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和親荷華殿(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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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06
可惜好景不長,先皇后誕下皇甫檀後便日漸衰弱,無論太醫如何救治都回天乏術。在皇甫檀出生後的第九十九個晚上,梵如雪握著先皇和柳蒲霜的手,將她唯一卻也無緣養育的孩子託付給自己的貼身女官,說完後闔上雙眼,連孩子足歲後的那聲「母后」都沒能聽見,便離開人世。

之後,柳蒲霜被立「賢妃」,以養母身分將皇甫檀扶養長大,直至他五歲那年被封太子,才不再婉拒先帝的寵幸,並在隔年生下二皇子皇甫熠。

「母后。」喜悅的聲音比說話的人早一步傳入簡樸雅緻的九州殿內,本該只是太妃,卻因先皇遺詔晉封為后的柳蒲霜,看著大步跑來的孩子,搖了搖頭。

「陛下,注意體統。」皇甫檀才不管那些,仍像小時候一樣挽著婦人的手,親暱撒嬌:「母后說過只要沒有外人,朕就只是母后的孩兒,兒子見了母親高興,還要體統做什麼。」

柳蒲霜用指尖戳了戳兒子的眉心,嘆氣:「你呀!總是沒完沒了的歪理。」

「嘿嘿。」

「差不多是晚膳的時辰,今晚就在九州殿用膳吧!」

「好呀,我要桂花松魚,還要吃母后做的小豆涼糕。」太后捏著兒子的臉頰,寵溺微笑:「行,都依你。」

晚膳時,皇甫檀假意說起永清茶館的最新話本,又是眨眼又是暗示,眨得眼皮都痠了,太后仍像什麼也沒聽懂似地只顧著替他布菜添飯,最後皇甫檀實在受不了,索性把話挑明了講。

「太后您幽居深宮,不是誦經念佛就是布施窮苦人家,這日子也忒無聊了,不如聯合外臣來垂簾聽政,如此一來朕也能輕鬆些。或者您讓小熠來篡位也行,否則朕從小到大什麼後宮爭鬥、兄弟鬩牆都沒經歷,豈不白坐了這皇帝的寶座?」

太后聽完這一長串的話後也不生氣,幽幽地嘆了口氣後,起身走進內殿,再回來時,懷裡抱著刻有先皇和先皇后名諱的牌位,和一條三尺白綾。接著踏上置於桌邊的矮凳,拋出白綾掛上九州殿的殿內大梁,動作之熟練、拋接之精準,絕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

柳蒲霜對著先皇和先皇后的牌位,噙著哭音說:「姊姊待我如同親人,從不因我身分卑微而輕賤於我,臨終前還將您未睜眼的孩兒託付給我,先皇於臣妾亦是珍惜與敬重,是我沒把檀兒教好,讓他說出如此荒唐之言。蒲霜對不起姊姊、對不起先皇、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滿朝文武、對不起常韶國的黎民百姓,唯有以死謝罪,方能報答姊姊與先皇的託孤之責。檀兒,母親要去向你的生母和父皇謝罪,母親會在遙遠的地方日日祝禱,祈求你成為英明賢能的帝王。」

婦人聲淚俱下,眼看就要踢開矮凳把脖子掛在白綾之上,皇甫檀嚇得臉色鐵青,手忙腳亂抱住太后,著急哭喊。

「嗚嗚,朕錯了,母后別扔下朕,別扔下朕啊,嗚……」太后淚流滿面,溫柔撫摸皇帝的臉頰,說:「陛下可以和哀家保證,以後絕不再提垂簾聽政和篡位之事嗎?」

「嗚嗚,朕保證!朕真的保證!」

「好孩子,母后信你。」

「嗚嗚,母后妳快下來。」

「好。」柳蒲霜被兒子攙扶著走下矮凳,腳尖才剛沾地便已收起淚水,對著站在桌邊伺候的宮女吩咐:「齊嬤嬤,去把哀家親手抄寫的十卷佛經取來。」

「奴才遵命。」這句話一說完皇甫檀就癟著嘴,可憐兮兮地看著太后:「母、母后……嗚……」糟!母親是真的動怒了!

「檀兒口出譫妄之言,是哀家的錯,自今夜起就由齊嬤嬤監督陛下抄寫佛經。檀兒乖,十卷佛經不過抄寫三個月,正好趕上明年開春祭典焚予列祖列宗,求他們保佑吾兒身體康健,常韶國國泰民安。」

「可朕還有太傅的治國策沒抄完,母后……」

再次被罰抄書的人,扯著母親的袖子眼淚汪汪使出哀兵政策。

「沒事兒,只要不出宮玩、每日少睡兩個時辰、在朝臣們議事時也趕工抄寫,母后保證一定能在明年的祭典前完成。還是檀兒有心禮佛,想抄佛經二十卷?」

「二、二十?」皇甫檀瞪大眼睛,連連搖頭:「不不不,朕這就回宮抄寫佛經,母后安康,兒子告退!」少年皇帝扔下這句話後,冒著冷汗轉身逃出恐怖的九州殿。

九州殿內,太后彎起嘴角,對著站在身側的齊嬤嬤微笑:「瞧瞧我這傻兒子,不是想經歷後宮爭鬥嗎?抄寫經書正是嬪妃們宮鬥的起手式哪,呵呵。」

「太后……」齊嬤嬤看著撒腿狂奔的背影,露出同情的表情苦笑。三日後

「喲,皇兄又抄書啊?」自獵場歸來的男子一身戎服,將握在手中的弓箭交予殿外侍衛,跨過門檻走進做為書房的宣室,沒想到剛跨過內殿的門檻,便瞧見忙著抄寫佛經和治國策的皇帝陛下。

「哼!」皇甫檀抬頭瞧了眼一塊兒長大的人,不悅地哼了哼。城武王爺聳聳肩膀,諷刺說道:「你哼我做什麼?腦子犯病去九州殿慫恿母后謀權篡位後宮爭鬥的又不是我。」

「……」被罰抄書的人擱下毛筆,甩甩痠疼的手臂,用委屈巴巴的眼神看著對方。

「行行行,別用那眼神瞅我,我幫你便是。」皇甫熠拉了把椅子隔著桌案坐在兄長對面,抽走已經抄了半頁宣紙的《世祖治國策》,再從筆架上取了枝紫檀毛筆,接著對方停筆的部分往下抄寫。

「小熠……」皇甫檀哽咽地看著弟弟,才剛湧上心口的感動立刻被城武王的下一句話打得煙消雲散。「記得把『秋霜圍獵圖』給我。」

前朝書畫名家張繼留下的畫作不多,秋霜圍獵圖正是其中最知名的那幅,就連大將軍畢修遠向他討要也捨不得給,卻被城武王爺趁火打劫。皇帝瞪著坐在眼前的人,氣鼓鼓地說:「奸商。」

「好說好說。」皇甫熠笑了笑,懸肘提筆蘸墨書寫,皇甫檀看著紙面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字跡,由衷讚嘆。

「小熠真厲害,就連朕也分不清哪個字是你寫的,哪個是朕寫的。」

「廢話!」城武王翻了個白眼,道:「這本事還不是被你給逼出來的。」誰讓皇兄成天惹事,一惹事就被太傅或太后罰抄書,捨不得哥哥抄書抄得兩手發抖淚眼汪汪,只好模仿他的筆跡幫忙分擔,長年累月磨練下來,便是他們二人也難分辨哪個字是自己寫的,哪個又是另一人寫的。

皇甫熠一邊抄著《世祖治國策》一邊問:「皇兄你也奇了,別的皇帝巴望不得的太平盛世,到你這兒卻成了想甩掉的狗皮膏藥,要是史書上那些忠臣良將能活過來,絕對把你往死裡打。」

皇兄年方十五便已破格封了「豐帝」的尊號,連戎馬天下的太爺爺都沒這等榮耀,結果這位被百姓歌頌的皇帝陛下卻總希望自己身在亂世。「你不明白,朕這是為了讓自己名留青史。」

城武王再次翻了記白眼,說:「皇兄你傻啊?一年前你受封『豐帝』的尊號時,就已經載入了史冊。」

「那不一樣。」

「哪不一樣?」

「被封尊號又不是靠朕自個兒的本事,所以朕才要破而後立,闖出屬於朕的太平天下。」

「……」皇甫檀停下抄寫的動作,瞅著坐在面前的一國之君。「再說了,身為帝王卻從無宮鬥、從無戰爭、從無黨派之亂,那麼做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滋味?」

城武王爺端起桌上的茶盞喝茶潤喉,道:「就你這番論調,別說史書上的忠臣良將,就連我也想把你往死裡打。」沒想到這句話卻讓擱筆歇息的某人靈光一閃,雙手一拍,激動開口。

「小熠,要不你來篡位吧!」噗!才剛喝入口中,還來不及嚥下的茶水直接噴上皇帝陛下的俊臉,皇甫熠伸手抹了把臉,瞪著自己的兄長大吼:「你當我傻啊?連你都避之不及的東西,我要來做什麼?」

被噴了滿臉茶水的人一邊捏著袖子抹去臉上的水珠,一邊唸叨:「歷史上哪個王爺不想做皇帝?哪個不想謀權篡位取而代之?就你沒出息。」

「出息既不能吃也不像古玩字畫能供我賞玩,誰想要誰拿去。」說完,捏了捏眉心,擱下茶盞伸手指著太后宮殿的方向,問:「皇甫檀,你是不是真想看見母后弔死在九州殿的橫樑上?」

倘若他有半分造反的念頭,一生忠於先帝,更將先皇后視為恩人的母親,定會以性命表明對常韶國的忠心。想起不久前母后才掛上大梁的三尺白綾,再瞅瞅案上尚未抄完的十卷佛經,長嘆一聲,放棄說服弟弟奪權篡位的想法。

「算了……當朕沒說過,咱們繼續抄書吧!」於是重新執起筆桿,和皇甫熠一同抄完整整三大卷的《世祖治國策》,然後看著弟弟捧著高博拿來的「秋霜圍獵圖」,臨走前還摸走一只東郊端硯,樂呵呵地返回城武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