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阿爾坎特拉騎士團駐營地(1)
本章節 5823 字
更新於: 2022-01-02
翌日我起的很早，奶奶夾了兩塊她包的玉米捲餅給我，一塊當早餐，一塊當午餐，安娜的學校和我同方向，便說要和我兩人結伴一起走。
「伊莉莎白，妳再等我一下，我塗個口紅，很快就好───」
十幾歲的女孩總是愛美，尤其是她這樣的天生麗質，雖然嘴上說很快，但我估計安娜還要花上十來分鐘，於是就坐在玄關前，把裙子撫平了，從布包中拿出《佐邱別的一生》一邊吃捲餅一邊讀。
我曾經擁有很多書，這些我視若珍寶的小傢伙們都在父親死後被賣到二手書攤換成救急的生活費，我們帶來這裡的東西不多，昨天把母親的嫁妝給了嬸嬸後，我真正意義上的財產恐怕也只剩下這唯一一本書了。
「伊、伊、伊莉沙白小姐，早、早上好。」
我抬頭，看見一個黑人女傭正怯生生地跟我打招呼，她長得真是不好看，塌鼻厚唇、小眼睛，身材肥胖，我回了一句「妳也早，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後，我們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我納悶著，後來意識到了什麼，舉起我手中的書：「妳也看過這本嗎？」
「不不不是的！」女傭的頭搖得像個篩子，嚅囁的說道「瑪麗亞我不像小姐一樣那、那麼聰明，我只看的懂最、最基本的幾個字而已……」
「啊，原來是這樣。」我乾巴巴地說道，不曉得該如何接下去。
「瑪麗亞，大早上的不去打掃站在這邊擋路啊！找死呢妳！」
嬸嬸尖銳的高喊從廚房傳了過來，瑪麗亞瞬間脹紅了臉，絞著手指喊道「對不起太太，瑪麗亞馬上去工作───」後便一溜煙的跑了，留我一人錯愕的愣在那裡，搞不清楚這莫名其妙的對話意圖何在。
「真討厭，這又醜又懶的女孩……伊莉莎白，一大早就在看書啊？這字密密麻麻的擠在一塊兒，嬸嬸看了就頭暈呢。」嬸嬸走過我身邊時笑吟吟的說著，她今天換了身水藍色的紗裙，身段妖嬈的站在那兒，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瀰漫在空氣中「不過年輕女孩整天讀書也沒什麼用，男人不會喜歡的，像我們家安娜那樣，多花點心思在外表上該有多好？等有空讓她教教妳，上次追她的男孩可俊了……」
她艷紅的嘴角擒著笑，居高臨下的看著我，一瞬間令我感到如芒在背。
又是這種化魔似的惡意，奶奶的感覺也許沒錯，這小鎮真的沒問題嗎？
「伊莉莎白，我好了───母親，我們走了───」
安娜如小鳥般從房裡衝了出來，明朗快樂，和嬸嬸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真正是個荳蔻年華的活潑少女。
「安娜，上次來我們家找妳的男孩怎麼辦啊───？」
「幫我拒絕他啦！」
我和安娜並肩走在路上，街上已充滿了來來往往的居民，店鋪也一早就開張，老闆扯著大嗓門吆喝客人，和昨天那種死氣沉沉、閉門不出的氣氛有著天壤之別。
「安娜───」
「安娜早呀！」
一直有駝著重物或是駕著馬車運貨的少年三五成群地經過，嘻嘻哈哈地跟她打招呼。
「嘿，妳旁邊那是誰啊？」
「我姐姐。」
「可是跟妳長的不像欸，妳比較漂亮啦───」
「胡說什麼呢！」安娜衝過去追打他們，少年們哄堂大笑，忙不迭的跑了。
「唉，他們口無遮攔，妳別放在心上。」安娜皺眉抱怨道，即使是這樣也別有一番可愛的風情「對了，昨晚父親帶妳去庫庫家，妳感覺如何？」
我頓了一下，狀似隨意的說道：「還行吧，我也沒得選。」
然後，我皺了皺眉，又問她道：「「不過，他一直都是那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嗎？」
「鎮上的人都不太喜歡他，還常常欺負他，他也開朗不起來吧。」安娜說「我覺得他只是陰沉了點，沒有大家說的那麼可怕啦。」
說著說著，女子修道院到了，這是斯潘尼希人建來培養修女及護士的地方，安娜在這裡念護理，能在這裡就讀的多半是家裡有點地位，不然就是有點錢的女孩，我目送安娜和她在門口碰見的同學一起進去後便離開了。
安娜是去讀書的，我可不是，罪人女眷無權念書，我被分派到阿爾坎特拉騎士團的駐營地去工作。說起來，昆琴奇察實在是太偏遠了，帝國也無暇管到這裡，故只派了騎士團中的一小分隊來此紮營，騎士團的駐地又選在小鎮的最北邊，平時和居民沒什麼互動，昆琴奇察至今還能保有高度的圖阿西文明也就不奇怪了。
我走了一段時間才來到駐營地，說是駐營地，其實是一間年代久遠的老教堂，佔了很大一塊腹地，共有東西南北四棟，棟與棟之間有長廊相連，整棟建築的外牆灰撲撲的，雜草和藤蔓從破裂的牆縫放肆地蔓延，鐵網隔開辦公處與訓練場，場上的騎士三三兩兩的坐在一塊抽菸，神態散漫，劍都隨意扔在地上，根本沒人在訓練，鐵網上掛著兩隻死去的安地斯鷹，眼珠子蒙上一層近乎透明的灰，不知道是哪個惡劣的傢伙做的。
騎士團的人都在此生活，裡頭除了有訓練場，還有禮拜堂、食堂、宿舍、農場等等，甚至還有圖書館。
進到辦公處，裡面已經零零散散的有些人了，都是和我一樣家境提供不了他們讀書，只好來工作貼補家用的少年少女，有像我一樣的混血，也有純圖阿西人、穆拉託人和黑人，我走進來後，大家只是木然的看了我一眼就繼續做自己的事、聊自己的天，我走到靠窗的角落，拉了一張板凳坐下，打開早上被打斷的書繼續閱讀，而人們細碎的耳語也傳進我的耳中───
「聽說了嗎，佩德羅上士死了，就是留著大鬍子的那個......」
「好可怕，難道又是被他詛咒了不成？」
「真的很記仇，上士不過教訓他一下，有必要把人咒死嗎？」
「根本是惡魔嘛……」
「魔鬼……」
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
魔鬼、魔鬼、魔鬼模給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門被「唰啦」一下拉開，原本還在竊竊私語的人們瞬間像被潑了一大桶冰水，集體安靜了下來。
我混亂的思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給打斷了，進門的是庫庫，沒想到他也在這裡工作。
他依舊很陰鬱，臉色慘白如紙，襯得嘴唇艷紅，背上背著一個四方型的東西，用髒兮兮的布包起來，他一路目不斜視的走到另一邊的角落，對其他人或厭惡或恐懼的視線視若無睹。
幸好這種詭異的情況並沒僵持太久。
「你們這群混帳───！不去工作還在這兒鬼混，都想被扣錢是不是───！」
一個大個子的斯潘尼希男人推門邁了進來，對著還在嘀咕的眾人劈哩趴啦就是一頓痛罵，把大家罵的夾著尾巴倉皇而逃，我看見庫庫獨自一人和大家走了反方向。
「佩德羅掛了，老子還不夠煩嗎？媽的這群人盡添亂！」男人啐了一口，他虎背熊腰，身著騎裝，胸前有一塊鎖子甲，肩上披著大紅披風，身後還跟著一堆騎士，應該就是這裡的營長。
「……您好。」我把書塞進包裡，走上前去自我介紹「我叫伊莉莎白，昨天剛搬到鎮上，一個月前已申請要來這裡工作……」
「啊，就是妳啊。」營長摸著下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細胳膊細腿的，恐怕也沒法搬重物……喂，妳有什麼擅長的沒有？譬如煮飯特別好吃啊、縫紉技術特別好之類的？」
「我───」
「大人，抱歉打擾了。」一個年輕軍官突然出現在門口「薩克遜的商人到了。」
「啊───去死！他媽的，為什麼來那麼早？老子請的翻譯磨蹭卿卿的，最快也要明天才到啊！」營長怒吼道「那個猥瑣的薩克遜人就是想看老子笑話吧？不去！叫他明天再來！」
「那個……」
「幹嘛───？對，妳還沒說妳的專長呢，不說老子怎麼給妳分配工作！！！」
「如、如果你們缺翻譯的話……」我被他的咆哮震的倒退兩步，嚥了口唾沫，心有餘悸的說道「我的意思是……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忙。」
*
翻譯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早年父親的舖子常有薩克遜來的顧客，因為我常和他們交談的關係，薩克遜語的聽和說都還算熟練，沒想到在今天發揮了作用。
他們交談的內容不難理解，大意是薩克遜的商人想要在這裡開一家餐館，希望營長能少徵收他一點營業稅，因為真的是很小的一件事，營長和薩克遜商人簡單粗暴的談判了一會兒就解決了，沒有誰佔到比較多的便宜，但一想到薩克遜商人的表情從一開始的目中無人到瞠目結舌，營長還是覺得很有面子。
「了不起啊，小姑娘。」他用大手拍著我的肩說「這麼有才，怎麼還在這裡？」
我告訴他我是罪人女眷，他「噢」了一聲，又問道：「識字嗎？上過學嗎？」
我點頭，報了我從前在斯潘尼希的學校，營長聽了咂舌道：「那可是第一學府啊！好，這樣吧，我知道給妳排什麼工作了，這裡識字的人不多，現在圖書館只有一個人在管，他孤伶伶地也無聊，妳就去幫他吧───菲利斯，你帶這小姑娘到圖書館報到！」
剛才報告薩克遜商人來了的年輕騎士點點頭，比了個方向示意我跟他走，我落後半步跟在那騎士身後，一聽到能去圖書館工作，我的嘴角都忍不住要上揚，這兩天的鬱悶總算稍微緩解了一些。
「妳的薩克遜語說的真好。」那騎士開口說道，他是個高挑的斯潘尼希青年，皮膚白淨，生得十分俊秀，聲音輕柔舒緩，比起當騎士，他更像是一個氣質出眾的貴族「我是菲利斯，妳叫什麼名字？」
「伊莉莎白。」我說。
「圖書館的工作相比起來是比較輕鬆的。」菲利斯向我介紹道「目前的管理員是一個叫卡卡林的傢伙，唉，有些討人厭，妳要多擔待些。」
只要能讓我接觸書，就算一起工作的人是庫庫那傢伙也沒關係。很奇怪，就在我正這麼想著，跟著菲利斯拐過中庭時，腦海所想之人就那麼剛好的出現在我視野內。
中庭是一個露天的花園，庫庫佝僂著背，坐在草皮上，面前架著一個大畫板，上面已經勾勒出一些基礎的線條，他手持一支很短的炭筆，垂著眼作畫，而在他前面擺著一座白色雕花的躺椅，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曲腿躺在上面，跟坐在她旁邊的騎士調笑。
「討厭，你怎麼找這麼奇怪的傢伙來給我畫畫像，不會是故意整我的吧？」
「這妳就不知道了心肝，別看他那副樣子，他是咱們駐營地裡專門給人畫畫的，人長得奇怪，畫的畫卻很漂亮，妳待會看就知道了。」
「什麼呀，敢騙我就不理你了喔。你叫他畫快一點嘛！」
騎士於是拾起一顆石頭，直接朝庫庫的腦袋丟過去：「喂！烏龜啊你！」
女人發出吃吃的傻笑，庫庫被砸中腦袋，手上的動作凝滯了一下，沒說什麼，繼續作畫。
庫庫在這裡的工作居然是這個，我感到非常驚訝，畢竟從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他是這麼風雅的人。
「他畫的的確很好，不比帝國的宮廷畫師差。」看到我在注意那邊，菲利斯便說道「他在這邊本來做著在農地抓蛇、抓青蛙的工作，後來被發現畫畫很有一手後，又兼職當畫師。」
「啊───！」
女人此時突然大叫一聲，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後，騎士的表情也微微改變了，只見天空中逡巡著好幾隻安地斯鷹，這裡的野鷹體型都很壯碩，翅膀完全展開有一個五歲孩子那麼長，偶爾還會看到牠們去獵捕幼馬，我小時候曾撞見過一次，真的是十分衝擊心靈的場面。
那些老鷹虎視眈眈的在那裡繞圈子，我心道不好，果然下一秒牠們就俯衝下來，女人和騎士都大吼大叫了起來，然而那些老鷹不是衝著他們去的，牠們掠過那兩人頭頂後，就直接朝庫庫展開攻勢，庫庫摔倒在地，畫架和顏料全部打翻，那些鷹拚命用喙和利爪攻擊庫庫，庫庫雙手緊緊的抱住頭，全身蜷縮的像蝦米一樣，那騎士和女人早就嚇的奪路而逃，菲利斯的臉色不是很好，衝上前去揮退那些老鷹，那些老鷹似乎會怕菲利斯，菲利斯連武器都不用拿，牠們就直接飛走了。
「怎麼回事啊！怎麼這麼吵？」
營長在這時帶著身後一堆騎士匆匆趕來，一看到這場面就大罵道：「唉，怎麼又是你啊！每次都被老鷹攻擊，你他媽是不是去招惹牠們了？」
有騎士譏諷道：「哼，這傢伙比成年羊駝還不堪一擊，說不定那些畜牲把他當獵物了呢。」
「少胡說八道！」營長喝斥道「來人，快把他送去醫務室！啐，真是倒楣透頂！」
接下來的事就交由營長處理了，我和菲利斯繼續往圖書館前進，經過剛剛那段小插曲，讓我又想起這幾天一直環繞耳邊的流言蜚語，菲利斯看起來很好相處，於是我便大著膽子問他道：「菲利斯，早上我聽到一起工作的人們……在講庫庫的事。那個叫佩德羅的上士死了，跟庫庫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嘛……」菲利斯輕聲說道「因為庫庫那傢伙很不對勁啊。那些曾經欺負過他或和他結下樑子的人，最後毫無例外都死了。佩德羅上次帶人把庫庫堵在庫房裡打了一頓，今早就被人發現死在宿舍的浴缸裡，臉都泡水泡爛了。」
「可是，這只是巧合吧？」我斟酌了一下用詞「怎麼就能斷定和他有關係？這也太荒謬了。」
「那誰知道，反正整個鎮上都在傳他是魔神在世，聽說從他小時候就是這樣了，陰陽怪氣的。」
又是魔神，這個魔神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向來對這些論點不以為然，不過現在畢竟不好直接反駁菲利斯就是了。
「這個人有點邪門，妳自己也看到了，連鳥都會去攻擊他，妳沒事也別跟他走太近。」
圖書館到了，說完菲利斯拉開了門，探頭朝裡面大喊一聲：「胖子───！」
我看了看裡頭，櫃檯上磊滿了書，一排排的直逼天花板，看起來搖搖欲墜，一個球般的胖子坐在櫃檯後面，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藤椅，聽到菲利斯喊他，就把頭從書堆的縫隙中探出來，大罵道：「幹嘛！工作時間別來打擾我！」
菲利斯冷笑道：「你那是在工作嗎？滿房間的羊騷味，圖書館不能吃東西的你不知道嗎，管、理、員？」
「要你管啊，反正這裡平常連鬼都不會來───你後邊跟著的小姑娘是誰？」
「你的新工作夥伴。」菲利斯在我後背推了一把，把我推進去「我先走了，這死胖子要是欺負妳，妳就告訴我。」
「去你媽的，我看著像這種人嗎？！」
胖子馬上一本厚重的大部頭就砸了過來，我矮身閃過，菲利斯算準時機拍上門，書就打在門板上。
「這只會耍帥的小白臉───小女孩，幫我把書撿起來。」
胖子悠悠晃晃的從櫃檯後走了出來，我把書遞給他，向他做了自我介紹，胖子一直點頭，還感嘆的說道：「很好，這裡的人都不讀書，圖書館是純粹吃飽沒事建好看的，我們兩個僅剩的知識分子要好好加油啦。」
我恭敬地點點頭，在心中默念三遍不要以貌取人後，便跟著他在一排排的書架間穿梭，越看心情越好。
天花板上的壁畫是一副星空圖，上面用細線吊了幾個用紙剪出來的太陽星星月亮，不是很精緻，但充滿童趣，不知道是不是這管理員閒來無事時自己做的。
牆壁上的裝飾就更有意思了，每隔幾個書櫃就會有金箔畫框掛在牆上，裡面裱著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像是一根棕頸鷺的漂亮長鳥羽、巨大的響尾蛇蛻……在櫃子上還擺了幾個披毛犰狳的標本、山獅尖銳的牙齒等等。
這裡的書櫃都是很老的紅木書櫃，有一股很濃郁的木頭和書香混雜在一起的特殊味道，書的分類也很隨意，在一整排藝術史的學術論作裡插了幾本書皮花花綠綠的愛情小說，另一櫃全是畫冊的書架上，偏偏又不搭嘎的擺了兩套論《帝國的征服與運作》精裝本。
可是……
書、書，好多的書啊……
「怎麼樣，還不賴吧？看妳的眼神就知道是愛書的人。」胖子本名叫卡卡林，他伸手隨意的在書上一劃「這裡的工作輕鬆，因為沒什麼人來，所以相對也沒什麼人管，要做的事情就幾件：這些書每天都要擦過一遍，防止落灰，然後把地板什麼的打掃一遍，偶爾應付應付來借書的神經病，就這樣，了解了嗎？」
「了解了，卡卡林先生。」我問道「請問，這些書是可以借回去的嗎？」
「照理說它們都是騎士團的財產，不能外借，但是嘛───」卡卡林用鼻孔噴了一口氣「妳就借吧，我看就算是搬走了一櫃的書，也要半年後才會被人發現哩。」
「伊莉莎白，妳再等我一下，我塗個口紅，很快就好───」
十幾歲的女孩總是愛美，尤其是她這樣的天生麗質，雖然嘴上說很快，但我估計安娜還要花上十來分鐘，於是就坐在玄關前，把裙子撫平了，從布包中拿出《佐邱別的一生》一邊吃捲餅一邊讀。
我曾經擁有很多書，這些我視若珍寶的小傢伙們都在父親死後被賣到二手書攤換成救急的生活費，我們帶來這裡的東西不多，昨天把母親的嫁妝給了嬸嬸後，我真正意義上的財產恐怕也只剩下這唯一一本書了。
「伊、伊、伊莉沙白小姐，早、早上好。」
我抬頭，看見一個黑人女傭正怯生生地跟我打招呼，她長得真是不好看，塌鼻厚唇、小眼睛，身材肥胖，我回了一句「妳也早，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後，我們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我納悶著，後來意識到了什麼，舉起我手中的書：「妳也看過這本嗎？」
「不不不是的！」女傭的頭搖得像個篩子，嚅囁的說道「瑪麗亞我不像小姐一樣那、那麼聰明，我只看的懂最、最基本的幾個字而已……」
「啊，原來是這樣。」我乾巴巴地說道，不曉得該如何接下去。
「瑪麗亞，大早上的不去打掃站在這邊擋路啊！找死呢妳！」
嬸嬸尖銳的高喊從廚房傳了過來，瑪麗亞瞬間脹紅了臉，絞著手指喊道「對不起太太，瑪麗亞馬上去工作───」後便一溜煙的跑了，留我一人錯愕的愣在那裡，搞不清楚這莫名其妙的對話意圖何在。
「真討厭，這又醜又懶的女孩……伊莉莎白，一大早就在看書啊？這字密密麻麻的擠在一塊兒，嬸嬸看了就頭暈呢。」嬸嬸走過我身邊時笑吟吟的說著，她今天換了身水藍色的紗裙，身段妖嬈的站在那兒，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瀰漫在空氣中「不過年輕女孩整天讀書也沒什麼用，男人不會喜歡的，像我們家安娜那樣，多花點心思在外表上該有多好？等有空讓她教教妳，上次追她的男孩可俊了……」
她艷紅的嘴角擒著笑，居高臨下的看著我，一瞬間令我感到如芒在背。
又是這種化魔似的惡意，奶奶的感覺也許沒錯，這小鎮真的沒問題嗎？
「伊莉莎白，我好了───母親，我們走了───」
安娜如小鳥般從房裡衝了出來，明朗快樂，和嬸嬸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真正是個荳蔻年華的活潑少女。
「安娜，上次來我們家找妳的男孩怎麼辦啊───？」
「幫我拒絕他啦！」
我和安娜並肩走在路上，街上已充滿了來來往往的居民，店鋪也一早就開張，老闆扯著大嗓門吆喝客人，和昨天那種死氣沉沉、閉門不出的氣氛有著天壤之別。
「安娜───」
「安娜早呀！」
一直有駝著重物或是駕著馬車運貨的少年三五成群地經過，嘻嘻哈哈地跟她打招呼。
「嘿，妳旁邊那是誰啊？」
「我姐姐。」
「可是跟妳長的不像欸，妳比較漂亮啦───」
「胡說什麼呢！」安娜衝過去追打他們，少年們哄堂大笑，忙不迭的跑了。
「唉，他們口無遮攔，妳別放在心上。」安娜皺眉抱怨道，即使是這樣也別有一番可愛的風情「對了，昨晚父親帶妳去庫庫家，妳感覺如何？」
我頓了一下，狀似隨意的說道：「還行吧，我也沒得選。」
然後，我皺了皺眉，又問她道：「「不過，他一直都是那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嗎？」
「鎮上的人都不太喜歡他，還常常欺負他，他也開朗不起來吧。」安娜說「我覺得他只是陰沉了點，沒有大家說的那麼可怕啦。」
說著說著，女子修道院到了，這是斯潘尼希人建來培養修女及護士的地方，安娜在這裡念護理，能在這裡就讀的多半是家裡有點地位，不然就是有點錢的女孩，我目送安娜和她在門口碰見的同學一起進去後便離開了。
安娜是去讀書的，我可不是，罪人女眷無權念書，我被分派到阿爾坎特拉騎士團的駐營地去工作。說起來，昆琴奇察實在是太偏遠了，帝國也無暇管到這裡，故只派了騎士團中的一小分隊來此紮營，騎士團的駐地又選在小鎮的最北邊，平時和居民沒什麼互動，昆琴奇察至今還能保有高度的圖阿西文明也就不奇怪了。
我走了一段時間才來到駐營地，說是駐營地，其實是一間年代久遠的老教堂，佔了很大一塊腹地，共有東西南北四棟，棟與棟之間有長廊相連，整棟建築的外牆灰撲撲的，雜草和藤蔓從破裂的牆縫放肆地蔓延，鐵網隔開辦公處與訓練場，場上的騎士三三兩兩的坐在一塊抽菸，神態散漫，劍都隨意扔在地上，根本沒人在訓練，鐵網上掛著兩隻死去的安地斯鷹，眼珠子蒙上一層近乎透明的灰，不知道是哪個惡劣的傢伙做的。
騎士團的人都在此生活，裡頭除了有訓練場，還有禮拜堂、食堂、宿舍、農場等等，甚至還有圖書館。
進到辦公處，裡面已經零零散散的有些人了，都是和我一樣家境提供不了他們讀書，只好來工作貼補家用的少年少女，有像我一樣的混血，也有純圖阿西人、穆拉託人和黑人，我走進來後，大家只是木然的看了我一眼就繼續做自己的事、聊自己的天，我走到靠窗的角落，拉了一張板凳坐下，打開早上被打斷的書繼續閱讀，而人們細碎的耳語也傳進我的耳中───
「聽說了嗎，佩德羅上士死了，就是留著大鬍子的那個......」
「好可怕，難道又是被他詛咒了不成？」
「真的很記仇，上士不過教訓他一下，有必要把人咒死嗎？」
「根本是惡魔嘛……」
「魔鬼……」
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惡魔───
魔鬼、魔鬼、魔鬼模給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門被「唰啦」一下拉開，原本還在竊竊私語的人們瞬間像被潑了一大桶冰水，集體安靜了下來。
我混亂的思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給打斷了，進門的是庫庫，沒想到他也在這裡工作。
他依舊很陰鬱，臉色慘白如紙，襯得嘴唇艷紅，背上背著一個四方型的東西，用髒兮兮的布包起來，他一路目不斜視的走到另一邊的角落，對其他人或厭惡或恐懼的視線視若無睹。
幸好這種詭異的情況並沒僵持太久。
「你們這群混帳───！不去工作還在這兒鬼混，都想被扣錢是不是───！」
一個大個子的斯潘尼希男人推門邁了進來，對著還在嘀咕的眾人劈哩趴啦就是一頓痛罵，把大家罵的夾著尾巴倉皇而逃，我看見庫庫獨自一人和大家走了反方向。
「佩德羅掛了，老子還不夠煩嗎？媽的這群人盡添亂！」男人啐了一口，他虎背熊腰，身著騎裝，胸前有一塊鎖子甲，肩上披著大紅披風，身後還跟著一堆騎士，應該就是這裡的營長。
「……您好。」我把書塞進包裡，走上前去自我介紹「我叫伊莉莎白，昨天剛搬到鎮上，一個月前已申請要來這裡工作……」
「啊，就是妳啊。」營長摸著下巴，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細胳膊細腿的，恐怕也沒法搬重物……喂，妳有什麼擅長的沒有？譬如煮飯特別好吃啊、縫紉技術特別好之類的？」
「我───」
「大人，抱歉打擾了。」一個年輕軍官突然出現在門口「薩克遜的商人到了。」
「啊───去死！他媽的，為什麼來那麼早？老子請的翻譯磨蹭卿卿的，最快也要明天才到啊！」營長怒吼道「那個猥瑣的薩克遜人就是想看老子笑話吧？不去！叫他明天再來！」
「那個……」
「幹嘛───？對，妳還沒說妳的專長呢，不說老子怎麼給妳分配工作！！！」
「如、如果你們缺翻譯的話……」我被他的咆哮震的倒退兩步，嚥了口唾沫，心有餘悸的說道「我的意思是……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忙。」
*
翻譯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早年父親的舖子常有薩克遜來的顧客，因為我常和他們交談的關係，薩克遜語的聽和說都還算熟練，沒想到在今天發揮了作用。
他們交談的內容不難理解，大意是薩克遜的商人想要在這裡開一家餐館，希望營長能少徵收他一點營業稅，因為真的是很小的一件事，營長和薩克遜商人簡單粗暴的談判了一會兒就解決了，沒有誰佔到比較多的便宜，但一想到薩克遜商人的表情從一開始的目中無人到瞠目結舌，營長還是覺得很有面子。
「了不起啊，小姑娘。」他用大手拍著我的肩說「這麼有才，怎麼還在這裡？」
我告訴他我是罪人女眷，他「噢」了一聲，又問道：「識字嗎？上過學嗎？」
我點頭，報了我從前在斯潘尼希的學校，營長聽了咂舌道：「那可是第一學府啊！好，這樣吧，我知道給妳排什麼工作了，這裡識字的人不多，現在圖書館只有一個人在管，他孤伶伶地也無聊，妳就去幫他吧───菲利斯，你帶這小姑娘到圖書館報到！」
剛才報告薩克遜商人來了的年輕騎士點點頭，比了個方向示意我跟他走，我落後半步跟在那騎士身後，一聽到能去圖書館工作，我的嘴角都忍不住要上揚，這兩天的鬱悶總算稍微緩解了一些。
「妳的薩克遜語說的真好。」那騎士開口說道，他是個高挑的斯潘尼希青年，皮膚白淨，生得十分俊秀，聲音輕柔舒緩，比起當騎士，他更像是一個氣質出眾的貴族「我是菲利斯，妳叫什麼名字？」
「伊莉莎白。」我說。
「圖書館的工作相比起來是比較輕鬆的。」菲利斯向我介紹道「目前的管理員是一個叫卡卡林的傢伙，唉，有些討人厭，妳要多擔待些。」
只要能讓我接觸書，就算一起工作的人是庫庫那傢伙也沒關係。很奇怪，就在我正這麼想著，跟著菲利斯拐過中庭時，腦海所想之人就那麼剛好的出現在我視野內。
中庭是一個露天的花園，庫庫佝僂著背，坐在草皮上，面前架著一個大畫板，上面已經勾勒出一些基礎的線條，他手持一支很短的炭筆，垂著眼作畫，而在他前面擺著一座白色雕花的躺椅，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曲腿躺在上面，跟坐在她旁邊的騎士調笑。
「討厭，你怎麼找這麼奇怪的傢伙來給我畫畫像，不會是故意整我的吧？」
「這妳就不知道了心肝，別看他那副樣子，他是咱們駐營地裡專門給人畫畫的，人長得奇怪，畫的畫卻很漂亮，妳待會看就知道了。」
「什麼呀，敢騙我就不理你了喔。你叫他畫快一點嘛！」
騎士於是拾起一顆石頭，直接朝庫庫的腦袋丟過去：「喂！烏龜啊你！」
女人發出吃吃的傻笑，庫庫被砸中腦袋，手上的動作凝滯了一下，沒說什麼，繼續作畫。
庫庫在這裡的工作居然是這個，我感到非常驚訝，畢竟從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他是這麼風雅的人。
「他畫的的確很好，不比帝國的宮廷畫師差。」看到我在注意那邊，菲利斯便說道「他在這邊本來做著在農地抓蛇、抓青蛙的工作，後來被發現畫畫很有一手後，又兼職當畫師。」
「啊───！」
女人此時突然大叫一聲，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後，騎士的表情也微微改變了，只見天空中逡巡著好幾隻安地斯鷹，這裡的野鷹體型都很壯碩，翅膀完全展開有一個五歲孩子那麼長，偶爾還會看到牠們去獵捕幼馬，我小時候曾撞見過一次，真的是十分衝擊心靈的場面。
那些老鷹虎視眈眈的在那裡繞圈子，我心道不好，果然下一秒牠們就俯衝下來，女人和騎士都大吼大叫了起來，然而那些老鷹不是衝著他們去的，牠們掠過那兩人頭頂後，就直接朝庫庫展開攻勢，庫庫摔倒在地，畫架和顏料全部打翻，那些鷹拚命用喙和利爪攻擊庫庫，庫庫雙手緊緊的抱住頭，全身蜷縮的像蝦米一樣，那騎士和女人早就嚇的奪路而逃，菲利斯的臉色不是很好，衝上前去揮退那些老鷹，那些老鷹似乎會怕菲利斯，菲利斯連武器都不用拿，牠們就直接飛走了。
「怎麼回事啊！怎麼這麼吵？」
營長在這時帶著身後一堆騎士匆匆趕來，一看到這場面就大罵道：「唉，怎麼又是你啊！每次都被老鷹攻擊，你他媽是不是去招惹牠們了？」
有騎士譏諷道：「哼，這傢伙比成年羊駝還不堪一擊，說不定那些畜牲把他當獵物了呢。」
「少胡說八道！」營長喝斥道「來人，快把他送去醫務室！啐，真是倒楣透頂！」
接下來的事就交由營長處理了，我和菲利斯繼續往圖書館前進，經過剛剛那段小插曲，讓我又想起這幾天一直環繞耳邊的流言蜚語，菲利斯看起來很好相處，於是我便大著膽子問他道：「菲利斯，早上我聽到一起工作的人們……在講庫庫的事。那個叫佩德羅的上士死了，跟庫庫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嘛……」菲利斯輕聲說道「因為庫庫那傢伙很不對勁啊。那些曾經欺負過他或和他結下樑子的人，最後毫無例外都死了。佩德羅上次帶人把庫庫堵在庫房裡打了一頓，今早就被人發現死在宿舍的浴缸裡，臉都泡水泡爛了。」
「可是，這只是巧合吧？」我斟酌了一下用詞「怎麼就能斷定和他有關係？這也太荒謬了。」
「那誰知道，反正整個鎮上都在傳他是魔神在世，聽說從他小時候就是這樣了，陰陽怪氣的。」
又是魔神，這個魔神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向來對這些論點不以為然，不過現在畢竟不好直接反駁菲利斯就是了。
「這個人有點邪門，妳自己也看到了，連鳥都會去攻擊他，妳沒事也別跟他走太近。」
圖書館到了，說完菲利斯拉開了門，探頭朝裡面大喊一聲：「胖子───！」
我看了看裡頭，櫃檯上磊滿了書，一排排的直逼天花板，看起來搖搖欲墜，一個球般的胖子坐在櫃檯後面，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藤椅，聽到菲利斯喊他，就把頭從書堆的縫隙中探出來，大罵道：「幹嘛！工作時間別來打擾我！」
菲利斯冷笑道：「你那是在工作嗎？滿房間的羊騷味，圖書館不能吃東西的你不知道嗎，管、理、員？」
「要你管啊，反正這裡平常連鬼都不會來───你後邊跟著的小姑娘是誰？」
「你的新工作夥伴。」菲利斯在我後背推了一把，把我推進去「我先走了，這死胖子要是欺負妳，妳就告訴我。」
「去你媽的，我看著像這種人嗎？！」
胖子馬上一本厚重的大部頭就砸了過來，我矮身閃過，菲利斯算準時機拍上門，書就打在門板上。
「這只會耍帥的小白臉───小女孩，幫我把書撿起來。」
胖子悠悠晃晃的從櫃檯後走了出來，我把書遞給他，向他做了自我介紹，胖子一直點頭，還感嘆的說道：「很好，這裡的人都不讀書，圖書館是純粹吃飽沒事建好看的，我們兩個僅剩的知識分子要好好加油啦。」
我恭敬地點點頭，在心中默念三遍不要以貌取人後，便跟著他在一排排的書架間穿梭，越看心情越好。
天花板上的壁畫是一副星空圖，上面用細線吊了幾個用紙剪出來的太陽星星月亮，不是很精緻，但充滿童趣，不知道是不是這管理員閒來無事時自己做的。
牆壁上的裝飾就更有意思了，每隔幾個書櫃就會有金箔畫框掛在牆上，裡面裱著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像是一根棕頸鷺的漂亮長鳥羽、巨大的響尾蛇蛻……在櫃子上還擺了幾個披毛犰狳的標本、山獅尖銳的牙齒等等。
這裡的書櫃都是很老的紅木書櫃，有一股很濃郁的木頭和書香混雜在一起的特殊味道，書的分類也很隨意，在一整排藝術史的學術論作裡插了幾本書皮花花綠綠的愛情小說，另一櫃全是畫冊的書架上，偏偏又不搭嘎的擺了兩套論《帝國的征服與運作》精裝本。
可是……
書、書，好多的書啊……
「怎麼樣，還不賴吧？看妳的眼神就知道是愛書的人。」胖子本名叫卡卡林，他伸手隨意的在書上一劃「這裡的工作輕鬆，因為沒什麼人來，所以相對也沒什麼人管，要做的事情就幾件：這些書每天都要擦過一遍，防止落灰，然後把地板什麼的打掃一遍，偶爾應付應付來借書的神經病，就這樣，了解了嗎？」
「了解了，卡卡林先生。」我問道「請問，這些書是可以借回去的嗎？」
「照理說它們都是騎士團的財產，不能外借，但是嘛───」卡卡林用鼻孔噴了一口氣「妳就借吧，我看就算是搬走了一櫃的書，也要半年後才會被人發現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