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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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12
位於龍族地域邊境,人族戰時營區。

「副將,更換傷藥的時辰已到」主帳之外,一名容顏清秀的女人端立簾前,手上捧著一白色器皿,其中敷料在經歷層層篩查之後已不燙手,竟是錯過了最佳療效。

女人才說完,就聽帳內傳來一聲細微的應允聲,她便道了聲打擾,隨即揭開簾子進入帳內。

帳內可謂凌亂不堪,各式文卷散落在地,目光所及,凡是形貌完整者,不分凡品與否,通通猶如垃圾般被摔砸在地上,無一例外。偏偏女人僅是匆匆掃過一眼,便面色如常,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明明滿地狼籍,但女人穿梭其中的腳步卻異常迅速,直到她身影來至案前,都沒有激起一絲多餘響聲,足見此女有些功底。

案桌之前是一道身著灰色羅衫的背影,那背影看上去有些蕭索,此刻正微微低首,右手一下一下地敲在案上,發出頻頻律音,在其身前是一張畫滿圖字的草紙,那人動也未動,目光就這麼落在草紙之上,顯是陷入沉思。

「副將,該換藥了」直到聽聞身後女聲,那人才終於將目光移開,緩緩地背過身來。

那人的目光清亮,在光線昏曖的帳內形如火炬般醒目,然而與其眼神中散發的氣勢相反,男人的形容憔悴,氣息萎頓,顯見此人意志之強,即使身上傷勢垂危,目光卻依舊凜冽。

女人動作輕柔地揭下男人衣物,就見男人左肩之下空空如也,紗布纏繞之處仍有淡淡血水滲出,看上去頗為駭人。

男人目視女人乖巧地替其揭下紗布,細心擦拭傷處,她的動作異常輕柔,猶如對待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惟恐些微疼痛引來男人不適。她的表情平靜至極,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懼怕或厭惡,彷彿男人的左臂仍然健在,那些猙獰可怖的傷口都是不存在的幻象。

男人正是尉遲珩無疑。當日他的身驅被殘心訣佔據後,手臂因承載不住婁妄反制龍皇的一擊之力,最終爆碎開來,當下血湧如泉,幸虧他麾下醫護兵搶救及時,這才保住性命。以人族醫療水準,斷臂重接並不困難,甚至是半天不用就可完成的手術,然而斷肢重生,以人族現有科技水平卻還無力辦到。

他整整昏迷兩日,期間反覆做著相同噩夢,夢裡他的手臂被一次次炸碎成糊,化為拼湊不起的形狀,那鑽心裂肺的疼痛也始終如初,疼得人意識幾欲消散,縱然痛覺是那麼真切,但尉遲珩心中清楚這片沒有止境的煉獄不過夢境,直到他雙眼甫睜,映入眼中是女人平靜的雙眼,以及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臂。

夢魘與現實,合二為一。

當下他的理智瞬間就被憤怒吞噬,也不顧有人在旁,猛然把視野中所有器物都砸過一遍,只差沒把佩劍一併砸了,然而女人只是默默退到一旁,目視著他理智盡失的宣洩,也不出聲制止,待尉遲珩感覺氣息吁喘,才將他扶至榻上,靜靜地將方才纏好的繃帶統統拆開,重新換過。

幾日以來,他的傷勢與起居都由女人一手照料,倒不是誰指派如此,而是女人自己默默接下了這份職責。在他面前,女人一直都是那張過分淡然的臉,縱然是那日目睹他面目憎然,以及一切不合他身分的失態舉止,她的表情都未見絲毫變化。尉遲珩自然明白女人所做是顧慮他的心理,然而對方越是表現如此,他心中的煩悶感就越發難以遏止。

「虞寒,別白費力氣,妳也看到旁人暗裡看待我的眼神……從此往後,我尉遲珩就是一廢人,妳再怎麼悉心照料也是徒勞」這話尉遲珩已不是第一次說,但每當說起,那雙靜若寒星的眸就會黯淡幾分。

以尉遲珩此前潛力,加上其家族能給資源,數年內必定突破將級,其天資之高,在世家中也屬罕見。然而這樣一位崛起可待的新星,遭此大劫,且不說日後是否突破將級,十年內能否重回巔峰,都是未知之數。

這點尉遲珩相當清楚,他麾下之人自也明白,明面上他仍是統領全軍的副將,但要說底下沒人動了心思,那就真是傻子才信。

虞寒手腳俐落地將膿血清理乾淨,便將藍幽幽的敷料塗抹在其傷處,那敷料甫才接觸傷口,就見尉遲珩頓時面孔扭曲,額上都有冷汗滲出,只這一刻女人臉上的表情才有了些微觸動,但隨著藥效漸緩,很快又復歸如常。

「我不圖你甚麼,也就沒甚麼徒不徒勞」虞寒的聲音似清水流淌,卻隱隱刺到尉遲珩心中傷處。

尉遲家在人族高門中的地位僅次於四閥,而尉遲珩身為下任家主的有力角逐者,此前換做任何一個女人說出此話,多半真假難辨,然而他如今景況,那些早前極力與他套近的貴女們別說探望,連撇清關係都嫌太慢。世家之間的聯姻本就是利益導向,尉遲珩心中雖清楚,但當真正聽聞那些落井下石的耳語時,仍不免心中寒涼。

如虞寒所說,如今的他前程黯淡,確實沒甚麼引人圖謀的資本。

尉遲珩聞言沉默,虞寒見狀隨即就意識到自己話語不當,但也不曉得如何開解,便匆匆收拾了器具,告辭而去。

女人走後片刻,尉遲珩才將心緒復定,心思重回到案上草紙。那草紙上字跡潦亂,看得出幾經塗改,但正中央莫子逍三字卻清晰可辨,那三個字儼然是圖中關鍵,以其為核心向外連出密密麻麻的線頭,形成一張盤根錯節的巨網。

尉遲珩望著圖紙上漸漸串聯起來的字元,手指敲打案面的動作頓止,目中悄然升起一片寒意。


人族,黑石鎮內。

偌大的和室之內,暮盤膝而坐,漆黑如黑曜打造的長刀擱置在膝上,他雙目閉闔,眉目安穩,纖長睫毛在那張冷峻面容上安靜地擱下兩片陰影,那畫面精緻得無可挑剔,猶如畫中走出。他看似神態愜意,然而但凡熟知暮習性之人,都知曉這正是他全神戒備時的姿態。

無怪暮如此警戒,距離與烏平囂一別後又過三天,以暮的推想,這段時間應該夠白烏二閥將其身分查個裡外朝天,不論是否查到他的真實身分,烏平囂若想動手也該到了時候。以烏平囂對暮實力的讚賞,如果烏閥真與當年之事有所牽扯,那麼等候暮的只會是必殺之局。

當然,暮也並非將自己的性命完全交託於命運,而是早將和室的格局打量透徹,隨著暮目光深入,他不得不承認這烏閥私產的格局設計確實有些精巧。和室十分寬敞,相較龍族城堡內的客房還大上許多,落地窗外甚是能夠欣賞到庭院造景及池中游魚,很是寫意。這旁人看來相當舒坦的環境,在暮眼中卻無福消受。

暮初入此地時就發現廊道特別狹窄,這雖然有利他在面對群攻時更加輕鬆,但狹窄同時也限制了黑刀的發揮,如橫砍此類動作幾乎難以施展。而若捨棄正門破窗而逃,則會隨時迎來暗處子彈,暮曾假意觀賞庭院池魚,餘光略一掃過就看出高處近十個絕佳的伏擊點位,他或許身法俐落,但也並不自信能避過所有預先瞄準的彈道。暮的擔憂絕非過度謹慎,以此處格局,想來烏平囂在提出交易的時候,就已經設想周到。

心神戒備之際,他輕輕地托起膝上黑刀,任掌中沉甸的重量將他的心情平復,這是暮長年以來養成的習慣,然而這一次卻未見效。

那張寧靜安穩的臉孔倏忽色變,暮陡然睜開雙目,身軀瞬間從床榻上立起,也不管窗外是否存有監視,左手擎刀便揮。待刀尖停落,只見暮眼神微不可察地閃動,接著毫不思索得連出數刀。

隨著刀刃一次次落下,暮面上的狐疑之色更重,起初暮並不肯定,但隨著他揮刀的次數漸增,那股異樣感就越發令人無法忽視。而那異樣感的源頭就來自他手中黑刀。

在外人看來,暮的每一次落刀就彷彿一段重複播映的影像,包含肩膀的傾角、出刀的速度甚是刀刃劃過的軌跡都沒有分毫差別,然而暮卻能敏銳地分別出每一次出刀的不同之處。

如暮這般等級的人族強者,對於肌肉的掌控可至入微,否則以人族肉身,就算憑藉兵器之利,也絕難在激戰中尋得重傷強敵的機會。在暮的感知當中,黑刀此刻竟不斷變換著自身重量,那改變重量在旁人感受或許不明顯,但對與其朝夕共處的暮來說卻清晰可辨。而每當他感應到黑刀重量有異,就會相應加重或減輕出手力度,這才使得每次動作看上去近乎一致,其中難處比起揮舞一般重量恆定的武器,卻是困難百倍不只。

近百次試驗中,暮並沒有發覺黑刀的重量改變有何規律,雖然不清楚黑刀究竟出了甚麼變化,但對他來說也算不上太大妨礙,就是還需要一點時間習慣。他索性停了揮刀,將黑刀平持在目前,嘗試能否從外觀上看出一絲端倪。

「大人吩咐十一前來,還請暮少開門」

幾乎是門外喊聲響起的同時,暮的神色便即沉下,只因直到對方走至門前他才聽到細微的腳步聲,走廊地板的材質雖然經過特殊的吸音處理,但暮自問自己辦不到對方所為。回想兩人初次碰面之時,顯然當時十一並沒有刻意掩飾腳步,以隱藏其真正實力。匿蹤本質上是隱去自身痕跡,以從旁人的感知中消除其存在,可謂是相當考驗對身軀的掌控能力,雖不能與戰力直接連結,但也有所掛勾。

而如今十一展現本事,逼的暮不得不重新衡量原先策略。在他原先想法,破窗雖然是最快速的手段,但只要他不幸吃上幾發子彈,基本不可能逃離追殺,反觀走廊雖不利於他施展刀法,但敵人也同樣受限,且如此狹窄的戰場更限制槍枝的使用,一是近距離下刀刃更為致命,二是子彈容易反彈造成變數,尤其敵多我寡下,槍械只會更加綁手,他未必不能以少勝多。

除十一以外,暮並沒有聽聞到其餘腳步,但這並不意謂建築外圍沒有埋伏,只是門外僅有十一一人。以對方顯露出的本領,十一最少有副將水平,可不是短時間內能夠解決的對手,一旦雙方交上手,那麼兩人只須纏鬥片刻,暮接著就會被烏閥陸續趕來的援手圍殺。

自始至終,烏平囂對暮的實力水平就未曾低估,反倒是暮先入為主對十一的實力有了誤判。

暮的面色漸沉,雙目瞬也不瞬地盯緊在門上,饒是和煦陽光灑入和室,也無法驅散室內悄然升起的冷意。他左手緊攥刀柄,心中尋思對方真實的來意。

以對方匿蹤的本領,如欲對他不利,大可不必聲張,直接出手便是,暮並不認為對方所為是心理戰術,在他看來如此戰術能帶來的效益絕對小於直接偷襲,他也不會因此就放鬆警惕。

「門沒上鎖」暮沉聲說道,語畢黑刀輕抬,頎長身影背光而立,猶如深潭的眼瞳中毫無一絲光色,漆黑得令人心顫。

那雌雄莫辨的音色應了一聲是後,就見門把旋動,房門敞開之際,暮的心跳頓時如擂鼓轟鳴,只待情況不對就要驟起出手。然而那具包覆在黑色斗篷底下的身影動也不動,就這麼靜立在門口,與暮遙遙對望。就當暮以為對方打算一輩子站在那當雕像時,就見十一緩緩地將袖口伸入懷中,再掏出時兩樣物件朝暮飛射而來。

暮見狀心中一凜,旋即側身讓過面前來物,任其墜落地面,暮正欲動作,十一就搶在他之前先行開口,「大人讓我給暮少帶來忠告,黑石鎮雖是白閥地盤,但暗潛幾個視距千米的狙擊手,於烏閥也並非難事」

說完沒等暮有所反應,便轉身離去。這一次十一沒有刻意掩飾腳步,暮因而確信十一離開了長廊,去往前門。待聽聞十一腳步走遠,暮才將目光移至地上的物件之上,那分別是一個信封以及一個色澤深紫的錦盒,幾番試探後他終於確認二者都沒有古怪機關,這才拾起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