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昆琴奇察(2)
本章節 2766 字
更新於: 2021-12-31
於是我們跟著胡安叔叔一同前往庫庫家───我未婚夫家。
父親是被砍頭的罪犯，按照帝國訂下的罪人條例，重刑犯40歲以下的女性親屬是要被當成貨品賣掉的，奶奶怕我被賣去妓院，整天哭哭啼啼的，母親和舅舅都早死，我們在斯潘尼希沒有親友，後來父親只好託人聯繫從前圖阿西的老朋友，看有沒有人願意把我買下來，一路吃閉門羹，幾乎要沒希望的時候，終於輾轉得知在西岸的昆琴奇察鎮上有戶人家在給兒子招未婚妻，也就是那個庫庫的爹媽，他們付給帝國十五枚銀幣，買我去做庫庫未過門的妻子。
庫庫、庫庫，我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呢？人是圓是扁還不得而知，胡安叔叔的譏笑就先暗示我，這個叫庫庫的似乎有些問題。況且，照理說「買妻」這一事應該從小就做起，小女孩的價格大概只要三到七銀幣，通常還能買到家世清白的好女兒，到了十幾歲的年紀才幫兒子張羅，那兒子肯定有古怪。
我們一路走到城鎮的最末端，那裏佇立著一棟石造的二層樓房子，那房子若是個人，必定是個歷經風霜的老人，實在太舊了，看上去比周遭的建築都要舊上十年左右，也就是說它不是新蓋的，這麼看來，它竟堅強地撐過了數年前那場山崩。
耳邊傳來輕微的破風聲，我抬頭一看，發現許多大鳥在二樓附近盤旋徘徊著，作勢要攻擊，然而二樓的窗戶關的緊緊的，牠們於是改停在屋頂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全都是鳥，詭異的緊。
胡安叔叔扯著嗓子對屋裡喊道：「庫庫他爹，我把我姪女帶來了。」
門被輕輕打開，庫庫爹媽的臉出現在門縫中，就是一對很普通的中年夫婦，又瘦又癟，臉色憔悴。
「伊、伊莉莎白來啦，真是個漂、漂亮的孩子啊。」男人帶著僵硬的笑容將我們迎進去，不太熟練地招呼道「剛來這邊還、還不太習慣吧......」
庫庫家真的不太富裕，相比之下房子雖然倒了，但家裡還有農場支撐的胡安叔叔都比他們來的要好上一些，這屋子裡散發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霉味，椅子茶几都破破爛爛的，地上堆滿一箱又一箱的古柯葉和酒，男人和女人的臉上只有愁苦，應該經常以這些來解苦悶，我閃過一個碎了一地的空酒瓶，詫異地想著，十五銀幣不是小錢，這樣的一戶人家為何不惜花上半年的生活費也要把我買下來？
在走廊的盡頭，一個單薄的少年幾乎要被層層堆起的箱子遮的不見人影。
在看到他的那瞬間，我和奶奶的腳步都不約而同的煞住了。
少年微微側對著我們，雙手環著膝蓋坐在地上，瘦骨嶙峋的背佝僂地拱起，像個小老頭似的，他的父母都是純種的圖阿西人，然而他的皮膚卻比一般圖阿西少年蒼白許多，是那種終日不見陽光的慘白，嘴唇很薄，顯得面容特別寡淡，唯一誇的上的就是那挺直的鼻樑和細長的眼睛，只可惜當他低垂著眉眼時，留給旁人的便是一襲削瘦沉默的剪影。
「庫、庫庫，你什麼時候下來的……」
他的父親看見兒子，第一反應卻不似常人，我不會形容，但從他和我們一樣立時頓住的腳步和僵直的身體看來，似乎是對他兒子……有所忌憚。
「庫庫，伊莉莎白來了，你看看，還、還滿意嗎？」他母親的笑容也有些古怪，像是硬擠出來的，笑得比哭還難看，渾然沒有對兒子的親暱與自然。
庫庫很慢很慢地抬眼朝我一瞥，略長的黑髮稍微遮住了眼睛，皺起的眉頭和天生下撇的嘴角，組合出一副陰鬱、死氣沉沉的面容，看著他，就讓我聯想到這座城鎮潮濕黏膩的空氣、陰暗的天空。他穿著洗到有些鬆垮發灰的衣服，就這麼坐在離我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彷彿聾子，不講話也不做任何回應，而他的親生父母明顯對他充滿排斥，看著這一幕，我一顆心都吊到嗓子上了，胃裡有些翻攪。
「啊、啊哈哈哈，伊莉莎白有見到庫庫就好，對不起啊，這孩子有些木訥……」
見庫庫遲遲不說話，庫庫他爸強笑著說道，胡安叔叔看氣氛如此詭異，也不想多待，忙順水推舟的帶著我們告辭了。
臨走前，我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庫庫已經站起來，背對我們慢吞吞地往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而那樓梯間一片漆黑，連盞燈都沒有，庫庫單薄駝背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彷彿樓上與樓下被那黑暗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
下過雨又甫入秋的夜裡，昆琴奇察那股終年不散的悶熱總算稍稍退去，洗完澡後我便直接將濕髮披在背後，打開木窗，盤腿坐在床上吹風。
我的房間在最頂樓，以前是傭人的房間，嬸嬸沒有收拾得很乾淨，地上偶爾還會看到一些菸灰和紙屑，稍微再打掃一遍，弄個小隔間就夠我和奶奶睡了。
我一手搭在窗台上，一手托腮，看著外面的景色。
山外頭的城鎮雖然不比斯潘尼希富裕，但許多大城市諸如雷佩加科、瓜達佩露等都已經發展起來了，這個鎮子倒像是停留在十幾年前一樣古樸，居民的作息很簡單，一到晚上十點全鎮幾乎都熄燈了，整個城鎮靜謐無聲，因為下過雨的關係，遠方連綿的山頭和空中繁星點點也變的清晰可見。
「莉西啊……」奶奶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滿臉的苦大深仇。
「怎麼了，奶奶？」
「唉。」她扶著我的床坐了下來，一開口就語出驚人「妳說咱們是不是造了什麼孽啊，不然為什麼第一天就這麼不順？而且我剛剛聽妳叔和妳嬸在討論那個叫庫庫的少年仔，聽說那孩子陰的很，很少講話，在路上看到人腦袋都低低的，其他小孩欺負他，他也不會反抗一下，可是他爹媽又怕他怕的要死，對啦，還聽說他房間的窗戶全部都用黑色的紙貼起來，半夜三更都在裡面作法詛咒……」
奶奶忽然壓低了聲音靠近我說道：「鎮上的人都在懷疑，那個庫庫是不是魔神降生……」
我沒有接話，過了好幾秒才低聲說道：「什麼魔神不魔神的，奶奶，妳說這話不是在讓我難過嗎？」
奶奶愣了一下，才急急忙忙地道：「哎呦，反正──反正，就這種奇怪的人，別說其他小孩欺負他，我看著也不舒服，而且他那種皮包骨的身材，奶奶我一推就能讓他倒，難怪他爹媽要給他買媳婦呀────」
一邊聽著奶奶抱怨，我的思緒一邊不由自主地飄遠了。
我夢想中的丈夫，或者說戀人，該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從小奶奶便常念許多圖阿西傳說給我聽，在那些故事裡，有被譽為森林之王的美洲豹、有偉岸的安地斯山脈，也有強壯勇敢的圖阿西勇士，因此在我幼時，我想像我會嫁給這樣一個得造物者青睞的人做妻子，到了斯潘尼希後，我又想像我會嫁給一個和我一樣喜愛閱讀，知書達禮的斯潘尼希青年。
當初，在得知不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買了我，而是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後，我心中其實是存有一絲僥倖的……直到親眼看到庫庫。
直到親眼看到他那副模樣。
我怎麼能和這樣一個孱弱、陰沉、慘白……彷彿下一秒就要入土為安的男孩共度一生？
可失落歸失落，我還是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安慰奶奶道：「沒事的奶奶，起碼他有手有腳，四肢都沒殘缺，腦袋也沒問題，這樣……我已經很滿意了。」
騙鬼。
伊莉莎白，妳的一生就這樣毀了。
「唉呦！唉呦！說那什麼話，妳怎麼會給這種人買去呢，我苦命的莉西呦───」
奶奶聽不進去，依舊著魔似的嚎著，我精神不濟的在腦海中重組幾個在書上看過的詞，譬如無望的明天、黑色的未來，惡作劇的人生……等等，最後實在撐不住眼皮子了，便以「我困了奶奶，妳苦命的孫女明天還要早起工作呢」為理由，把她趕回去睡了。
有什麼困難，就都明天再說吧。
父親是被砍頭的罪犯，按照帝國訂下的罪人條例，重刑犯40歲以下的女性親屬是要被當成貨品賣掉的，奶奶怕我被賣去妓院，整天哭哭啼啼的，母親和舅舅都早死，我們在斯潘尼希沒有親友，後來父親只好託人聯繫從前圖阿西的老朋友，看有沒有人願意把我買下來，一路吃閉門羹，幾乎要沒希望的時候，終於輾轉得知在西岸的昆琴奇察鎮上有戶人家在給兒子招未婚妻，也就是那個庫庫的爹媽，他們付給帝國十五枚銀幣，買我去做庫庫未過門的妻子。
庫庫、庫庫，我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呢？人是圓是扁還不得而知，胡安叔叔的譏笑就先暗示我，這個叫庫庫的似乎有些問題。況且，照理說「買妻」這一事應該從小就做起，小女孩的價格大概只要三到七銀幣，通常還能買到家世清白的好女兒，到了十幾歲的年紀才幫兒子張羅，那兒子肯定有古怪。
我們一路走到城鎮的最末端，那裏佇立著一棟石造的二層樓房子，那房子若是個人，必定是個歷經風霜的老人，實在太舊了，看上去比周遭的建築都要舊上十年左右，也就是說它不是新蓋的，這麼看來，它竟堅強地撐過了數年前那場山崩。
耳邊傳來輕微的破風聲，我抬頭一看，發現許多大鳥在二樓附近盤旋徘徊著，作勢要攻擊，然而二樓的窗戶關的緊緊的，牠們於是改停在屋頂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全都是鳥，詭異的緊。
胡安叔叔扯著嗓子對屋裡喊道：「庫庫他爹，我把我姪女帶來了。」
門被輕輕打開，庫庫爹媽的臉出現在門縫中，就是一對很普通的中年夫婦，又瘦又癟，臉色憔悴。
「伊、伊莉莎白來啦，真是個漂、漂亮的孩子啊。」男人帶著僵硬的笑容將我們迎進去，不太熟練地招呼道「剛來這邊還、還不太習慣吧......」
庫庫家真的不太富裕，相比之下房子雖然倒了，但家裡還有農場支撐的胡安叔叔都比他們來的要好上一些，這屋子裡散發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霉味，椅子茶几都破破爛爛的，地上堆滿一箱又一箱的古柯葉和酒，男人和女人的臉上只有愁苦，應該經常以這些來解苦悶，我閃過一個碎了一地的空酒瓶，詫異地想著，十五銀幣不是小錢，這樣的一戶人家為何不惜花上半年的生活費也要把我買下來？
在走廊的盡頭，一個單薄的少年幾乎要被層層堆起的箱子遮的不見人影。
在看到他的那瞬間，我和奶奶的腳步都不約而同的煞住了。
少年微微側對著我們，雙手環著膝蓋坐在地上，瘦骨嶙峋的背佝僂地拱起，像個小老頭似的，他的父母都是純種的圖阿西人，然而他的皮膚卻比一般圖阿西少年蒼白許多，是那種終日不見陽光的慘白，嘴唇很薄，顯得面容特別寡淡，唯一誇的上的就是那挺直的鼻樑和細長的眼睛，只可惜當他低垂著眉眼時，留給旁人的便是一襲削瘦沉默的剪影。
「庫、庫庫，你什麼時候下來的……」
他的父親看見兒子，第一反應卻不似常人，我不會形容，但從他和我們一樣立時頓住的腳步和僵直的身體看來，似乎是對他兒子……有所忌憚。
「庫庫，伊莉莎白來了，你看看，還、還滿意嗎？」他母親的笑容也有些古怪，像是硬擠出來的，笑得比哭還難看，渾然沒有對兒子的親暱與自然。
庫庫很慢很慢地抬眼朝我一瞥，略長的黑髮稍微遮住了眼睛，皺起的眉頭和天生下撇的嘴角，組合出一副陰鬱、死氣沉沉的面容，看著他，就讓我聯想到這座城鎮潮濕黏膩的空氣、陰暗的天空。他穿著洗到有些鬆垮發灰的衣服，就這麼坐在離我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彷彿聾子，不講話也不做任何回應，而他的親生父母明顯對他充滿排斥，看著這一幕，我一顆心都吊到嗓子上了，胃裡有些翻攪。
「啊、啊哈哈哈，伊莉莎白有見到庫庫就好，對不起啊，這孩子有些木訥……」
見庫庫遲遲不說話，庫庫他爸強笑著說道，胡安叔叔看氣氛如此詭異，也不想多待，忙順水推舟的帶著我們告辭了。
臨走前，我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庫庫已經站起來，背對我們慢吞吞地往走廊盡頭的樓梯走去，而那樓梯間一片漆黑，連盞燈都沒有，庫庫單薄駝背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彷彿樓上與樓下被那黑暗隔絕成了兩個世界。
*
下過雨又甫入秋的夜裡，昆琴奇察那股終年不散的悶熱總算稍稍退去，洗完澡後我便直接將濕髮披在背後，打開木窗，盤腿坐在床上吹風。
我的房間在最頂樓，以前是傭人的房間，嬸嬸沒有收拾得很乾淨，地上偶爾還會看到一些菸灰和紙屑，稍微再打掃一遍，弄個小隔間就夠我和奶奶睡了。
我一手搭在窗台上，一手托腮，看著外面的景色。
山外頭的城鎮雖然不比斯潘尼希富裕，但許多大城市諸如雷佩加科、瓜達佩露等都已經發展起來了，這個鎮子倒像是停留在十幾年前一樣古樸，居民的作息很簡單，一到晚上十點全鎮幾乎都熄燈了，整個城鎮靜謐無聲，因為下過雨的關係，遠方連綿的山頭和空中繁星點點也變的清晰可見。
「莉西啊……」奶奶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滿臉的苦大深仇。
「怎麼了，奶奶？」
「唉。」她扶著我的床坐了下來，一開口就語出驚人「妳說咱們是不是造了什麼孽啊，不然為什麼第一天就這麼不順？而且我剛剛聽妳叔和妳嬸在討論那個叫庫庫的少年仔，聽說那孩子陰的很，很少講話，在路上看到人腦袋都低低的，其他小孩欺負他，他也不會反抗一下，可是他爹媽又怕他怕的要死，對啦，還聽說他房間的窗戶全部都用黑色的紙貼起來，半夜三更都在裡面作法詛咒……」
奶奶忽然壓低了聲音靠近我說道：「鎮上的人都在懷疑，那個庫庫是不是魔神降生……」
我沒有接話，過了好幾秒才低聲說道：「什麼魔神不魔神的，奶奶，妳說這話不是在讓我難過嗎？」
奶奶愣了一下，才急急忙忙地道：「哎呦，反正──反正，就這種奇怪的人，別說其他小孩欺負他，我看著也不舒服，而且他那種皮包骨的身材，奶奶我一推就能讓他倒，難怪他爹媽要給他買媳婦呀────」
一邊聽著奶奶抱怨，我的思緒一邊不由自主地飄遠了。
我夢想中的丈夫，或者說戀人，該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從小奶奶便常念許多圖阿西傳說給我聽，在那些故事裡，有被譽為森林之王的美洲豹、有偉岸的安地斯山脈，也有強壯勇敢的圖阿西勇士，因此在我幼時，我想像我會嫁給這樣一個得造物者青睞的人做妻子，到了斯潘尼希後，我又想像我會嫁給一個和我一樣喜愛閱讀，知書達禮的斯潘尼希青年。
當初，在得知不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買了我，而是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後，我心中其實是存有一絲僥倖的……直到親眼看到庫庫。
直到親眼看到他那副模樣。
我怎麼能和這樣一個孱弱、陰沉、慘白……彷彿下一秒就要入土為安的男孩共度一生？
可失落歸失落，我還是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安慰奶奶道：「沒事的奶奶，起碼他有手有腳，四肢都沒殘缺，腦袋也沒問題，這樣……我已經很滿意了。」
騙鬼。
伊莉莎白，妳的一生就這樣毀了。
「唉呦！唉呦！說那什麼話，妳怎麼會給這種人買去呢，我苦命的莉西呦───」
奶奶聽不進去，依舊著魔似的嚎著，我精神不濟的在腦海中重組幾個在書上看過的詞，譬如無望的明天、黑色的未來，惡作劇的人生……等等，最後實在撐不住眼皮子了，便以「我困了奶奶，妳苦命的孫女明天還要早起工作呢」為理由，把她趕回去睡了。
有什麼困難，就都明天再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