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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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1
「⋯⋯叛徒?」
聽見那個單詞的瞬間,安德烈反覆在口中默念著。
「很意外嗎?原來我也是被自己的同伴拋棄的可憐蟲?」
「別擅自把我跟妳當成一類,我才沒有被拋棄。」
在突襲行動開始之前,分隊一直有和總部保持聯繫,但現在人都死光了,總部得不到任何回應,自然會察覺到事態不對勁。
支援部隊隨時都會趕到,安德烈如此堅信著。
「是嗎。」
沒想到彌耳瓦對此只是聳了聳肩,轉身走向壁爐。沒有多作表示的她撿起那隻內臟被掏空的松鼠,把皮毛也剝了下來。
「大叔還真是信任你的同伴呢。」
「————」
信任,是個安德烈承受不起的東西。
選擇對戰友棄而不顧的傢伙,哪裡有資格談什麼信任?
「如果我是你的話,恐怕不會這麼樂觀吧?」
「這麼說來,妳不也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嗎?幫助像我這樣的敵人⋯⋯」
「啊,奶油好像加太多了。」
沒有立刻回答安德烈的疑惑,彌耳瓦有些懊惱地望著鍋子內部。
「嘛,反正也不能浪費食材,就用香料掩蓋過去吧。」
奶油?香料?
「這里可是荒郊野外,妳是從哪裡弄來⋯⋯」
「⋯⋯想知道嗎?」彌耳瓦忽然語氣一轉,並繼續攪拌燉肉一邊說道:「我把你救起來的原因。」
「妳說什麼?」
「沒興趣嗎?」
「不、不是的⋯⋯」
「那就等晚餐煮好再來談吧。」
「嗯。」
不知為何,安德烈有點在意對方平靜的語氣後面究竟掩藏了什麼秘密。
彌耳瓦只是一邊左右搖晃著嬌小的身軀,一邊哼著曲調。大概是部落的歌吧。
於此同時,松鼠燉肉的香味撲鼻而來。
「好棒!雖然這不能算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但成果似乎也不差呢。」
銀髮少女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麼事不宜遲,我們開動吧。」
望著自己的那份燉肉,安德烈緊張地嚥了口唾液,並用湯匙不斷攪拌著褐色的肉塊和馬鈴薯。
明明是敵人端出來的食物,看起來卻很可口。
可、可惡⋯⋯那傢伙居然還給我吃得一臉幸福的模樣。
安德烈,不要跟自己的肚子過意不去。吃!我這就把它吃光光!當場吃給妳看!千萬不要小瞧本大爺的膽量啊混蛋!
做好被下藥的覺悟,安德烈直接挖起一大口燉肉往嘴裡塞,頓時讓彌耳瓦看得目瞪口呆。
「⋯⋯好、好吃⋯⋯」
極為細小的聲音,說什麼都不想讓自己被征服的姿態顯露給對方。
「還真是勇氣可嘉呢,大叔。」
「哼!反正不吃也是活活餓死,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那麼,感想呢?」
「才不告訴妳。」
「咦、咦咦咦咦——!?不要這樣啦!人家很想聽欸!」
迅速把燉肉吃得一乾二凈,安德烈伸手要求第二碗。
「⋯⋯話說回來,妳這裡有沒有喝的東西啊?」
既然都決定豁出去了,安德烈也不打算再繼續扮演弱勢的一方。
「旁邊就是河流喔,請自便。」
「妳⋯⋯妳是認真的嗎?」
望著因為某種原因而感到不悅的彌耳瓦,安德烈最終還是敵不過口渴的難受,於是別過臉去,用這輩子大概不從出現過兩次的語氣說:
「味道還可以啦,妳的燉肉⋯⋯」
「誒?」
「雖然我覺得再鹹一點可能會更好,不過⋯⋯喂喂!不要忽然就哭起來了啊,我又不是故意要傷妳的心——」
「好高興⋯⋯」
彌耳瓦對這樣的評價感動到眼淚都跑了出來。這傢伙,果然是個情感過於直率的笨蛋。
「自從祖母去世之後,你是第一個說喜歡我的料理的人。」
「呃⋯⋯」
不知道該為她感到欣慰還是憐憫。
「總感覺,氣氛變得有點奇怪啊?」安德烈尷尬地搔著臉頰。
不過看在對方心情明顯好轉許多的份上,這樣的晚餐,似乎也不賴。
「吶,這個給你解渴。」
從彌耳瓦那裡接過杯子,金黃色的液體表面還冒著熱氣,安德烈沒有多加思考便把嘴唇湊了上去。
「嗯⋯⋯」
「味道怎麼樣?」
「酸酸甜甜的,但是口感很清爽。請問一下這是啥玩意兒?」
「嘛,只是拿手邊有的果醬去泡的熱茶而已啦。不是什麼昂貴的東西呦。」
彌耳瓦一臉輕鬆地答道。
「果醬呢?從哪裡弄來的?」
「這附近的樹林裡有不少莓果,我只是把它們通通搜集起來,然後拚盡全力搗成爛泥。做法也是我祖母教的哦?」
「真是意外啊,妳這少根筋的傢伙居然對下廚這麼有興趣。」
「我就把它當成是讚美囉。⋯⋯對了,反正還有一點時間,想看我如何製作果醬嗎?」
揮舞著手,安德烈本想出言拒絕。但是看在食物的確很美味,自己也沒有被下藥的份上,他只得摸摸鼻子跟了過去。
「仔細看好喔!首先,把莓果全部倒進這個木桶裡,然後呢⋯⋯」
「哇,真厲害,今天真的是受益匪淺。我可以回去睡覺了嗎?」
「⋯⋯我都還沒開始動作欸。」
被鼓起臉頰的彌耳瓦稍微斥責了,安德烈無可奈何只能繼續看下去。
「在我的部落裡⋯⋯啊抱歉,老習慣了,是曾經的部落。大家都認為與大自然的神靈產生共鳴最好的方式,就是透過肌膚接觸。」
「大自然的神靈?」
「沒錯。」
「肌膚的接觸?」
「我沒有發瘋,請不要用那種表情看著人家。」
會這麼想也是無可避免的吧?畢竟,安德烈本身就不是多麼有信仰的人。
連教會都不曾去過半次的他,無法了解萬物皆有靈的理念。
「那麼——」
只見下一秒,彌耳瓦突然就在自己面前脫去了褲襪,讓整個大腿暴露在外。
雖然有些男性貴族也會穿著像這樣的褲襪,聽說可以保持腿部的健康狀態、強調肌肉線條的粗壯,還能防止肌膚乾燥,但他其實很少看見女孩子主動穿成這樣。
不知為何,居然有些色氣。
「請放心,這種款式是看不見內褲的哦?」
「喔、喔⋯⋯」
「大失所望了嗎?」
「不要胡說八道啊!妳這臭小鬼,我才沒有那種麻煩的癖好!」
「哈哈,鬧你的啦。」
彌耳瓦將脫下來的黑色褲襪丟到一旁,將雙腳放進裝滿清水的桶子中,洗乾淨後,才接著踏進那個裝著莓果的木桶。
似乎是不習慣被人這樣注視著,彌耳瓦居然有些扭扭捏捏,雙頰染上一絲羞紅的顏色。
大腿內側不斷磨擦,這個畫面越看越覺得不妥。
「那、那個⋯⋯由於人家是第一次⋯⋯有點害怕⋯⋯」
「妳是在害羞個什麼勁啊?叫我來看的人不是妳嗎?」
「嗚嗚⋯⋯」
——唉,完全不行啊,這貨。
說到底,安德烈根本不會對這種發育不良的小鬼頭發情。就算兩人現在感覺像是在普通的對話、普通的互動著,他們終究還是這場戰爭的對立方。唯獨這點不會改變。
這時,注意到安德烈的眼神閃過一絲感傷,彌耳瓦垂下了頭,任由銀色秀髮被夜晚的風吹動。
就這樣,彼此度過了好幾天的時光——
一開始,安德烈處處都得提防著這位可疑的少女,相對的,彌耳瓦也不怎麼信任他。但即便如此,兩人為了在這荒郊野外生存下去,他們必須開始學會合作。
每天,安德烈會負責出去狩獵小動物,但由於經驗嚴重不足,常常空手而歸。
「還是做個陷阱吧。」
「我不會。」
「那我教你。要認真點學喔,不然今天的食物沒你的份。」
由於彌耳瓦從小就很喜歡在森林裡遊蕩,自然也學會許多技巧。比如說生火、設置陷阱、僅僅依靠泥土上的足跡就能追蹤到獵物等等,而且非常準確。
這不禁讓安德烈感到寡目相看。
漸漸的,自己也不再將對方視為外人。
這樣的生活雖然很艱苦,每天還得擔心敵軍和野獸的侵襲,但詭異的是,安德烈的內心卻比以往都還要平靜。
頂著炎熱的陽光砍伐木柴、在樹林裡和少女一起分享首次抓到獵物的喜悅、總算克服恐懼的她在自己眼前搗碎莓果,甚至,是在河邊洗澡時意外被對方撞見,害得彼此紅著臉一邊尖叫的跑開。這些經驗和回憶,都讓安德烈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情緒。
即使意外發現自己的手槍藏在哪裡,他也沒有半點拿回來的意願。
——或許,是不希望讓這段奇妙的生活畫下句號吧。
在某個寒冷的夜晚,安德烈將自己的被子蓋到瑟瑟發抖的少女身上,抬頭仰望著天空。
那是和母親天人永隔那一晚,相同的夜色。
「還真是⋯⋯過了好久的歲月啊。」
安德烈如此低喃著。
「雖然不清楚還能維持多久,但拜託了,請再給我一些時間。至少,讓我想清楚該怎麼辦。」
不確定這段話是在向誰祈求,安德烈依然雙手合十。
他這輩子從來沒跟神明要求過什麼。——所以只有這次,他想當個任性的男孩。
「——呦,大叔也睡不著啊?」
突然間,安德烈感覺肩膀被人輕輕點了一下。
他回過頭去,看見身上披著被子的彌耳瓦朝著自己揮手。
「如果有失眠的困擾,我可以去泡花草茶給你喝。」
「不、不用了⋯⋯」
「所以你沒有失眠,那大半夜爬起來是想做什麼?明天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趕緊去休息吧。」
彌耳瓦就像是朋友一般拍打著安德烈的背。
幾個星期前的隔閡與憎恨,現在已經幾乎看不到了。
⋯⋯這傢伙,即使知道背景不同,卻依然對自己伸出援手。
彌耳瓦之所以會這麼做的原因,安德烈始終找不到答案。但能夠肯定的是,彼此的心中已經被對方佔據了一個位置,居然還為此感到滿足,安德烈覺得自己真的是虛偽到了極點。
這種照理說不應該存在的感情,安德烈無法理解。
「那我先回去睡囉,晚安⋯⋯」
「等等。」
「怎麼了?」
「妳⋯⋯當初為什麼要拯救昏迷不行的我?就像妳說的,我只是王國的走狗、是個殺人無數的機器,所以就算放著不管也沒關係吧?」
安德烈十分清楚。選擇以這種方式來質問對方的自己有多麼可惡。
追根究底,安德烈也只是想釐清心中的一個疑惑,僅此而已。
——我,到底能不能把妳當成夥伴呢?
「不對,我根本沒幫上什麼忙啊⋯⋯人、人家只是⋯⋯用照顧傷患的態度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妳大可直接把我趕出去啊。為什麼要允許讓我這樣的威脅留下來?」
「我、我也不知道⋯⋯」
事實上,安德烈已經從對方那裡得到太多的幫助。
在險些死掉的時候將自己救起也好、為了難以在野外生存的自己傳授知識也好、當腳踝不幸被毒蛇咬傷,二話不說就將手邊有的藥草全部耗盡也好⋯⋯
「我只是個陌生人,但妳卻始終不離不棄。」
「不要說了。」
「都做到這個份上我怎麼可能停止啊?除非妳現在就把原因說出來,否則⋯⋯否則的話⋯⋯我明天一早就離開!」
恩情什麼的全都無所謂了,安德烈此刻只想知道,自己在彌耳瓦眼中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這的確是非常醜陋的慾望,而且也非常自私。
但如果自己得不到答案,安德烈的內心,恐怕就會徹底崩潰了。
於是。
「在我被趕出部落的那天晚上,我從長老那裡得到了一個預言。它說在不遠的未來,我會和『卡赫魯多卡』邂逅。」
「卡⋯⋯卡赫魯多卡?」
「跟你們語言中的『命運之子』很相近,差不多就是同一個意思。」
彌耳瓦語氣平緩地說道。
「我當初之所以會被部落趕出來,也是因為我救了不應該被救的人。他像你一樣,是個王國的士兵。」
「和我一樣⋯⋯」
「巫女的職責,就是成為居民與神靈之間的溝通橋樑,擔任大家的精神領袖,帶領著全村走向繁榮。但⋯⋯但是,我實在無法肯定部落的一些想法。」
說到這,彌耳瓦不禁嘆了口氣,並主動坐到安德烈身邊。
那對美麗卻帶點憂愁的眼眸凝視著夜空。
「預言說我會遇到命運註定中的那個人,他將會帶我重新找到歸宿⋯⋯但是我卻遇到了你。一個講話粗魯、神經又大條的奇怪男人,這究竟代表著什麼呢?」
得到如此的評價,安德烈不知該怎麼回應。
「就算到了現在,我還是經常感到迷惘。那則預言,還有讓我苦苦等候這麼久的命運之人,難道真的是⋯⋯」
「別、別開玩笑了,我才不可能是那種傢伙啊!預言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很靈驗,妳也別太認真⋯⋯」
「無論是不是都無所謂了。」
「什⋯⋯?」
打斷安德烈的自我否定,彌耳瓦將視線移到他身上。
眼前的嬌小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她的表情充滿各種複雜的情緒。
彌耳瓦緊緊握住安德烈的手,眼眶周圍逐漸變得濕潤。
「所以啊,我後來決定了。假如那些預言跟期盼到頭來都只是一場謊言,就算你不是那個命中註定的邂逅,我也沒差。」
「彌耳瓦⋯⋯」
「我已經不可能在部落裡擁有容身之地,這點其實早就心知肚明,從我救下那個士兵的瞬間,就被剝奪了作為族人活下去的資格。恐怕,最後也會死在某個髒兮兮的角落吧?孤拎拎的一個人⋯⋯我一點、也不想要那樣的結局。」
彌耳瓦強忍著壓抑已久的悲痛,露出空虛的笑容。
「我希望由你來扮演那個角色,親手替這沒有盡頭的等待劃下句點。所以——拜託了,請讓我重歸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