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解脫〉
本章節 3113 字
更新於: 2022-01-01
「我根本,就不適合啊⋯⋯」
無法理解對方這麼做的理由,安德烈不自覺鬆開了那雙緊握的手。
「為什麼⋯⋯?」
從彌耳瓦的眼神當中,安德烈察覺到那份混濁的、而且早已無法挽回的絕望。
「被迫離開家人⋯⋯已經整整兩年了啊,這段期間一直都是靠著自己的力量在奮鬥。」
「————」
「原本還期待著那則預言,心想總有一天會實現的吧。但又是為什麼⋯⋯要讓人家等到完全失去希望之後,你才出現呢?」
安德烈完全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因為他知道,假惺惺的言語根本沒有意義。
「我也曾經有過放棄一切的念頭,不再執著於連面容都不清楚的救世主,而是踏出這片森林、尋找嶄新的人生。已經不知幻想過多少次了啊⋯⋯但是這樣一來,就意味著我徹底切斷了和部落的連結,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外人』。」
在這偏僻的郊外,一無所有的彌耳瓦就像是被關在裡頭的囚犯。每天只能望著遙遠的天際線,等待或許壓根就不會現身的希望。
她無法譜寫自己的未來。悲傷早已將這位少女的內心侵蝕得一塌糊塗。
「我想得到解脫⋯⋯這份心情,你又了解多少?」
「————」
話音落下的瞬間,安德烈徹底愣住了。
為如此悲傷的她帶來一絲安慰,或是牽著她不停顫抖的手,這些自己都做不到。
「如果我選擇投入你的懷裡,那些失去的事物就會回來嗎?如果我把你當成那個預言裡的救星,人們就會停止自相殘殺嗎?」
「⋯⋯」
「那樣的幻想,是不可能實現的吧⋯⋯假如你真的擁有那份力量,為什麼、為什麼⋯⋯?」
握緊拳頭,晶瑩的水珠緩緩從她臉頰流下,沾濕了地面。
緊接著,彌耳瓦將視線抬了起來,朝保持沈默的的安德烈放聲怒吼。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要拖到現在才肯出現在我的面前啊——!?」
「——!」
「你就這麼喜歡看我受苦嗎?因為我始終都是孤獨一人啊!當你們在家裡享受著家庭的溫暖、或是談天說地的時候,我可是在為了存活下去而不停戰鬥著啊!⋯⋯明明我只是順從內心的想法,憑什麼要遭受這種對待?憑什麼要被當成垃圾一樣?我難道不是個活生生的『人類』嗎?」
彌耳瓦竭盡全力的嘶吼著,將囤積兩年的痛苦全都傾瀉在安德烈身上。
「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救你?如果不說的話就會離開?你憑什麼說出那種話!?為什麼不能乖乖待在我身邊,就這樣一起生活下去啊?」
一字一句,安德烈都無法反駁。它們就像子彈一般狠狠貫穿自己的胸膛。
獨自一人忍受的痛苦,以及那些歲月,安德烈都沒辦法拿回來。簡單來說,他誰都拯救不了。
聽完少女的悲鳴,安德烈也意識到自己過於輕視對方所懷抱的心情。
身為一名旁觀者,一個意外闖進她的生活中的男人,又有什麼立場在這裡說三道四?
自己的能力是如此薄弱,又有什麼勇氣牽起她的手、然後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呢?
「你難道以為,看上我曾經的身份,或是其他東西,想對我佔便宜的傢伙不曾出現過嗎?」
才、才不是那樣的!我對妳沒有抱持著任何邪念。安德烈在內心瘋狂喊叫。
「當然,濫好人也是有遇過。他們往往將自身的利益擺在最後面,盡是說著令人困擾的話,但是到頭來⋯⋯」
「————」
「他們在認清現實之後,還是選擇離我而去了啊,每一個都是。」
彌耳瓦緩緩說道,同時露出空洞的笑容。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抉擇吧,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突破的。只有你自己一人的力量肯定不夠。」
「所以,我到底該怎麼做?」
「——把人家,寫進你的故事之中。」
灌入耳膜的話語,非常簡短,卻蘊含著極大的重量。
「妳說,什麼⋯⋯?」
「讓我成為你人生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帶我離開這裡,去到沒有戰火的地方,無論有多遙遠都無所謂。然後,拋棄曾經擁有的一切,家庭也好、愛人也罷,就這樣和我一起展開全新的人生。」
那是潛藏在彌耳瓦內心深處、最為真實的渴望。
對於安德烈來說,卻是無法輕易答應的祈求。
「人家其實也很清楚,要你拋棄掉那些珍惜的人事物,就為了滿足我這個女孩的愚蠢幻想⋯⋯是絕對不可能的。」
「彌耳瓦⋯⋯」
「相對的,如果換成是我必須做出抉擇⋯⋯恐怕也是做不到的吧。既然如此,能夠拯救我的方法只剩下一種了。」
「哪一種?」
「將故事劃下終點,就這麼簡單。⋯⋯把已經看不見未來的我,徹底從痛苦的海洋中『拯救』出來的最佳解法⋯⋯」
「妳這是⋯⋯在開什麼玩笑啊?」
聽見安德烈的回答,那瞬間,彌耳瓦的眼神閃過一絲動搖,但很快就被她隱藏了起來。
「那則預言,不管我有多痛恨它,那終究還是不可割捨的東西。」
「不可割捨?」
「巫女的職責,就是代替神靈傳達祂的意志。我也是為此而出生的,就算被趕出部落這點也不會改變。」
「別、別說笑了!這算什麼鬼理論啊?辜負妳的混蛋是那些自稱神靈的傢伙,祂們難道沒看見妳這兩年的堅持嗎?神靈的眼睛都瞎了不成?偶爾也該替自己著想一下吧,妳這笨蛋!」
「⋯⋯堅持?我根本就沒有達成什麼啊。無論是和部落的解開誤會也好,親手解開命運的束縛也好,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成功了?你倒是說說看啊!?瞎掉的笨蛋是你才對!」
本來打算靠氣勢取勝,面前的少女卻忽然推了自己一下,嘶聲力竭地反駁。完全讓安德烈處於弱勢的一方。
「認為你就是我苦苦等候的『卡赫魯多卡』,是非常自私的⋯⋯這點我也明白⋯⋯」
「————」
「但是,我已經想不到其他方法了,也累到沒辦法繼續戰鬥⋯⋯現在我只想休息、徹底擺脫掉這一切。」
面對自我放棄的彌耳瓦,以及她抱有的各種情緒,安德烈都束手無策。
「我在這裡向你請求,殺了我吧。你不是個士兵嗎?應該很懂如何奪去別人的性命吧?下手時請快一點,我對於疼痛的忍耐力不是很強⋯⋯」
「難道我在妳眼中,就只是個劊子手嗎?」
「⋯⋯?」
輕撫著胸膛,彌耳瓦忽然因為這句話愣住了。那對被淚水灌滿的眼瞳無法從對方的臉上移開。
「當初之所以救了我,也只是想讓我扣下扳機、實現妳自我了結的願望,才假裝親近的嗎?」
「不、不是這樣的⋯⋯」
注意到安德烈的表情逐漸變得黯淡,彌耳瓦拚命搖著頭。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如此在意對方的觀感。
——或許,是在這幾個禮拜的相處之中,找到了某種歸屬感吧?
但她無法將這份模糊的感情說出口,至少現在還不行。
「我絕對沒有要利用你的意思,人家是不會這麼做的。因為啊,你在我眼中⋯⋯是⋯⋯是個⋯⋯」
安德烈知道,如果自己得到答案,這輩子就會永遠離不開對方。
因此,必須立刻阻止她。
然而他在思考上耗費的時間還是太久了,四肢也無法動彈。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彌耳瓦貌似已經決定要豁出僅有的一切。
就在下個單詞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
「——呃!?」
突然,伴隨一聲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劇烈聲響,少女的身軀向前傾。安德烈連忙伸出雙手抱住她。
緊接著,他的目光意外瞄到了,從樹林裡接二連三地湧出的友軍制服。裝甲車肆無忌憚地壓爛眼前的一切,包括兩人住的小屋,以及——
「大、大叔⋯⋯?」
——在彌耳瓦胸前不斷擴散的血色圓圈。
子彈從脊椎直接貫穿到胸口,鮮血從她的嘴角流出。
由於失去對身體的掌控權,彌耳瓦就像是人偶一般從安德烈的懷裡滑落,手腳因為休克而痛苦地抽蓄著。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發展,安德烈滿臉驚恐,卻什麼都做不到。
「啊⋯⋯啊⋯⋯」
此刻,鮮血早已將附近的草地全都染紅,彌耳瓦的嘴角居然微微上揚。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抓住安德烈的褲管,眼神彷彿在告訴自己,她不想在面臨死亡時孤獨一人。
「這、這樣一來就⋯⋯」
「————」
「⋯⋯結束了啊。」
當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安德烈只是呆坐在旁邊,握住那雙早已不會動彈的手。
即使被載上軍用卡車,送往最近的據點進行治療,他也沒放開過她的手。
皎潔的月光映照在彌耳瓦失去生氣的臉龐上,讓她的美貌顯得格外強烈。
為自己敷藥時的溫柔也好;第一次被別人看著製作果醬的害羞也好;明明不合適卻硬要穿過於煽情的裝扮也好;雖然口頭上說不想活了,卻在臨終前露出那樣懊悔的表情也好。這全部的經歷,無論好壞與否,已經永遠不會再體會到了——
『——把人家,寫進你的故事之中』
唯有這句話一直迴盪在安德烈的腦海,久久無法釋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