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本章節 4945 字
更新於: 2021-09-05
擁有一塊烏閥令牌,就意謂手握部分烏閥資源,持有者依據令牌層級,能使用或調動的資源也差異甚大,這點在任何權貴世冑中盡皆如是。令牌並不僅為該族子弟所有,為予以其底下外姓客卿及雇傭兵行事方便,一般也會配以最普通的家族令牌,這樣的令牌很是普遍,雖然能動用的資源甚少,但好在持令者的身分核實不易,以致在黑市中多有流通,其價格雖然高昂,但也不到有價無市的地步。

烏平囂面上掠過一抹訝異,片刻沉默後,方道,「這烏閥令牌雖不便宜,但送給暮少作為見面禮卻是無妨」

暮聞言臉上頓時浮現喜色,不料烏平囂話未說完,眉目間厲色隱現,「但白若昕……你說的可是白延正之女,素有冷豔冰山之稱的白若昕?」

「莫將的女人。」暮說出預先備好的說詞,就見烏平囂微微頓首,蒼白如紙的面龐一時間讀不出他此刻神情。

「下落?這詞倒是委婉……」烏平囂語帶譏誚,如非他確信面前男人絕不是白閥派來,早就二話不說轉頭離席。

「我需要白若昕的情報,越詳盡越好」暮彷若聽不見男人話語中的譏諷,語氣無比堅定。

「事到如今,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早就被人抹去,他們也受了懲,又何必再把已經弭平的傷口揭開?」

隨著烏平囂話音轉冷,他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此前的慵懶之色已在這一刻蕩然無存。那一段歷史委實不太光彩,就算人皇已嚴令禁止眾人談論,免得人心惶然,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再怎麼諱莫如深也終會走漏風聲。

暮聞言內心頓時喀噔一聲,聰明如他怎會聽不出烏平囂話裡意涵,再結合夢醒時那股濃烈至極的悲意,終於逼得他正視起心中一直不願承認的可能。

白若昕,已經死了。

幾乎是這個念頭在腦中甫現,他渾身劇烈一震,頭顱猶似被一柄重錘狠力砸過,幾欲碎裂,那劇痛絕非常人能夠承受,就連暮都忍俊不住嘔出幾些酒液,意識飄渺之際,卻有無數畫面毫無預警地湧入他的腦海。

他看到了充滿古意的堂室,被與其色調格格不入的鮮紅塗遍。那近乎刺眼的鮮紅中間,立著一個形容可怖的男人。

男人的衣衫盡碎,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浸浴在紅色之中,他的呼吸微促,持刀的態勢也與標準相差許多,顯然方才經歷的惡戰令其如今狀態大跌,然而就算男人已是強弩之末,也沒有一人再敢於上前,只因男人用行動證明了他的強悍及誓殺的決意,所有躺落在他身邊的屍骸都無一例外地為其背書。

「莫子逍!你就沒想過你這麼做,究竟會有甚麼後果嗎!」手持長劍的男人厲聲喝道,但那持劍的手顫抖如篩,明顯已被男人的殺行嚇破膽色,失去了與其一戰之勇。

男人眉峰不動,對身旁傳來的咆哮置若罔聞,只腳步沉甸地踏過底下吸飽汁液的上好地毯,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停鎖在那衣著華貴的女人身上,未曾移開半寸。直到莫子逍踩過了整條紅毯,來至女人身前,兩旁僅存的護衛都不見出手,甚是在莫子逍經過之時還會不自覺將身軀避開,隨即都因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而羞憤不已。

男人的腳步停下,映落在他眼中是一個容貌倩麗的女人,女人的妝髮精緻完美,似是下一刻即將趕赴宴會,卻被面前橫出的男人阻住去路。

「為什麼……」男人的目中滿佈血絲,幽潭一般雙瞳彷彿失去了一切生氣,連出口的話語都冰冷得不似人類。

女人猶如不曾聽聞到男人問詢,其膝上的貓許是嗅聞到男人身上濃郁的血氣,渾身毛髮直豎,在女人一雙素手的安撫下才勉強安於原位。直到男人走到近前,女人的視線都不曾抬起分毫,就算是面對男人的質問,她的目光也始終垂落在毛色豐潤的寵物身上,沉默以對。

「季曉安!我莫閥究竟哪裡虧欠於妳!妳季家能有今日地位,還不是歸功於莫閥照拂!」男人驟然色變,顯是怒到極致,他的暴斥沒有引來女人抬首,卻令她膝上的貓受驚而逃。

女人見狀輕歎一聲,彷彿是感歎失去了這一得以無視男人的藉口,這才終於臻首輕抬,現出傾城絕容。

「沒錯,我季閥當今的一切,都是你莫閥賜予,但錯就錯在,你們給的太多了……」

「這與妳陷計殺害若昕,有何關聯!」男人卻根本不理會女人的瘋言瘋語,繼續喝問道。

季曉安澄亮的目光與男人視線交錯,那目光靜如止水,彷彿面前男人狂狷如實質的殺意都是假象,無法影響她分毫。季曉安朱唇輕啟,也不管男人是否聽懂,亦或許她原先就沒打算說與人聽,不過自喃自語。

「成王敗寇,從沒有人能夠算無遺漏,這一次,是季閥之過,沒能將你徹底殺死……」

女人說得雲淡風輕,但其話裡悔意的對象卻不是計殺同族的行為,而是沒能執行得更加果決。

「季曉安!」這一刻,女人的毫無悔意徹底越過了男人心中底線,他目眥盡裂,左手青筋浮炸,手中黑刀也被他攥得晃動不止。

女人目視著男人陡然升起的殺機,其氣勢之盛,隱然超出了尋常將級。她微微頷首,顯然料到了男人如此反應,但其目光依舊悠然,好似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告訴婁妄,他沒有錯,一切皆是我的專斷獨行。」

季曉安說畢,臉上泛起嫣然一笑,其目光雖是看向莫子逍,卻彷彿穿越了無盡虛空,投落在她心念不已的那道身影之上。她的笑容太過粲然,以致連殺意漫身的男人都情不自禁看呆一瞬,僅這一瞬,一柄鋒銳至極的袖刀便無端出現在女人掌中,隨著一道冷光吻過女人白皙頸項,她的眼中漸漸失去神采,在一身昂貴華服盡被鮮血染紅的一刻,女人的笑容也就此凝佇,如安詳睡去。

「大人!」

侍衛驚惶駭然的呼喊一時間暴起如雷,那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男人方才有阻止的念頭,就已經結束。莫子逍目光深沉地注視著女人漸冷的身驅,直到確認女人真的失去了生命徵兆,那幾欲暴體的殺意迅速消退,手中黑刀再也抓握不住,猛地摔落地上。

「暮少!暮少!」

畫面來時突兀,退時如潮,不過眨眼那滿是血色的堂室就消褪無痕,待喚聲響起,就只剩下烏平囂略顯擔憂的面孔。

「暮少,你沒事吧?」烏平囂此生見過許多酒量差勁之人,但醉到兩眼發直一動不動的卻不多見。

暮沒有回話,他的心神還尚未從那奇異畫面中回歸,那畫面給人一種強烈的既視感,如他所料不錯,那麼方才所見便是他過去所經歷過的片段,而莫子逍即是他的本名。

季閥、季曉安……

暮心中默念,分毫沒有因為憶起過去而有所喜悅,只因連過去的他都沒能完全明白季曉安所為的理由,而如今季曉安既死,那麼查明真相就更為困難。由烏平囂所言,季閥謀劃的一切幾乎都被人抹去,估計循正常管道也只能查到粉飾乾淨的版本。

「季閥當年之事,烏少可略知一二?」暮索性也不拐彎子,從烏平囂話語裡,對方明顯知道些甚麼,就算不夠詳盡也聊勝於無。

「暮少對此事如此好奇,何不直接詢問家中長輩?」當年之事,知曉真相者屈指可數,烏平囂也是費盡心力才拼湊出一點形貌,以此來看,這確實是一條相當有價值的情報,無奈禁口令下,他再嗜財也不敢輕犯,只能爛在肚裡。

暮自然不能輕易回答,見對方明顯不欲多言,心中便有了猜想。事情既然是季閥所為,烏閥照理不需要對此事三緘其口,但烏平囂卻表現地像是極為忌諱談論,如若不是演戲,那麼便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那段歷史被抹去還不夠,連知情者都被迫噤口,以將真相徹底埋葬。二是烏閥過去可能也曾參與其中。

若是前者,那麼事件真相就是一極為珍貴的情報,其稀缺性無可言喻,暮甚至都沒把握自己整副身家能否敲動對方開口,而情況若是後者,那麼兩人的對話也算到了盡頭。

暮面露沉吟,腦中一瞬間閃過再從其餘地方下手的動念,但很快就被自己否決掉,他目前只確信尉遲珩是自己故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安全人脈,短時之內他若想令尋通路,勢必要自曝身分才能夠辦到,然而在現下這個敵友不明的環境,輕易暴露身分根本與找死無異,這也是為什麼他急需一張烏閥令牌的原因。

將現況理清後,暮心中便有了決斷,他手一抬,一個黑色袋子倏忽落在几上,其重量之沉,竟壓得石質幾面都隱隱下陷。那袋裡含有他身上所持半數以上晶幣,約有八十萬之數。

烏平囂揭開繫繩,目光隨意掃過一輪後,面色立時沉下,「暮少莫非在開玩笑?」

見對方如此反應,暮右手再抬,手中旋即出現三個銀光晃晃的方形物件,「這樣可夠?」

此物一出,烏平囂心臟瞬間漏跳一拍,連呼吸都有些滯澀。

「霄……難道是龍族延霄的令牌!」

如暮拿出的只是一般龍族令牌,烏平囂尚不會如此失態,他曾經到過龍族,只一看就明白那令牌的作工確實來自龍族手筆,連同那落筆剛勁的霄字都是一體成形,而非後來加上,種種跡象表明暮手中令牌應不是假貨。持此令牌雖不能在龍族地域來去自如,但進入龍族附庸之地已不成問題,人族對龍族的所知甚少,除地處偏遠外,也因龍族是相當排外的種族,因此這樣一張能夠打探龍族情報的令牌,其價值根本難以估量,遠非常人能夠想像。

而暮的手上,竟有三張。

「暮少該不是龍族奸細吧,家底著實雄厚啊。」烏平囂心神甫定,雙眼微微瞇起,目中的銳利之色卻是分毫未減。

他此刻越發認為自己最早的評判無誤,除四大門閥以外,一般世家怎麼可能一下就掏出三塊龍族長老令,就是僥倖得到一塊也必定忙著脫手,免得引來殺身之禍。烏平囂自然也動了殺人越貨的念想,但那念頭轉瞬即逝,不提自己是否真能打過對方,雖然他暗中的眼線並沒有探查到魔窟之外的伏擊,但對方若不是有十足把握,怎敢輕易將重寶示人。

暮實則沒得選擇,他相當明白一塊龍族長老令對人族是何價值,如非必要他絕不會輕易示人。但眼看當年真相就在自己觸手可及之處,暮過去既能隻身一人殺上季閥討要說法,其血性就不是能冷靜權衡得失之人。

之所以暮一次現出三張令牌,則是因為如此更能引得對方忌憚,且結果也確實如他所料。

「過獎,能引得烏少興趣,是再好不過」暮淡淡說道,左手隨之略微舒緩,看對方樣態還是壓下了不安分的念想,要以文明方式相談。

烏平囂面上平靜如常,思緒卻動得飛快,轉眼心中就計算完其中得失利弊,遂開口道,「我只需兩塊令牌,但暮少須替我辦一件事,事成後我便說出白若昕的下落……」

「放心,是力所能及之事」見暮眼中閃過狐疑,烏平囂忙補充道。

烏平囂此舉,在暮看來並沒有洗脫多少嫌疑。如果烏平囂此刻就將過去真相和盤托出,那麼暮反而不會懷疑烏平囂所言,只因在暮看來,烏平囂此時無法確信他的底細,也更加不清楚暮究竟對此事瞭解多少,如果隨意扯出與事實相距甚遠的謊話,那麼他頃刻就會懷疑到烏閥頭上,但凡讓其活著離開,屆時再深入追查,總有機會挖出幾條不堪入目的尾巴。令牌再好,也及不上門閥大家長年經營的名聲及權望重要。

然而烏平囂此刻不說,那麼情況就大為不同。常理想來,門閥世族間暗中都伏有眼線,只要烏平囂深入探查,不出幾天時間,必能查到暮的身分並不在四閥記錄,只消知曉這點,如若烏季兩閥真有勾結,那麼烏平囂寧可令牌不要,也必傾盡烏閥之力將暮抹煞,以絕後患。

暮很清楚自己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在烏平囂仍忌憚他身分的此刻,掉頭就走,如此雖然意謂一段時間內無法靠近真相,但絕對能安然無恙;二是冒著烏閥也曾參手其中的風險,繼續與烏平囂的交易。

思想及此,暮看向烏平囂的目光立時變得深沉,越是細思,他臉上的淡定漸去,漸漸佈滿寒霜。值此權衡之際,白若昕那似不屬於人間的絕美容顏竟忽然浮現腦海,與他含笑而視,暮明知道那只是他的幻想,卻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波動,瞬間心上便隱隱刺痛,傳來濃郁哀傷。然而真正令暮感到哀傷的,是他雖然心有所感,卻不曉得自己為何哀傷,儘管那些銘刻在身體上的記憶替他記下了這些哀傷,但他心底卻沒有一絲認同感。

幻象不過一瞬,轉瞬便消,暮心神甫定,目中猛然閃過決然之色,連烏平囂都隱隱感到面前之人的氣勢陡變,令人凜然生畏。沒等他想通其中原因,就聽暮沉聲說道。

「此事就當頭款,還望烏少記得自己承諾」

「那是自然」烏平囂佯裝不察,卻把對方剛才變化暗自放在心上,旋即從兜中掏出一塊令牌扔去,被暮一把接過。

「你住的地方不安全了,他們不久也會查到此處,出門後右轉一路直行,左側數來第四個巷子進去,是我烏閥旗下產業」

烏平囂此舉看似是替其著想,但又何嘗不是一種監視,其名下產業也是能將他暗中處理掉的絕佳地點。但暮既然心中想定,也就不再畏畏縮縮,遂點了點頭接受烏平囂的安排。

「另外,碎金之刃太過惹眼,暮少平時最好以其餘兵器示人,免得遭有心人覬覦」

「謝烏少提醒,我會考慮再三」烏平囂所言在理,但暮卻是顧慮日後再發生尉遲珩當日之事,難保沒有人識得自己兵器。

烏平囂此話,也說明碎金之刃對他來說不具備多少吸引力,否則必然將其提入交易之中,四閥將級的財力在這一刻彰顯無疑。

「十一會擇日將相關信息送到,屆時信中會說明一切,而十一將與暮少同行,照應途中一切問題」烏平囂說罷抬手,酒液入口的瞬間旋即化為一道火線燒灼向下,待火焰燒盡,才聞酒香。

暮亦不多言,將酒液一飲而盡後,便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