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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根源〉

本章節 4680 字
更新於: 2022-01-01
  安德烈所處的分隊,裡面很多都是連槍都拿不穩的菜鳥。而他們接收到的第一個任務居然是對某座敵軍村莊展開突襲。

  由於村莊外圍都是草原,十分空曠,如果貿然前進只會被對面的遠程武器擊中。因此安德烈建議夜晚再行動,畢竟軍校就是這麼教的。

  雖然名義上是雙方的僵持戰,但考慮到我方擁有的熱兵器數量,對面搞不好還在使用長矛、弓箭等低階武器,照理來說攻略應該沒什麼難度。

  殊不知——

  「全、全員撤退!我們中埋伏了,大家快點逃⋯⋯呃啊啊啊啊——!?」

  剛剛傳來的好像是分隊隊長的聲音。

  但是等安德烈找到他時,一根箭矢已經貫穿了這位中年男子的脖子,箭頭甚至還從後腦勺透出一小部分,粉色的腦漿和鮮血流得到處都是。

  搞什麼鬼⋯⋯不對啊,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發展的!

  自己幾分鐘前不是才跟這傢伙暢談未來的事情嗎?不是說好在突襲行動結束後,要寫信給家裡的獨生女報平安嗎?怎麼這麼輕易就死去了啊混帳!?

  如果說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埋伏,為什麼情報局要刻意隱瞞?掌握戰況不是那些傢伙的工作嗎?

  包含安德烈的隊伍在內,如今總共有三支分隊在進行著突襲行動。人數雖然較少,但裝備精良、再加上敵人照理應該不會察覺,贏面少說也是五五開吧。

  那到底為什麼⋯⋯為什麼還會被敵人殺得片甲不留啊?

  這個時候,一名隊伍裡的士兵跑來跟安德烈會合。他的頭盔在混亂中遺失了,衣服也沾上大量友軍的鮮血。

  「我們得離開這個鬼地方。」

  「那還用說!你這不是廢話嗎?我才不要死在這裡⋯⋯小心你後面!」

  「——!?」

  剎那,安德烈因為反射動作蹲下身子,讓身旁的隊友開槍射擊。後方的草叢隨即傳來了一聲哀號。

  「呼⋯⋯真的好險啊,你差點就要被那傢伙一箭穿心了。」

  遠方的屠殺還在繼續。事到如今,即使是神明也救不了他們。

  繼續待在這裡一定會被包圍。

  安德烈的思緒開始高速運轉。接著他睜開眼,指向不遠處說道:

  「往那邊的樹林線跑,別回頭,總之得先搶下制高點。」

  「瞭⋯⋯瞭解。不愧是軍校的資優生啊,感覺超級可靠,跟我們這種隨便被徵招的平民就是不一樣。」

  「你那邊還有子彈嗎?有多餘的話給我一些⋯⋯」

  就在兩人準備要一鼓作氣衝向安全處時——

  「等一下!」

  耳邊聽見熟悉的聲音,安德烈和隊友同時向後方舉起了準星,手指眼看就要扣下扳機。

  不過當自己看清對方是誰後,安德烈連忙制止了身旁的隊友。

  因為——

  「是我啊,各位!」

  安德烈認出了那位稚氣未脫的少年。

  他的名字叫做托馬斯,前幾天剛滿十五歲,部隊裡的人還特地為他辦了場慶生宴。據說在他居住的地方,十五歲同時也代表了心靈方面的成熟。

  而且不知為何,托馬斯很黏安德烈,經常在行軍時跑來找他聊天,休息時間也很常待在一起。

  安德烈對此並沒有反感。不過,在他身上彷彿看見了不一樣的自己。這不免讓他沉思了起來。

  ⋯⋯要是當初母親嫁的是一位善良且負責任的丈夫,我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呢?

  擁有正常的童年,跟朋友出去玩、在學校裡對心儀的女孩子惡作劇。——甚至,是跟某人談一場戀愛。

  這些安德烈都無法體會。他的人生早就伴隨母親的死,一起葬送掉了。

  遺留下來的似乎只有永無止盡的負擔和壓力。

  「——我啊,未來的夢想是要去當音樂家喔!」

  還記得那天托馬斯興致高昂地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和笑容絕對騙不了人。

  「這場戰爭,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對吧?⋯⋯到時候呢,我就會去王都最大間的音樂廳報名比賽,然後成為一名可以獨當一面的職業樂手。所以我想在這裡邀請大家。」

  沒有實際上的邀請函,這只是從他口中說出的片面之詞。

  儘管部隊裡的人大多都把它當成玩笑話,畢竟這樣的話也聽多了,但是托馬斯的語氣很認真,眼瞳裡彷彿寄宿著不會輕易被澆熄的火焰。

  這不禁讓安德烈對眼前大談夢想的少年,產生一絲絲的敬畏之心。

  「一定要來哦?我們約定好了。絕對不可以食言喔。」

  「嗯⋯⋯我會去的。就算雙腿斷了都會去看你的表演。」

  像這樣,給予了對方承諾。

  因此安德烈在看見對方也平安無事時,內心其實是鬆了一大口氣。

  穿著尺寸有些過大的軍服,托馬斯不斷奔跑著。身為通訊兵的職責也早就被他拋在腦後,畢竟保命要緊。

  「托馬斯!」

  「是安德烈先生!原來你也還活著,真的太好了⋯⋯請不要把我丟在這⋯⋯」

  「才不會那麼狠心啊,你這笨蛋。」

  對方之所以參軍,其實是為了代替早就臥病在床的父親。軍事法律規定每戶人家一定要派出一名男性。

  托馬斯不忍心看著日漸憔悴的父親踏上戰場,毅然決然簽下了報名單。

  明明有著對於音樂的強烈愛好,也有著關心自己的家人,相片中的青梅竹馬更是可愛得一塌糊塗。為什麼你這傢伙,要選擇親手拋棄掉那一切?

  ——難道你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幸運嗎?

  世界上可是有很多不幸的可憐蟲,他們的人生從頭到尾就是一場悲劇,不僅沒有人愛,而且活得非常痛苦啊。

  但是面對那些質疑與責備,托馬斯沒有因此感到惱怒,反而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

  「因為我不這麼做的話,母親會很傷心的。」

  ——蛤?這到底算什麼⋯⋯?你果然真的是笨蛋啊。

  「我不想讓她在自己和老爸之間作出抉擇。」托馬斯一臉平靜地說道:「所以,我絕對不能在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倒下。我要活著回去故鄉,然後實現我的夢想。」

  「————」

  那個挺起胸膛、聲音中毫無猶豫的姿態,看在安德烈眼裡竟是如此地耀眼。說實話,他非常羨慕。

  不只是羨慕對方能夠找到值得去奮鬥的目標,更羨慕他那凡事都能如此樂觀的胸襟。

  如果是安德烈的話肯定做不到。

  「你會沒事的,托馬斯。我一定會帶你們離開這裡,再跑快一點!」

  ——是啊,這小子說得沒錯。他們怎麼能隨便在這種陌生的異國土地上死去?

  就算是對未來沒有任何憧憬或是計畫的人,也應該獲得活下去的機會。

  這場天殺的戰爭,背後的利益衝突與政治糾紛,才是人類真正需要去對抗的「敵人」。

  「加油!你快到了,只要再撐一下就⋯⋯」

  碰!

  剎那間,安德烈感覺到身旁傳來開火的聲響。

  他不確定剛才那一發子彈的意義何在,明明敵人暫時還沒追上來啊。那麼隊友瞄準的目標究竟是⋯⋯?

  「⋯⋯托、托馬斯?」

  安德烈呼喚著本應在前方的少年。

  ——卻沒有得到回應。

  那剎,心臟彷彿瞬間停止了跳動,安德烈著急地用目光搜索,總算在不遠的一個凹陷處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沒有任何的動靜。

  「你這混蛋——!!」安德烈轉身揪住隊友的衣領,粗暴地質問:「你這是幹什麼啊?為什麼要對友軍開槍!?」

  「不是很明顯嗎?當然是拿他來當作誘餌啊。」

  什麼?誘餌?

  「托馬斯他,可不是什麼可以用過就拋棄的道具啊!他是有血有肉的人類!」

  「你被感情給蒙蔽了,蠢貨。」男子的語調中毫無情緒起伏。

  這時,安德烈的眼角餘光瞄到了正在坑裡扭動的少年。

  ——原來他還活著。

  「喂喂⋯⋯別去做傻事啊,安德烈,你還不明白嗎?那傢伙已經沒救了。因為我剛才一槍射穿了他的腳踝。」

  「少囉唆!你這冷血的雜碎!」

  「聽著,我這麼做是為了確保我跟你能夠存活下來。你在那些軍事學校不也都是這樣被教育的嗎?如果必要的話,是可以連隊友都捨棄的。」

  才、才不是,我才不會變得跟沙萊頓一模一樣!

  我是那個女人的孩子,不是殺戮機器,更不是毫無主見的人偶。

  聽見遠方傳來敵軍的吆喝聲,安德烈急忙回過神來。他打算衝過去幫助在坑裡不斷呻吟的少年,卻又被身旁的男子給攔住。

  「你就死心吧。」

  「別擋路!立刻滾開!」

  「你應該也清楚吧?我們面對的敵人究竟有多麽痛恨王國軍隊,他們幾乎不抓俘虜,也不會虐待戰敗的士兵,通常都是一箭斃命。我想⋯⋯這也算是給托馬斯那小子一個痛快的解脫吧。起碼他不必再承受戰爭的痛苦了。」

  「可是⋯⋯」

  「不要因為一條註定會在戰場上毀滅的生命,跑去白白送死啊安德烈,你可是有著絕佳的戰鬥本領,在這裡死掉實在是太浪費了。」

  前方傳來敵軍的腳步聲,還有自己聽不懂的邊境民族語言,他們感覺非常火大。

  雙方都是堵上了性命才踏上戰場的,這點安德烈心知肚明。

  不先殺掉對手,就是自己被殺,這就是戰爭最基本的原則。

  根本不存在什麼憐憫心或是公平競爭,只要敵人逮到機會,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割開你的喉嚨。

  「——你現在能夠理解了嗎?為什麼我們必須拋下那傢伙。」

  「為了⋯⋯活命⋯⋯」

  「看來你總算是想通了。」

  ——啊啊,吵死人了。

  「安德烈⋯⋯?你們⋯⋯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少年甚至還沒注意到自己的意圖,困惑地歪頭。

  「不、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求求你,我好害怕⋯⋯我想回家⋯⋯現在就帶我回去吧——」

  不要,不要用那種充滿期盼的眼神看著我。

  隨著流失的血量增加,托馬斯的聲音也越來越虛弱,但他的手仍不斷向前伸展,彷彿在等待著某人來拯救自己。

  但是安德烈心裡很清楚,不會有人來救他了。

  安德烈轉身朝著樹林奔去。

  「我⋯⋯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要讓大家來看我的表演⋯⋯不是約定好了嗎?」

  少年絕望的低語,在這片飽受戰火侵襲的土地上迴盪。

  『我啊,未來的夢想是要去當音樂家喔!』

  ——求求你。

  『這場戰爭,總會有結束的一天對吧?』

  ——不要再說了。

  『⋯⋯到時候呢,我就會去王都最大間的音樂廳報名比賽,然後成為一名可以獨當一面的職業樂手。所以我想在這裡邀請大家。』

  ——快點滾出我的腦海啊!!

  曾經一起度過的時光,一起立下的約定,全都在此刻化為烏有。

  不只是托馬斯,其他隊員也都有著各自的夢想。

  想回去跟家人團聚、想用啤酒把自己灌醉、想跑去尋找失聯已久的愛人,這些願望⋯⋯不都是你們跟我說過的嗎?

  那又是為什麼,大家全都離我而去了呢?

  ——啊啊,或許這就是戰爭吧。

  即使是被自己開槍射殺的敵人,背後也肯定有一個家庭,或是關心他的朋友。

  ——肯定會感到傷心欲絕吧。

  安德烈這時才總算意識到,無論彼此怎樣廝殺、立下多少的戰功,到頭來還是回到最一開始的地方。

  他想要放聲嘶吼,將內心壓抑許久的情緒全都釋放出來,卻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麼做。因為一旦暴露行蹤,自己將會迎來和托馬斯一樣的下場。

  不管怎樣都好,安德烈還想活下去。

  在親眼見證自己脫離那個男人的掌控之前,不能死。

  「——唔哦!?」

  突然間,在樹林裡狂奔的安德烈感覺雙腳失去平衡,向前方倒了過去。他整個人因此從山坡上滾下來。

  他連忙用手護住頭部,重新睜開眼時,發現視線變成了顛倒的狀態。

  「給我好好看路啊,你這白癡⋯⋯唔!好痛⋯⋯!?」

  自我斥責的同時,安德烈注意到左肩膀似乎脫臼了,完全使不上力。於是他索性把來福槍拋棄,只留下腰間的手槍跟匕首,繼續往樹林深處前進。

  跑著跑著,連時間的概念都逐漸喪失,只能從頭底上的月光來稍微判斷方位。

  繼續往東走的話,應該會遇到別梯次的補給隊。

  那位朝著托馬斯開槍的男人早就被拋在腦後,或許是在途中走散了吧?要不然就是他沒能從敵軍的包圍網之中逃脫。

  不過就像他自己說的,起碼會得到痛快的解脫。

  就這樣拔腿狂奔了不知多久,體感時間是三、四個小時左右⋯⋯也可能更久,安德烈無法確定。

  回想起自己曾背棄的同伴,以及托馬斯臨終前那絕望的表情,安德烈就渾身冒冷汗,雙腿無法遏止地顫抖起來。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由衷地祈禱能夠獲得挽回一切的力量,但那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小孩子的妄想。

  安德烈用那隻還能活動的手撥開眼前的草叢。就在那瞬間,視野變得開闊起來,思緒也隨之停擺。

  要說為什麼的話——

  (果然啊⋯⋯無論是什麼東西,最後都會回到原點呢)

  那是似曾相似的景色。

  水勢湍急的河流,幾乎跟當年他們母子倆差點溺斃的那條一樣,呈現在安德烈的面前。

  「——母親,我來找妳了。」

  如此低喃的同時,意識也在慢慢消散,身邊所有的東西都逐漸被黑暗給吞噬。

  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孔,一次次的死亡訣別,都在心裡刻上名為折磨的印記。

  「啊哈哈⋯⋯居然只有我活著嗎?哈哈⋯⋯」

  接近崩潰的安德烈走到河岸旁的鵝卵石堆上。他很快就因體力透支而倒臥在地。

  看樣子這個身體也已經支撐不住了。

  乾脆就這樣回到母親的懷抱吧。

  安德烈緩緩闔上了雙眼——

  『——拜託了,一定要活下來啊』

  這是⋯⋯女性的嗓音?

  『——千萬不要放棄』

  在安德烈昏過去的前一刻,他似乎聽見了這樣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