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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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1
「我想,應該是順利甩掉他們了……」
黑夜中,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滿是灼燒傷痕的手臂重重倚靠在橡木門上。
心臟還因為不久前的遭遇而波盪起伏。少年不停地喘著大氣,汗珠從他那略帶冷灰的蓬鬆黑髮滴落。
他回頭向身後望去,在明月的照耀下,唯有路面石磚散發著淡淡藍光,周遭的店鋪也早已打烊關門,呈現出一股冷清的氛圍。
「那些傢伙沒辦法追到這裡來吧?」
「嘎嗚……嘎嘎嗚……」
少年的喃喃自語得到了答復,卻是一道人類無法理解的怪異聲響,有點類似嬰兒牙牙學語和「獸鬼」的兩者混和,完全聽不出個所以然。
撇除語言溝通上的障礙,少年倒是感受到對方弱小的身軀在顫抖著,爪子緊緊扣住他的老舊軍用披肩不放。
那一對渾圓透徹的海藍色眼眸,膽怯地眨了眨。
顯然無論是什麼種族,遇到未知的危險時舉止都大同小異。
坦白來講,少年也很害怕,畢竟他剛剛才背叛自己隸屬的軍團。不僅如此,他還用腰間配戴的手槍射穿了指揮官蓋瑞德的膝蓋,以及另外幾名士兵的眉心。
「再往前走幾公里就是盟軍的領土了,我們在那裡會很安全。有乾淨的水可以喝、熱騰騰的食物,假如夠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睡在真正的床上,而不是臭死人的草蓆或岩石地。」
「嘎嗚?」
聞言,這隻小生物似乎想模仿少年的嘴型。
「啊,抱歉,現在講這些你也聽不懂吧。」
「嘎?」
大約五歲孩童的體型,全身上下都是鞭子蹂躪的痕跡,除了四肢那宛如野獸般的爪子以外,這個不幸的小傢伙基本上跟人類沒什麼兩樣。
原本還留有不可思議長度的潔淨白髮,卻被眾人一時興起強行壓在手術台上,胡亂剪成了如今的短髮。
看見長髮被當成像垃圾丟掉,當時小傢伙發出難以形容的悲痛聲,抵抗過程還咬傷了不少士兵,導致之後幾個星期都在牢房中度過,應該是連吃的東西都沒有。
不忍讓牠成為軍隊的玩物,最終淪落到慘死路邊的下場,負責區域巡邏的少年在倉庫放了火,然後趁情勢一片混亂帶著小傢伙從側門逃脫。
由於擔心人手會不夠,他還順便放出其他同樣是被軍團抓住的犯人,有些是逃兵、有些是從淪陷的家鄉被俘虜的百姓。
為了表達感激之情,他們都表示願意幫助少年。
於是一夥人搶了武器,撂倒門口守衛,就朝最近的城鎮急速奔去。
目的地在不遠處的山丘後方,只要繞過一片荒廢的農田,差不多就能抵達盟軍的管轄範圍了。
然而,好不容易拉開的距離瞬間被追兵乘坐的越野飛艇給趕上。
「快跑!不要回頭!」
嗡嗡叫的引擎聲蓋過了少年的吶喊。
士兵一見到人影,二話不說就直接掃射,火光瞬間點亮了夜空。
鮮血四濺,囚犯接連被手雷炸飛,變成了焦黑的肉塊。
意識到繼續走下去只會招來全滅,那些哭得滿臉眼淚鼻水的囚犯紛紛和少年道別,並將以前在監獄裡寫好的書信交給他,希望可以送到家人手中。
「拜託你了,兄弟。」
「為什麼……?我、我明明……」少年的那雙手顯得猶豫不決。
「不,你和那些渾球不一樣。」
「千萬別辜負我們的期待喔。」
「一定要活著逃出去啊,一定。」
「你們……」
得到了信賴,少年即使不願拋棄任何一人,也只好點頭答應。
大夥兒決定以分散戰術來拖延一點時間。
明明是初次相識的陌生人,卻因為這種契機而站到了一起,共同為某項值得奮鬥的事物而付出全部,甚至以肉體擋下迎面襲來的子彈。
少年和小傢伙兩人就這麼受到掩護,一路衝進城鎮。
「接下來……只要跨過前面的農田就行了。」
渾身狼狽的少年彷彿要鼓勵對方,聲音逐漸消融在沁涼寒氣當中。
衣服上沾著乾掉的血塊,但少年並沒有受傷,這些屬於一名從自家農場被強制徵召過來參軍的平頭男孩。
少年跟他關係還算不錯,因為彼此都是非自願地被來擔任這場可笑鬧劇的幫兇,都幻想著總有一天能脫去這身腥臭的軍服,然後回家。
日復一日的行軍演練、佔領異鄉土地,和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對抗,少年唯一能夠維持住理智的方法就是靠對談。
傍晚就寢前和男孩聊一些平凡無奇的東西,貌似也成了他在這場內戰裡的慰藉。
——直到某天,他們換了一個指揮官,是個叫做蓋瑞德的傢伙。
他性格惡劣,喜歡仗勢欺人。甚至一次和幾名高級下屬喝得爛醉,就把正好值勤結束要回去休息的朋友打成殘疾。
事後他們雖然也被狠狠訓斥了一頓,之後卻還是重複同樣的惡行,到處欺負落單的士兵。
「對不起,我之後可能沒辦法再陪你聊天了。」
直到男孩斷氣的那天,自己不知道哭了多久。
至於那件朋友的軍服,少年也以紀念對方的方式穿在身上。
從那天起,少年就不再是曾經的那個自己,怒火隨著男孩無故死去而逐漸壯大。
渴望替朋友報仇洩恨,無時無刻都在思索要怎麼殺掉那些種族歧視的人渣,機會卻不曾降臨。
後來他們聽說整片大陸的戰勢陷入了節節敗退的局面,盟軍已經突破在東海岸的戰線,可以直接對首都進行致命打擊。
——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少年心想。
於是他準備好了製造暴亂的工具,打算從裡面擊潰這座前哨基地的勢力,一勞永逸。
為了替朋友的死報仇雪恨,同時也是為了洗清自身的罪孽,他必須這麼做。
然而,在計畫執行前幾個禮拜,基地內卻出現了一股騷動。
邊界巡邏隊抓回來了一隻不太像獸鬼的生物。
據說,他們是在附近森林的洞穴裡頭逮到這個小傢伙,至於為何前幾個月都沒有人發現牠,巡邏隊的成員也說不上來。有人形容牠是惡魔降臨,或某種不祥的預兆,總之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有。
「嘎……?」
充滿稚氣的奇特聲響打斷了少年的回憶,原來,他們已經抵達自己曾提到過的農田。
只見滿地都是木頭碎片,遠處則有一匹馬兒的乾癟屍體。
少年清楚這裡絕不安全,但是道路橋樑肯定都被軍隊封鎖了,河流長年覆蓋具高度腐蝕液體的藥物。事到如今也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向前邁進。
他們必須這麼做,哪怕這意味著成功機率微乎其微,現實情況不容許現在反悔,少年得帶著小傢伙逃到盟軍領域,才不會辜負那群捨身爭取時間的囚犯。
這些逝去的生命,說什麼都要讓它有意義。
「小鬼,準備好了嗎?」
他的語調疲憊卻又無比堅定。
「嘎嗚嘎嗚。」
「嗯,我就當那句是同意吧。」他苦笑了笑。
少年牽住小傢伙毫無溫度的爪子,引來牠疑惑地歪著腦袋,卡滿枯枝落葉的白色短髮被風輕輕吹撫,另一隻手則緊握胸前的銀製金屬吊飾。
那雙琥珀色眼眸直視著前方昏暗的山坡地。
「等等。」
正當少年踏出步伐時,感覺到鬆軟泥土在微微震動,一旁的小傢伙也豎起牠那又尖又長的耳朵,面向後方發出嘶嘶聲。
不可能!軍隊不可能會這麼快就掌握到他們的行蹤,明明都刻意選了不會留下半點蹤跡的路線了啊!除非……
——在分散的囚犯之中,有人向軍隊投降了。
並且還一五一十地全盤吐出少年計畫前往盟軍領土的事,也只有這個結論最為合理。
把小傢伙拉到身後,少年抽出彈藥所剩不多的手槍,腦海中滿是恐懼以及不甘,他們都這麼靠近了。
僅僅是那幾發子彈絕對阻擋不了火冒三丈的軍隊。
「那傢伙還帶著一個累贅,肯定跑不遠的!立刻在這附近成立搜索圈!」
「遵命!」
車輛燈光和士兵兇狠的叫喊聲越來越近。
少年死命咬住嘴唇,幾乎要咬出鮮血,儘管如此他仍沒有扭轉這一切的力量。自己不過是個平凡的血肉之軀。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閃過吞彈自盡的念頭,但他不覺得自己有辦法朝著小傢伙扣下板機,更何況這場行動就是為了要讓牠重獲自由。
如果又被軍團抓回去,恐怕會承受遠比死亡更淒慘的結局。
他不能放任這種事情發生,也不願讓朋友的慘劇再度上演。擔任了軍團的處刑者那麼長的時間,應該會以為自身僅存的人性早已被徹底抹滅。
但事實絕非如此,少年還保有渴望保護他人的心,沒有讓戰爭的影響奪去了掌控權。
接下來所做的每個選擇也不是因為高層命令,而是身為人類便應該要具備的憐憫心使然。
這時,他驚訝的發現,身體虛弱的小傢伙不僅沒有縮起來發抖,反而站了出來,小小臉蛋露出憤怒的眼神,張開爪子彷彿蓄勢待發。
少年的眼眶忍不住泛紅、變得濕潤,近乎要模糊了視線。
「你在做什麼?趕快離開啊。」
「嘎嗚……嘎伊嗚。」
「我不是在開玩笑。」
瘦弱的手臂揮舞著,嘴角以不怎麼協調的角度上揚。
就算兩人沒有辦法溝通,他也知道小傢伙是在突顯自己不願離去的立場。
曾經看過少年臉上出現這種表情,因此小傢伙也有樣學樣。
「哈,真是的……」
腦海中浮現起十分遙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