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昆琴奇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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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30
【敘述者:伊莉莎白】


通往胡安叔叔家的山路顛簸粗造、崎嶇不平,年輕車伕的技術顯然是不合格的,弄的我實在頭昏目眩,為了緩解暈車,我強忍著不適,透過馬車老舊骯髒的窗戶眺望遠方的景色。

低窪溪谷的另一頭,群山成合抱之姿,山巒是由一個又一個高矮不一的半圓形山頭組成,起伏連綿,像女人大小不一的兩邊乳房,把這一帶荒涼的樹海層層包圍,形成一個遺世獨立的世界。我突然覺得身上那件粗造的便宜胸衣摩擦的令人難受,昨天洗澡時稍微看了一下,內襯都起毛了,外襯的亞麻材質不太好,已然脫落一大半,我乾脆把它們全都割去了。

可是我還是得繼續穿著,父親因為犯了事而上斷頭台,我們已經沒有任何收入來源了。

我摸了一下尚在發育的青澀胸部,小小的、鼓鼓的,的確也不用穿得太好。可我轉念一想,要是母親還在的話,肯定不會這樣對我吧?她是一個很古典的斯潘尼希美人,對待衣服最是上心。

外頭開始下起了細細的小雨,天空灰矇矇的一片,沉重的像要壓下來似的,奶奶睡到打鼾,頭一歪,撞到車門,醒了,拖著蒼老尖細的長音說道:「伊莉莎白────我們快到了喔。」


穿過一座荒廢的古隧道後,便是另一個我不曾見過的世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尊豎立左右的人首蛇身石像,非常巨大,幾乎有三層樓高,石像本身顏料有些脫落,但仍能看出人首是一副清俊的面孔,蛇身上則雕刻著層次分明、栩栩如生的羽毛,不知是哪路神明;往裡隱約可以看到一些石砌的矮房、涼棚,道路由一種奇異的黑土鋪成,空氣有些悶熱,夾帶著一點泥土的腥味,幾隻老鷹從上空尖戾著盤旋而過,最後停在遠方高聳出奇的梯形金字塔上。

入口處歪歪斜斜地插了一塊石碑,上頭用斑駁的圖阿西文字寫著:「昆琴奇察鎮」。

「喏,到了,下車吧。」這輛馬車上就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乘客,車伕嘴裡嚼著古柯葉,頭也不回,懶洋洋地朝我們喊了一聲,因為他把車停在距離鎮口還有一大段路的地方,奶奶就問他:「年輕人,你能不能再往前開一點?我和我孫女的東西有點多……」

「不能,要下快下,哪那麼多廢話?」車夫不耐煩地說道「老子不想靠近那個陰森森的鬼鎮,以前很多車伕從那裡───看到沒───從那個斷崖摔下去,想給他們收屍都沒辦法,已經十幾年沒人敢走啦!送你們兩個罪人女眷到這裡已經是我大發慈悲,聽懂了就快下去!」

「說那什麼鬼話,你看我那麼老了,走也走不動────」

「滾滾滾!再不快點就要起霧了!」

「奶奶,別說了,我們下車吧。」我背著四個大布袋,手上再捧一盒要給胡安叔叔家的禮物,奶奶從鼻孔裡噴出一口氣,駝著她的花布包,巍巍顫顫的下了車。

經過車伕身邊時,他盯著我的───我想應該是屁股,雖然我很懷疑我有沒有這種東西───吹了聲讓人耳孔發麻的口哨。

「妞兒生的真漂亮,哪家有錢的老頭買了妳啊───?」

惡意。

我背對著他,不去做無謂的回應,下車,站定,目送馬車揚長而去,而我們來時那段路,不知什麼時候已如車伕所言,起了一片白色濃霧。

「唉呦,真該死,現在的小夥子太糟糕了,不就是斷崖嗎,跟見鬼似的,自從白皮膚人來了以後,個個都變膽小鬼,沒了圖阿西勇士的樣子……」

被粗魯地趕下車後奶奶有些茫然,嘴裡兀自碎念著,她的自言自語千篇一律,結尾總會停留在末代圖阿西王年少時如何英勇地把身長三尺的大蟒蛇斬首一事上,唸得我都會背了。

還好雨下得不是很大,她就指望著進鎮後能遇上幾個好心的居民幫助我們,然而,我們一路磕磕拌拌的走進鎮裡,看到的卻是空無一人的街道,整座城鎮除了窸窸窣窣的雨聲之外一片死寂,宛若誤入了某處不詳的空間。

「唉呦,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嗎?有人在嗎?」

「奶奶,有人,只是他們不出來而已。」我們走過大半個街道,雖然一直都沒個人影,但我能感覺到有窺探的視線從兩旁的房子及舖子而來,走過街口一家布店時我微微偏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大門果然開了個小縫,皮膚黝黑的穆拉托女人露出一顆眼珠子,直勾勾的盯著這邊。

右邊的那戶人家也是,一家人都躲在窗戶後偷偷看著我們。

我又感受到那股針扎般的氣息,細細密密的,皮膚都微微刺痛了起來。

「啊?有人在為什麼不出來?圖阿西的人才幾年不見怎麼就變這樣了?」


我的父親和奶奶是圖阿西人,母親是斯潘尼希人,故我幼時曾在這片遼闊的大陸住過一段時間,直到七歲那年在斯潘尼希的舅舅終於替父親找到份像樣的差事,我們一家才從這裡搬去大洋彼岸。那裡是和圖阿西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到處是金碧輝煌、高聳入雲的教堂、尖塔,男人蓄鬍、腳踏尖頭鞋,女人穿著繁複精巧的馬甲和洋裝,父親工作的店舖每個月都有從各地運來的紡織品、銀器、琉璃,甚至還有東洋的茶葉和絲綢,熱鬧非凡。

雖然已經十年沒回來了,但在我記憶中的圖阿西是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房屋井然有序,青青高原四散著吃草的駱馬與羊駝,我從前住的地方是斯潘尼希人比較多的東岸城鎮,繁華程度不輸母國,昆琴奇察則位於西北方的大山中,聽說十七年前曾遭逢一場嚴重的山崩,雖然無人傷亡,但屋子都必須重建,車伕說的大斷崖也是在那時出現的,加上又地處偏遠,無怪這個城鎮給我的感覺迥然不同。

幸好胡安叔叔的家不算難找,靠我們祖孫倆也行,只是找到的時候已經臨近傍晚了,夕陽正要從山頭落下,天空被染成一片火燒般的橘紅。

奶奶站在矮房前,她是活了快一個世紀的老太太,舅舅總形容她是「目光斜視、無法無天的死老太婆」,如今卻也難得遲疑了一下,才抬手敲門:「胡安、胡安啊───我們到了,胡安───」

我聽到腳步拖沓的聲音,對方動作慢吞吞的,隔了大約兩三分鐘門才被打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一個年約四十,五官輪廓凹陷深刻,有著一頭髒兮兮蜷曲黑髮,手裡夾著根煙斗的男人出現在我們眼前:「到了啊,那就進來吧。」

胡安叔叔是我父親的異父弟弟,奶奶嫁過兩次人,第一次是父母作主,幫她找了個家裡有幾畝田的圖阿西男人,生了我父親,斯潘尼希人來了以後,征服者殺了她的丈夫,我的阿爺,把她搶去,於是又生了胡安叔叔。

叔叔不受他那白人父親的疼愛,但至少還是給他留下了極小的一塊地,靠著經營這塊地,叔叔一家在鎮上也算的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一座屬於自己的院子,裡面種滿了蔥綠的古柯葉,養著一些羊駝,好幾個黑皮膚的傭人垂首站在一旁,如空氣般悄聲無息。

「母親和伊莉莎白來了啊,快坐。」屋裡斜倚著一個長髮披散,臉上塗滿白粉的女人,那便是我嬸嬸,把我們放進來以後,夫妻倆就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了。

似乎也察覺到兒子兒媳的冷淡,奶奶有些尷尬,於是連忙催促我道:「莉西,快把東西拿給妳阿叔阿嬸。」

「是。」我把用布包裹著的小盒子拿了出來「阿叔阿嬸,這是一點小心意。」

嬸嬸接過去,豪不避諱地用手秤了一下重量,打開,在看到裡頭兩尊古董銀杯和一對翡翠耳環後,終於露出了打我們進門以後的第一個笑容,慢悠悠地說道:「母國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啊。」

奶奶趕緊道:「這段時間要麻煩你們啦,真不好意思。」

「誰知道大哥會腦子壞掉去跟人家盜賣白銀啊,這也沒辦法,妳們祖孫倆無依無靠的也是可憐啦。」胡安叔叔吸了口菸,吐出來,瞇起眼睛看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懷好意「妳老爹在被砍頭前是把妳賣給哪家來著?呃……」

「庫庫家。」我說,胡安叔叔聽了就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焦黑的黃板牙:「喔,對,庫庫家,我想起來了。我看庫庫他爹媽也是挺有先見之明,怕兒子娶不到老婆,先買一個回來,聰明、聰明───」

嬸嬸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笑,眼角都擠出了刻薄的皺紋來,多少白粉也掩蓋不了:「至少人家出的錢高呀。」

這村子的氛圍已經有些道不明說不清的詭異,再加上胡安叔叔一家子的明嘲暗諷,我開始感到有些厭倦,將視線擱向別處時,看到一個短髮的女孩站在門邊,對我笑了一下:「伊莉莎白,好久不見。」

我提起嘴角,也朝她笑了下:「都快認不出妳了,安娜。」

安娜是胡安叔叔的獨生女,小時候她還只是個手短腿短、漫山亂跑的野丫頭,現在虛歲已滿十四了,長相完全承繼了嬸嬸的美貌,一頭齊耳黑髮柔順光滑,皮膚是健康的褐色,身材玲瓏有緻,已經開始發育的胸脯微微隆起,形成一個很飽滿的形狀,腰線細窄,再下去是渾圓的屁股,穿著一身極顯身段的白色長裙,聽說鎮上好幾個男孩子都在瘋狂追求她,連眼高於頂的駐營騎士都特地送花來他們家,把嬸嬸樂的不行。

「安娜啊,媽媽的心肝寶貝,來這邊坐。」嬸嬸一看到她就親熱的招呼著。

「既然現在時間還早,我帶妳去庫庫家打個招呼吧。」胡安叔叔對我說道。

「父親,伊莉莎白剛到,您讓她休息一晚,明天再去也不急啊。」

「早去晚去還不都要去。」胡安叔叔看了一眼門外,說「走啊,伊莉莎白。孩子她奶奶也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