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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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3
「不妙……應該是撞到頭部導致顱內出血。」
「你怎麼知道?」
「以前有個隊員也是這樣,他在練跑的時候摔倒。必須趕快送醫院才行。」
將湊太揹回樹屋後,我立刻叫健去摘止疼的藥草,優奈則是在書包裡翻找可以當繃帶的東西,可惜一無所獲。
看著鮮血緩緩從湊太鼻孔流出,我又返回不久前他摔落的地方,在附近的草叢裡不斷搜索,果然發現湊太的包包。拍去表面的塵土落葉後,我打開扣環,伸手往裡面探去。
這時,我突然摸到一個長方形的扁平硬物。
拿出來一看,那居然是一支藏在夾縫中的智慧型手機,上面還開著GPS訊號。
我見過湊太的手機,他的款式並不是這個,外殼顏色也不一樣。
那麼問題來了,湊太為什麼身上會帶著兩台手機?
正當我感到不解之際,眼角餘光注意到書包裡還有別的東西,索性一起拿出來──
「……搞什麼?」
那是一條白色的泡泡襪。
更準確地來說,是野澤同學失蹤的泡泡襪。
湊太為何要隱瞞這支手機的存在?這條襪子又是怎麼回事?別跟我說他其實有女裝癖好……因為那似乎是唯一的合理解釋。
不對,事實上還有另一個。只是我當下不願意承認,也不願意相信。
還沒來得及釐清現況,只見健慌張地向我跑來,我趕緊將泡泡襪藏到身後。
「我們得離開了!馬上!」他如此喊道。
原來在他剛剛去採藥草的時候,意外撞見遠方的山路疑似有好幾輛車正全速往這裡駛來,看起來不像警察。
難不成是湊太背叛了我們?為什麼?
──眼下沒有時間慢慢確認了。
「去找優奈!趕緊把樹屋的痕跡處理掉。」
「好……好的。」
我隨即將手機的定位系統關閉,並拔出SIM卡銷毀,希望能爭取一點時間。接下來我和健合力抬著湊太走下山。
†
回到市區,訊號也恢復了,我趕忙打公用電話聯絡瑛斗,健和優奈則是搭計程車陪湊太去最近的醫院。
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被警方帶去問話了,先救人要緊。
手機的事也只能等之後再向他們說明了。
「瑛斗!結果怎麼樣?」
『啊啊,根本是小菜一碟。這裡是她的住址,你手邊有紙跟筆嗎?』
透過他的打聽,我得知了愛梨的住處,決心從那裡下手。
「你那邊處理完也過來吧,我需要越多人幫忙越好。」
『知道了,記得低調點』
掛上電話,我很快沿著筆記本抄下來的地址來到那棟住宅,所幸它位於比較沒那麼熱鬧的社區,大半夜幾乎沒什麼人。
最終,我在一家便利超商旁邊的電線桿停下,目光仔細觀察周遭環境,確定沒有記者躲在暗處偷拍。幸運的是方圓十里內大概只有我行跡最可疑。
於此同時,我也在腦海中準備等等的說詞。我必須想辦法說服愛梨的家人,自己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而且我沒有對愛梨出手。
做好心理準備,出發前我整理一下儀容,盡可能把瀏海撥平,展現出最大的誠意。
「好!」
叮咚!
我鼓起勇氣上前按門鈴。
「唉,我都說過多少次了,謝絕打擾。」
屋裡頭傳來不怎麼情願來應門的聲音。
於是我再度按了幾下,門立刻大力地在眼前敞開。
「我對天發誓,如果又是你們這群該死的記者……誒?」
「──誒?」
等等,這應該是正確的地址吧?還是我看錯了?
不可能,哪有這麼剛好。
瑛斗那傢伙是存心在逗我嗎?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藤本佑。」
「我、我才想問你這句話……!」
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顯然不是透過電視新聞。
畢竟,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正是河野老師,他看起來比昨天更憔悴。
「蛤?被通緝的傢伙可不是我,怎麼看都是你先回答才對。」
「唔……」
怎麼辦?要告訴他實情嗎?
不過他確實在校長面前替自己隱瞞了游泳池的事……不,千萬別上當了,這傢伙可是跟孤狼一夥的。他搞不好只是想騙取我的信任。
「唉,隨你便吧。」
殊不知,河野居然直接無視我,逕自走到旁邊的庭院裡拿出菸盒。
旁邊的盆栽全都枯死了,顯然很久沒人來整理。
「我不曉得原來老師會抽。」
「你不曉得的東西可多了,小毛頭。」他一邊說一邊用打火機點燃香菸,深吸一口後吐出團團煙霧,「這是我的Guilty Pleasure,釋放平常累積在體內的壓力。等你以後出社會就知道。」
我看你會先在體內長腫瘤吧。
不就是個老菸槍嗎?還扯什麼Guilty Pleasure。
沒有輕易受到對方挑釁,我再一次確認門牌上寫的姓氏,以及核對筆記本中的地址。
「說真的,你幹嘛跑來這裡?藤本佑,我還以為你早就打包好行李潛逃出境了。莫非是來找野澤同學的家人?」
「……」
「哈哈,我果然猜對了!看樣子你很不適合打撲克牌耶,表情全寫在臉上給別人看。」
「又沒有人叫你讀我的表情。話說別一直把煙霧往我臉上吐啊混蛋!」
要是我哪天得癌症絕對饒不了這傢伙。
「既然你知道我來的目的,而且現場還沒被警察團團包圍,我猜野澤同學的家人目前不在?」
「你猜對了一半,少年。」
「另一半呢?最好別跟我玩文字遊戲,我現在沒那個閒情逸致。」
我狠狠瞪著眼前翹二郎腿的大叔,語氣充滿警告意味。
河野見狀,把沒抽幾口的菸熄滅,準備懶洋洋地走回屋內。看來他又要無視我了。
但我刻意張開雙臂擋在門前不讓對方過去。
「喂,讓開。」
「除非你先回答我的疑問。」
「想挨揍嗎?」
「我會去向教職員公會投訴。」
「你也會被一起抓去關吧?」
「很好啊,我們可以當獄友,共享馬桶釀的酒跟難以下嚥的食物。」
「嘖,你這小鬼真煩人……」河野見我無論如何都不肯讓步,眼神似乎在考慮著什麼,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抽出第二根菸準備點燃。
眼明手快的我迅速搶走那根香菸,丟到地上踩扁。
「喂!你不要太過分了啊──」
「過分的是身為老師的你……居然對警方隱瞞愛梨的事。所以呢,他們手中握有你的什麼把柄?欠錢未還?還是不雅影片?」
聞言,河野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訝,但立刻把臉別過去。
他搔了搔滿是鬍渣的下巴,以帶著磁性和些許沙啞的聲音說道:
「管好你自己的問題,藤本佑。我早些時候已經幫過你一次,現在別來煩我。」
「怎麼可能放著不管?一個衣衫不整且渾身臭味的奇怪大叔出現在女高中生家裡,怎麼看都不單純。要不是因為我們彼此認識,我還以為你是闖空門的。」
「我有鑰匙好嗎?況且我今年才三十,不許再叫我大叔。」
「好的大叔,知道了大叔,我以後不會再犯了,大叔請原諒我吧。」
「啊啊!當初真該讓他們把你這傢伙帶走,到底是哪家的小鬼這麼不懂敬老尊賢!」河野粗魯地戳了一下我的額頭,深邃雙眸隱約燃起一絲火光,「你明明什麼都不懂,卻貿然跑來對別人胡亂指責一通,這樣的你又好到哪裡去?」
「一下子叫我別稱呼你大叔,一下子又說不懂得尊重長輩,我看老師才是得了精神錯亂的那個。」
眼看爭論的方向越來越偏,我決定先冷靜,不再逞口舌之快,仔細思考接下來要說什麼。
「總之,我們不要再繞圈圈了,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幫孤狼做事?」
我不願對他全盤托出,因為我不相信對方,懷疑他是內奸。沒想到──
「噗哈哈哈──!!」
他聽完後放聲大笑,並出言嘲諷道:
「看來你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聰明呀,藤本佑,你怎麼會覺得我跟黑道份子有關?」
見對方還在裝蒜,我直接提出證據。
「導師手裡握有每位學生的基本資料,孤狼就是從你這邊得到愛梨的個資,然後派人去跟蹤她,除此之外你還可以自由在校內活動、調動監視器……但我沒想到他們會指使湊太偷東西。」
說到這裡,我不禁再次感嘆自己的判斷力有多麼匱乏,居然像個白癡一樣被蒙在鼓裡這麼久。
打從一開始湊太就站在敵人那邊,不管是否自願的。
「────」
對此,河野沒有馬上反駁,而是叫我跟他一起進屋去。
鬼才信哩!我當然是不予理會,直到玄關門忽然再度打開,從屋子裡頭走出一名畏畏縮縮的小女孩。
「你、你是誰……?」
她對身為陌生人的我十分警戒,不過在看到河野後便衝上前緊緊抱住他。
「喂喂,我不是叫妳在房間裡等嗎?」
「人家不想自己一個人……」女孩眼角泛淚地這麼說。
這傢伙原來是蘿莉控啊。
於是我默默打開手機的錄影功能。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好狡辯的嗎?狼師先生。」
「別鬧了,這小鬼是野澤的妹妹啦,野澤一花。」
「妹妹?」
「就像我之前說的,你還不曉得的事情可多了。」
這時,小女孩鼓起勇氣向自己鞠躬,兩條辮子跟著甩了起來。
「哥……哥哥好!我、窩的名字是一花,今年郭小三年級……」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發展,我頓時不知做何反應。
「可是,我記得野澤同學是家中的獨生女,不是嗎?」
河野忽然拋給我一個警告的眼神,彷彿叫我別在女孩面前隨便說話。
在哄完對方回屋內後,他才向我解釋道:
「她是愛梨父親的私生子。」
「真假?」
河野從很早以前就得知了愛梨的家庭情況。她的母親在一場火災中喪生,父親則是欠錢跑路,家裡其實沒有法定監護人。但年紀輕輕的愛梨很快找到方法迴避掉政府的盤查,捏造出母親仍然健在的假象。
唯有如此,她才能繼續跟心愛的妹妹一起生活。
後來這件事被河野注意到,他不忍心拆散這對姊妹,於是決定暗中幫助她們。
之後的日子裡,河野經常替外出打工的愛梨看家照顧妹妹,偶爾也會出一點生活費。
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的所作所為被同事們得知,會迎來什麼後果。學校肯定馬上開除他,還有可能鬧上法庭,畢竟日本對未成年的法律相當嚴格。
不過河野也表示,他這麼做並非圖謀利益。
「我啊,只是看不慣底下的學生在受苦受難的同時,那些所謂的『大人』居然還表現得一副事不關己,僅此而已。」
坦承完過去幾個月的行徑,河野不禁露出苦笑。
「這個祕密僅限你我之間知道……我在你身上看見很多年輕時的影子,自以為滿腔熱血就能改變世界、拯救所有人,但現實社會不像超級英雄片,那些坐擁資源的壞蛋是沒有底線的,我們卻有害怕失去的東西。相信我,小子,扮演好人一點也不值得。」
「……」
「別擔心,我不會逃避法律責任,老實說我也不在乎自己會怎樣。愛梨的失蹤跟我拖不了關係,所以明早我就會去找警方投案,還給你一個清白。」
河野接著說。
「在現實世界,壞人獲勝可是常態啊。」
看著對方無可奈何的表情,我先是深吸一口氣,然後上前揪住這位導師的衣領,發脾氣似地反駁道:
「誰會讓你這麼做啊!?」
「喂……」
「壞人獲勝是常態?扮演好人沒意義?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就要犧牲掉自己的前途嗎?」
「我早就沒有前途可言了,藤本佑,你知道當初我為何從東京轉來鄉下的高中教書嗎?為什麼每位老師都瞧不起我?因為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啊!因為我嘗試逞英雄,結果害無辜的人受到波及……我只希望能盡最後一份力,彌補當年的過錯。」
「難道這就可以當放棄的藉口?」
「拜託你醒醒,難道你沒看見野澤的下場嗎?媒體說是她的母親去報警,但早已往生的人怎麼可能從墓裡復活?一切都是那些傢伙在暗中操控啊!我必須在一花遭受到相同命運之前做出決定!」
「哪怕這意味著你會永遠失去她?」
對此,河野愣了一下,但馬上轉移話題,「我不是她的父親,從來就不是。」
我的面容也不禁扭曲。
「為什麼你能說出這種話?」
作為厭惡親生父親的我,或許無法體會父愛是什麼感覺,但我也有深愛自己的家人。
我知道被拋棄會有多孤獨,也知道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受到傷害會有多自責。
怎麼能讓還在念國小的一花承受這種事?
「萬一你真的被抓去關呢,你覺得他們會乖乖放走野澤?一個或許知道組織全部秘密的人?甚至更糟,害一花也被捲入其中。你有認真想過這些嗎?」
「……」
「聽著,我不是要求你做什麼違法的事,我們都希望扳倒那些威脅無辜學生的混蛋,但我無法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完成。我只是個沉浸在青春遊戲裡的高中生。」
聽我說到這地步,河野的表情開始有些動搖。
於是我決定再推他最後一把。
「告訴我,你最後想在一花眼中留下什麼印象?是選擇臨陣脫逃的懦夫?還是她一直以來都認為你是的英雄?」
一時之間,河野愣在原地。
讓對方去自首或許可以挽回我的名聲,沒錯,但那並非長遠之計,尤其對愛梨和一花而言毫無用處。我們必須主動出擊,而不是傻傻地坐在這裡當全社會的標靶,放任孤狼繼續在街頭興風作浪。
「我不得不說,藤本佑,你在說服人這方面確實很有一套。」
「謝了……但是聽你的語氣,為什麼我感覺後面還有個『不過』?」
「不過。」河野緩緩走上前,距離我僅僅不到幾公分,白襯衫滿是菸味,「恕我拒絕,我不能再犯相同的錯。」
這傢伙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麼,恐怕我永遠無法得知。
他究竟在害怕什麼?
「我會盡全力避免一花落得和野澤同樣的下場。除此之外,我不會再做多餘的事。」
「所以……就這樣?你打算回去告訴她,姊姊再也不會回來了?你認為她會原諒你嗎?」
「晚安,藤本佑。無論這句話對你有沒有意義,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沒有留給我任何回應的機會,河野毫不猶豫地關上大門。
夜色越來越深,遠方的烏鴉哀啼,街燈忽亮忽滅,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在映照著我此刻的心情。
†
於此同時,在熱海市的某間旅館內,孤狼正用衛星電話與他的手下連絡。
另一端似乎隱約傳來挖掘的聲響。
「聽好,我不管器材狀況如何,或是委員會跑來說什麼廢話,總之給我加快速度……否則這筆帳就算在你頭上。」
用力掛斷電話,他稍微喘幾口氣,接著轉頭望向一名渾身被綑綁的少女。
「東西最好在那裡,否則妳在乎的每個人都會有很糟糕的下場。聽懂了嗎?」
少女雖然嘴裡被塞了破布無法說話,仍朝他點了點頭。
對此孤狼露出滿意的微笑,伸手撫摸她被汗水浸溼的秀髮,隨即望向窗外的大海,口中喃喃說道:
「Alea iacta est──骰子已被擲下,從這一刻起我們都沒有回頭路了,親愛的小愛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