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恩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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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01
潮水不斷拍打著岩石,蟲鳴聲十分響亮,為逐漸恢復的意識注入了一絲生機。
在完全體認到自己的狀況之前,臉頰忽然被某種溫熱的物體來回擦拭,動作十分輕柔,還混雜著藥草的苦澀味。
「母、母親⋯⋯是妳嗎?」
「很抱歉,但我不是你的母親。」
對方用口音有點奇怪的話語回答。
「我⋯⋯在哪裡?妳是誰?」
由於對自己當前的處境了解甚少,安德烈打算盡快離開,雙腿卻不聽使喚。
不僅身體虛弱到沒辦法抬起手,就連保持著清醒都會不斷被痛楚和自責折磨。安德烈彷彿還能聽見戰友的哀號聲在耳邊迴盪,這讓他表情扭曲了起來。
「如果我是妳的話,最好別亂來,你得讓身體好好靜養⋯⋯不許打什麼歪主意。」
眼前的模糊人影如此說著,還一邊向安德烈展示自己的手槍,明顯是趁他昏迷的時候搶來的。
「還、還給我⋯⋯!」
「對不起,這點我恐怕辦不到。」
「聽著,不管你是誰,現在就放我走。我保證之後不會再出現在你的地盤⋯⋯唔!」
下一秒,安德烈的肩膀傳來劇烈的疼痛,讓他不支倒地,整個人虛弱地喘息著。
對方見狀不禁嘆了口氣,然後把手槍收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他把安德烈從地板上攙扶起來,用一副「看吧,我早就跟你提醒過了」的口吻說道:
「給我乖乖待著,讓藥草發揮它的作用。等你可以走路了我就會放你離開。畢竟監禁人什麼的,我可沒有那種惡趣味啊。」
事到如今,武器不在手邊,自己更是不在能夠戰鬥的狀態,肆意行動只會招苦頭吃。再說對方如果真的有惡意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好言相勸。安德烈決定先靜觀其變。
於是他將情緒平復下來,並默默等待視線完全恢復。
在那之前先盡可能搜集情報吧。
「你的口音⋯⋯聽起來有點特別。難道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
「這點恕我無法透露。大叔你呢?不,這點不用猜也知道,因為你身上那件醜不拉機的制服很明顯解釋了你的身份啊,王國的走狗?」
「走狗⋯⋯是嗎?少在那裡裝無辜了,這點我們可是彼此彼此。你們手上沾染的鮮血也沒有比較少,邊境地區的叛徒。」
「⋯⋯哼!隨便你怎麼辯解好了,走狗。」
放棄繼續和這傢伙在無意義的話題上爭吵,安德烈直接切入重點。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就好?手槍就在那邊,只要輕輕扣下扳機就行了。要不讓我教教你⋯⋯」
「喂喂,大叔你是怎麽搞的啊?既然求死慾望這麼強烈,當初為啥還哭得像小孩子一樣?不是說過無論如何都不想死的嗎?」
「等、等一下,那些你全都聽見了?你故意跟蹤我?」
「別對自己的評價過度抬舉,臭走狗。我對大叔這種殺人不眨眼的貨色才沒興趣呢!我只是碰巧經過而已啦。」
這傢伙的講話方式完全不像邊境民族。倒不如說像極了軍事學校裡那些尖酸刻薄的貴族學生。
安德烈不禁對他的真實身份感到好奇。
「你幹嘛要救我?」
「怎麼還執著於那個問題啊,真是的⋯⋯大叔你這樣很纏人欸,就不能乖乖躺著不說話嗎?」
「然後讓你有機會拿小刀割開我的喉嚨?很抱歉,除非你用盡全力把我揍暈,不然這雙眼睛是絕對不會闔上的。」
即使全身都使不上力,安德烈還是多少能對周圍的環境展開觀察。他注意到自己是在某間小屋裡⋯⋯或者說,是剩餘的殘骸。
支撐著整體結構的木頭柱子依然存在,但表面早已被燒得一片焦黑。就連自己目前坐的地方都是由瓦礫堆堆砌而成。起碼壁爐還在,可以稍微生點小火取暖。
望著裡頭不怎麼旺盛的火焰左右搖曳,安德烈不經意地轉頭,發現對方坐在曾經是廚房的位置,手法熟練地把某種嚙齒動物的內臟取出(大概是在準備晚餐),丟進旁邊的鍋子裡,口中還念念有詞。
直到此刻,他才總算看清這位救命恩人兼敵人的真面目。
那是不符合常理、任誰看一眼都會徹底被吸引的畫面——
宛如寶石般的白銀長髮從背後流瀉而下,嬌小卻苗條的身軀被布料緊緊包覆著,讓胸部到臀部之間的曲線一覽無遺。褐色的肌膚也是無比細緻,雖然長年在森林遊蕩難免會沾到一些塵土,卻絲毫不減她的魅力。
——沒錯,是個「她」。
那位對安德烈講話毫不留情的傢伙,竟然是一位少女,而且年紀目測大概和托馬斯差不多。
由於剛才一直都是穿著披風的狀態,聲音也偏向中性,自己才沒發覺。
「————」
被這個毫無預期的展開震懾在原地,安德烈徹底陷入沈默。
這時,注意到安德烈正凝視著自己,銀髮少女用那雙沾滿血漬的手擦汗,在臉頰上留下一道紅色痕跡。
「唔⋯⋯或許是我太久沒接觸到活人了,特別是像你這種『布納卡魯歐拉』。似乎適當的自我介紹也是必要的呢,總不能一直走狗走狗的叫吧?」
「布納烏卡⋯⋯妳剛剛叫我什麼來著?」
「喔抱歉,那是我們摩爾族的語言啦。意思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惡魔』,不覺得很符合大叔的形象嗎?」
「說這話的同時還拿著刀指著對方,實在是沒啥說服力啊。」
「你說這個?哈哈,那只是用來處理食材的工具而已啦,從我祖母那一代就流傳下來了。我不會拿來砍人。」
摩爾人,安德烈聽說過這個民族,他在歷史課有學到。他們主要都是以遊牧為主,而且還是這場內戰最先揭竿反抗的元兇之一。
換句話說,就是這個女孩的同胞害死了托馬斯,以及其他數不盡的年輕生命。
為此,安德烈忍不住握緊了拳頭。身體部位傳來的痛楚,彷彿也不再那麼重要了。
這股殺氣⋯⋯或許也可以稱為壓迫感,強烈到連少女都忍不住縮了一下。不過她隨即恢復冷靜,並用那對散發著異樣光彩的雙眸望著安德烈。
「勸你別再用那麼失禮的眼神看著我喔,好歹人家也是個女孩子。否則,這把刀很可能會出現在非食材的地方上,你聽懂了嗎?」
赤裸裸的威脅。少女的表情毫無動搖,但不知為何,安德烈總覺得她在勉強自己。
「唉,我也不想把氣氛搞得這麼僵。——不如這樣吧?我待會兒做些燉肉,我們就一邊享用晚餐一邊討論接下來該怎麼做,你意下如何?」
「呃⋯⋯妳說晚餐?」
「沒錯!」
少女點頭如此說道,語氣中還夾帶著一絲期盼的意味。
難道是太久沒跟人一起吃飯所以覺得寂寞嗎?她該不會整天都在跟動植物說話吧?這小妞似乎腦筋不太正常。
安德烈因為對方突如其來的發言皺起眉頭,警戒性地看了看四周。
這裡大概是之前那條河流的下游處,無論哪個方向都是森林,沒有半點敵軍的蹤影。但也不能馬上認定這就不是個陷阱。
注視著那張殘留些許幼年之氣的美貌臉蛋,安德烈仍保留著一些懷疑。
「當然囉,你如果不想舒舒服服的吃頓我最引以為傲的松鼠燉肉,我也可以直接將大叔五花大綁,然後丟在樹林給野獸啃食。就這兩個選項,你自己決定吧。」
⋯⋯這貨,到底是有多想讓陌生人品嚐自己的料理啊?
就在這個時候,安德烈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這讓他好想跳進地洞裡自我了斷。
「哼哼~♪♪」
「妳、妳那是什麼表情?想被人揍一頓嗎?我已經整整兩天沒吃東西了,這也是無可避免的吧?不要擺出那種憐憫人的樣子!」
安德烈不禁對滿臉驕傲的少女表示抗議。看見這樣的他,對方也只是露出更惱人的得意笑容,彷彿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可惡,這傢伙仗著自己有點可愛就得意忘形了起來⋯⋯必須給她一點教訓)
沒有察覺到安德烈內心的想法,少女跑去用清水把雙手洗乾淨,接著走到安德烈面前,距離近到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溫熱的氣息。
她微微仰視著因不自在而皺眉的安德烈。
這個角度有些微妙,可以隱約看見她那白皙的鎖骨。再往下窺視的話就不太妥當了,所以安德烈連忙打住。
「妳、妳究竟是何方神聖?」
只見這位銀髮少女伸出雙手,硬是把安德烈的臉轉了過來,兩人因此四目相交。表情無比慎重的她趁勢報上了自己的名號。
「我的名字是彌耳瓦,部落的第二十三代巫女,同時還是長老會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成員⋯⋯」
語調雖和緩,隱約卻又帶著一絲感慨和悲傷。她就是用如此的態度在陳述著。
「另一方面,也是在將近百餘年的歷史當中,第一位被驅趕出來的摩爾族人。⋯⋯等等,這樣不對,那個稱呼已經不能再使用了。畢竟——」
放開安德烈的臉龐,叫作彌耳瓦的少女隨即苦笑了幾聲,自嘲似地說。
「我身為巫女,卻背棄了部落長久以來的信念、甚至連自己應盡的本分都做不好——是個罪該萬死的『叛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