法，感情問題就是這樣……」

　　五郎強擠微笑，但卻更讓他淚流不止了……

　　已經，無法言語了吧……

　　「五郎，別哭了……」

　　「莓才是，別哭了啊……」

　　不知覺間，我們更加靠近彼此。

　　然後──

　　「很冷，對吧？」

　　聽到這句話時，我們兩人已經相擁而泣了。

　　「嗯，很冷啊……聖誕節的夜晚真的好冷啊……」

　　說是這麼說，但在五郎的懷裡，卻覺得好厚實，好溫暖。

　　假使，這麼做可以給五郎一點溫暖的話──

　　我願意，我很願意這樣一直下去。

　　雖然，我很清楚，自身的罪孽，不是這樣就能償還的。

　　要贖罪的話──

　　先從改變自身開始吧，一定要成為，更加勇敢的人……

　　尤其，若真有另一個「對我有感情」的人存在，那我一定……

　　沒錯，新年將至，我要在新的一年，改變自我。

　　不如說，改變就要從此刻開始……

　　但在此之前，先在聖誕節的半月星空下，相互依偎一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