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２）

　　大半夜的森林非常寧靜又祥和。

　　除了偶爾從池塘邊傳來的清脆蛙鳴，以及微風吹過樹叢發出的沙沙聲之外，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與世隔絕的神秘國度。

　　由於樹屋內的空間擠不下四個人，佑主動讓出位置給朋友們，自己則是在下方升起小篝火（他說煙燻可以驅散蚊蟲），順便擔起守夜的職責。

　　──有個人影正悄悄觀察著他。

　　對不起，佑哥，但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當健和優奈都墜入夢鄉時，湊太其實一直透過門縫打探佑何時睡著，打算趁機溜走。

　　總算在體感時間凌晨三、四點左右，佑用腳踢一把泥土將篝火熄滅，留下時不時飄散至空中的灰煙，接著鑽入由柔軟樹葉與樹枝搭建而成的小棚子裡。那人可真是什麼都會。

　　對方應該是準備休息了吧。

　　事不宜遲，湊太拿起書包，小心翼翼跨過躺在門邊打呼的健，盡可能避免發出任何聲響。

　　他迅速跑到林子裡，按照腦海中的記憶地圖不斷前進。

　　「我、我記得佑哥好像是在這裡轉彎，幸好來的時候有做記號……等等，記號呢？我不是有在附近丟下幾顆松果嗎？怎麼會……？」

　　這時一隻長得像老鼠的棕色生物從湊太眼前竄過，在躲進陰影之前，牠還用那兩顆黑溜溜的眼珠子盯著湊太，彷彿在嘲笑他的無能。

　　仔細一想，他應該要用更顯眼而且不會被動物當成零食的東西來當記號才對。

　　如今自己不僅迷了路，全身還因為蚊蟲叮咬超級難受，內心也像被鉛塊壓住一般令人難以喘息。更重要的是，他背棄了夥伴們的好意。

　　不過現在後悔已經太晚了。

　　湊太必須趕快遠離佑哥等人，以免──

　　「唔哦──！？」

　　突然間，他感覺到踏出去的那一腳徹底懸空，重心失去平衡。雖然反射神經立刻給肌肉發出警告，但根本來不及。

　　他整個人宛如失控的風火輪般不停翻滾，眼前一片模糊，書包也不曉得掉到哪裡，最終跌進一攤泥水中，全身各處都遭受嚴重的挫傷和瘀青，嘴巴裡嘗到的盡是苦澀味。

　　手肘好痛，膝蓋好痛，頭好痛，肋骨也好痛……

　　這一切都是湊太走路時分心所導致的。

　　「──！！」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萬一自己再稍微往前個幾公分，就會直接墜落山崖，GAME OVER。

　　湊太深吸口氣朝底下望去，發現那裡有條湍急的河流，高度少說也有二十幾公尺。正常人一旦摔下去肯定變成肉醬。

　　即使僥倖保留一絲意識，也會立刻被兇猛的河水拖進深淵之中。說不定那還是比失足摔死更痛苦的死法。

　　光是想像自己在伸手不見五指、方向感近乎喪失的黑暗裡拚命掙扎，卻吸不到半點氧氣，湊太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此時泥水似乎滲進傷口當中，隱隱刺痛，同時也讓湊太的神智恢復。

　　（……我到底在幹嘛？佑哥明明警告過不要擅自行動，我卻違背了他的指示，自以為可以獨當一面逃出森林，結果呢──）

　　待在他們身邊的這段日子，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擁有摯友是什麼感覺。

　　但正因為待在他們身邊，湊太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過去對某人造成的傷害。

　　如今，就連佑哥都被拖下水，從厲害的萬人迷轉眼間變成人人喊打的罪犯。

　　一切起因都是自己不夠堅強。

　　大家這麼努力嘗試幫助湊太，甚至不得已和危險人物打交道，他卻還沉浸在幻想當中，傻傻地認為減個肥、多跟人說話就能改變早已根深蒂固的懦弱。

　　他表面上配合著眾人，但在各方面都遠遠落後。他心知肚明是自己拖累了大家的前途。

　　話雖如此，湊太依然很感激佑那天挺身而出。

　　『──死胖呆，只不過是稍微對你好一點，少給我蹬鼻子上臉！』

　　老實說，他本以為對方是另有所圖才會對自己這麼善良。

　　『──就憑你這種貨色也想和我們混？笑死ｗｗｗ』

　　因此，腦海中模擬出無數過去曾聽過的台詞。

　　『──你幹嘛一直纏著我們不放啊？噁心死了！』

　　『──明明什麼都不會卻在這邊丟人現眼！』

　　在湊太充滿混沌的內心世界，他被外型長得跟佑、瑛斗、健、優奈一模一樣的黑影狠狠羞辱。

　　這是他原本預期會發生的未來。

　　然而──

　　『每個人都有追尋自己喜愛事物的權利』

　　『不要管那些流言蜚語怎麼說，你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副廢柴樣了』

　　『因為我立下了誓言，會保護他們到底。這就是我的選擇』

　　他們不只一次站出來捍衛自己，徹底打破湊太對現充的偏見。

　　同樣的，對方也不會對阿宅產生歧視心態，甚至主動去瞭解他們喜歡什麼、為何他們會對這些東西深深著迷。

　　湊太越想越自責。

　　隨著白皙的明月被烏雲遮住，眼淚也不禁奪眶而出，雙手用力捏緊地上的爛泥。

　　（啊啊，乾脆我就躲在這裡，從此消失吧……）

　　湊太沒有臉回去面對他們。

　　這樣對大家都好──

　　「總算找到了！」

　　此時，一道白色強光突然映照在湊太臉上，令他眼睛睜不開。

　　那是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

　　「真是的，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啊？上廁所有必要跑這麼遠嗎？」

　　「佑……佑哥？」

　　望著那張充滿擔憂的面容，湊太繼續哽咽，淚水依舊止不住。

　　「快問快答時間，我之前教你的第一課是什麼？」

　　「什麼？第一課……我、我記不起來了……」

　　「永遠不要把你的弱點露出來。」

　　「對不起……」

　　湊太的胸腔內滿是愧疚感，根本不敢抬頭看向對方。

　　對此，佑似乎不怎麼在意，也沒有像平常出言鼓勵自己，甚至態度顯得有些冷漠。他朝湊太丟下一句話後便轉身爬上崖壁。

　　「走吧，我有東西要秀給你看。」


　　†


　　不知為何，佑哥居然沒有斥責自己。

　　他一路上都非常安靜，湊太緊跟其後，坦白說這有點不尋常。他不免擔心是不是終於惹對方生氣了，於是決定將自己誘拐至森林深處毀屍滅跡。

　　就這樣走了一小段路，佑帶著湊太爬到一處高地，那裡的空氣非常清新，還可以俯瞰整座山腳下，包括他們就讀的高中以及熱鬧非凡的熱海市。

　　「怎麼樣？夜景很不賴對吧？」

　　佑總算打破了僵持的沉默。

　　臉上甚至浮現一抹微笑。

　　「這算是我的私房景點，一般人不太可能發現這地方……」他輕聲說著，視線彷彿凝望著遙遠的彼方，「但現在你也知道了，阿泉，有關我感到心煩就會想來觀賞星星的秘密。」

　　「────」

　　面對壯闊的星海，湊太此時也冷靜了下來。

　　「是啊，的確很美。」

　　他幾乎快忘記上次仰望流星是什麼時候……三歲嗎？還是六歲？總之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久到湊太差點以為是一場夢境。脫離孩童時期後，自己無論在學校、家裡、街道上總是把頭壓的很低，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躲開其他人的目光，但如今他似乎重拾了當年那份感動。

　　「你看見了沒？夏季最具代表性的『夏季大三角』。」佑目不轉睛地盯著天上，一邊熱情彭湃的介紹：「大三角包括天鷹座的牛郎星、天琴座的織女星以及天鵝座的天津四，其中最亮的是織女星。它旁邊應該有個平行四邊形……沒錯，就是它，兩者共同組成天琴座；天鵝座長的很像一個十字架，天津四在最靠邊的地方；至於牛郎星嘛，我眼力沒以前那麼好……我猜是那顆比較暗的。你以天津四和織女星作為軸，將牛郎星對映過去畫一個平行四邊形，對應的點正是北極星。」

　　「佑哥很懂星體嗎？」

　　「一點也不。」

　　佑搖搖頭，隨即找了塊平坦的地面躺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腦後。

　　湊太見狀也連忙找個地方坐下。

　　「我只記的住那些能幫忙找到方位回家的星星，畢竟我不是什麼天文愛好者。」

　　「喔、喔……這樣啊……」

　　「聽你這語氣，難道是在懷疑我嗎？北極星真的可以當成指標，不管是露營或登山都很好用。尤其在指南針被發明出來之前，某些航海民族就是透過觀察北極星來導航，不許你小看先人的智慧！」佑舉起手往湊太的側腹戳過去。

　　「痛痛痛……能、能對我下手輕一點嗎？我好歹是個傷患耶。」

　　「對齁，我忘了。不過那也是你自找的。」

　　「確、確實。」

　　不行，得趕快轉移話題。

　　「咳咳……」

　　為此，湊太清了清嗓。

　　「所以那些知識也是你父親教的？」

　　「唔……不盡然。」

　　「什麼意思？」

　　「這個嘛──」

　　說到這裡，佑忽然停頓了一下，不確定是在刻意賣關子還是吊人胃口。

　　下一秒，他的回答讓湊太瞬間愣住。

　　「其實啊，先前那些有關老爸的事都是我編出來的。」

　　「誒？」

　　從他口中道出的真相完全出乎湊太的預料。

　　實際上，佑根本沒有跟老爸出來露營過，一次也沒有。

　　唯獨離婚這件事情是真的。

　　「那傢伙時不時就搞失蹤，對家庭狀況一概不管，成天在外鬼混。只有欠錢的時候才會回來煩我們。」

　　打從有記憶起，佑就經常看見老媽被當成出氣筒，之所以搬家也是不忍心聽她躲在被窩裡哭泣。

　　「每日每夜，我都可以聞到他身上噁心的酒臭味，還有脫下皮帶鞭打我媽的聲音……」

　　佑的表情逐漸變得猙獰。

　　「靠打官司好不容易爭取到離婚協議後，我便下定決心要變強。」

　　為了能夠守護親人，佑不停鍛鍊身體，還去找師父學合氣道與跆拳道。平日四處打工添補家用。

　　但這樣還不夠。

　　當他升上高中，發現自己已經具備不少能力時，便決心創造出一個沒有紛爭、沒有暴力的校園環境。

　　哪怕這意味著自己會犧牲掉許多事物。

　　「畢竟……為了讓故事繼續演下去，總得有人來扮演配角啊。」

　　湊太這時才赫然明白。

　　平常看似無所畏懼的藤本佑，那個無論是顏值、聰明才智、體態都完美無缺的男生，其實私底下比誰都還要拚命。

　　為了營造出領導者的風範，為了扮演整個學年最耀眼的存在，他究竟付出多少心力……這個答案，恐怕是耗費一大半人生在逃避問題的湊太無法想像的。

　　於是，他決定真誠地向對方道歉。

　　是時候輪到自己坦白了。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融入你們的圈子。對不起。」

　　佑哥身處的世界距離我實在是太遙遠，就像地球與銀河，屬於不同階級。

　　「害各位被捲進這一連串鬧劇當中，我是真的很抱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夠說些什麼來彌補。等我去向警方自首後，佑哥應該就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了。」

　　湊太很感謝對方所做的一切，也感謝他沒直接點破自己離開樹屋的原因。

　　聲音忍不住再次哽咽起來。

　　「所、所以說……接下來也請將我視為陌生人吧……忘掉今泉湊太的存在，沒關係──」

　　「──唉，你這傢伙就是這點很麻煩啊。」

　　打斷湊太的自白，佑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

　　「什麼叫把你視為陌生人？我憑什麼那麼做？」

　　「誒？因、因為我給你們帶來那麼多困擾，最好的做法就是假裝……」

　　「困不困擾由不得你來替我們決定。」佑難得在這裡露出不悅的表情，雙眸注視著湊太忐忑不安的臉，「給我聽好，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別總是將你的觀念強加在別人身上，然後又擅自下定論，事情會怎樣發展還不一定。你小子難道是靈媒嗎？還是有預知能力的宇宙人？」

　　「都不是……」

　　「你如果覺得對不起我們，那更應該待在我們身邊，一起想辦法解決問題才對，而不是做這種愚蠢的行為害大家擔心。」

　　「磯部同學和坂本同學，也發現了我逃出來的事情嗎？」湊太驚訝地睜大眼睛。

　　「哼，不如說是我讓他們放你走的。」

　　「什──！？」

　　雖然佑一臉正經，可是湊太明明記得當初那兩人睡著了啊。難不成是故意假睡？

　　「我只是想看看你會如何選擇。」

　　「哈哈……搞啥……原來你從頭到尾都把我當成白老鼠在玩弄嗎？那些松果也是佑哥你偷偷拿掉的吧？」

　　「松果？你是腦袋糊塗了吧？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

　　至此，佑舉起雙臂伸了個懶腰。

　　「愛梨告訴我了喲，有關你們倆過去的交情。」

　　「誒……？」

　　湊太一時之間還沒能理解他說的意思。

　　「──你、你你你都知道多少！？」

　　「別緊張，我不是來這裡區分誰錯誰對，那是你們兩個自己應該去解開的淵源。這種事情通常都必須花上不少時間，相信我。光是高中一年級就被一堆自稱是我熟人的女生纏上，所以我稍微能體會那種徬徨感。」

　　（居、居然如此輕描淡寫地炫耀過往……？）

　　面對佑的坦白，湊太本以為會更加難受，卻沒想到心底意外的平靜。

　　難道──是因為對方還記得彼此的那段連繫而感到些許慰藉嗎？不不不，真那樣想的話未免也太偽善了。

　　沒有理會自顧自亂猜的湊太，佑接續說道：

　　「我知道跟重視的人吵架、不被他們理解是什麼感受，世界上恐怕沒有比這更糟的了。」

　　──啊勒？奇怪？

　　此時，湊太忽然感覺身體愈發悶熱，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模糊。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啊，這種時候應該輪到你臉紅著一邊吐槽『我、我們才不是那種關係』才對。咦？沒反應嗎？真是的，你之前看那麼多青春戀愛喜劇難道都白看啦！」

　　「……」

　　「喂，你倒是回應點什麼。」

　　「……」

　　「別讓我一個人在這邊唱獨腳戲，很尷尬……阿泉？喂！你沒事吧？」

　　不知怎地，湊太早已癱倒在一旁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