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常韶太平(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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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12-06
「精采!真是精采!唉唷喂,痛痛痛痛痛……」

一身竹青色常服的男子坐在麵攤椅子,想起方才的話本,不自覺地用扇柄一敲大腿,本想仿效說書人說起世祖爺無畏軍力懸殊拚死相抗時,將醒木重拍於案的凜凜氣勢,無奈一身細皮嫩肉嬌貴得很,才剛使勁兒敲下,無辜遭罪的右腿便傳來讓他齜牙咧嘴的疼。

「唉,若能生在外邦進犯、民不聊生的世代該有多好。」男子隔著衣褲搓揉被扇柄敲疼的大腿,自怨自艾地說著,沒想到這話被麵攤東家聽見,把端來的油潑辣子麵放在桌上後,插嘴說道。

「客官您說笑吧?能活在太平盛世可是老百姓的福氣,您瞧瞧咱們常韶國已有十年沒饑荒八年沒水患,四方平和外邦朝貢,這可全是皇帝陛下的德政,您怎麼反倒羨慕起那烽煙四起的亂世?」

「哈,我說笑,說笑罷了,啊哈哈哈哈。」那人露出尷尬的表情,用笑聲回應東家的話。

「原來是這樣,您的麵來了,客官快趁熱吃吧!」賣麵營生的中年人笑著點了點頭,剛要轉身離開,卻被那青衣男子叫住。

「等等!」

「客官還有吩咐?」

「我沒叫這個啊!」男子指著桌面上多出一盤的燒豆腐,納悶。

「那是小店送給客官們品嘗的。」

「送?我瞧您生意挺好的,若是每個來這兒吃麵的人您都送上一盤,豈不虧本?」老闆笑著擺擺手,解釋:「家裡的田地長了太多豆子爛了也是可惜,便磨了豆汁來做豆腐,反正也不值幾個錢,就當是回饋客官們的一點心意。」

男子嘴角抽搐,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回應:「原來如此。」

「客官您慢用,小的去忙了。」

「去吧。」青衣人瞪著那碟燒豆腐,把牙磨得喀喀作響,用只有自個兒能聽見的聲音不滿地說。「沒饑荒沒水患沒戰爭沒外患就罷了,竟然還豐收到得另外花銀子擴建糧倉,老天爺,您這分明是想氣死朕吶!」

於是黑著臉吃完油潑辣子麵和燒豆腐,留下幾枚銅錢後,氣呼呼地離開天色漸沉的大街。

韶,乃鳳凰來儀;常韶,則有希冀永世太平之意。歷經太祖創建、世祖平叛、德宗弘風設教,政成人立,如今的常韶國不僅穰穰滿家糧食滿倉,更是塗歌里詠百姓歡樂。繁榮之景就像把史冊上最興盛的朝代都恩賜給了如今的常韶國,太平到不能再太平、盛世到不能再盛世。

是以如今的皇帝雖然才年方十五,卻已被職司天象的太史令請命上奏,破格封了「豐帝」的尊號。

「豐帝豐帝,你才豐帝,你全家老小都是豐帝。」紫宸殿內,皇甫檀闔起奏摺,啪地扔向大殿的青磚,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罵道。

站在殿上的寺人高博,走下臺階拾起竹簡,把竹簡放回桌案,陪著笑臉對半個月前才剛過十五歲生辰的皇帝,道:「主子別生氣,若有什麼不痛快的就和奴才說道說道,否則憋出病來太后可是要責罰奴才的。」

皇甫檀板著臉,瞪著從兩歲起便貼身伺候自己的內官:「高博,朕問你,身為一國之君,是否應該建功立業、安邦定國?」

「是呀。」

「是否該消弭黨爭、抵禦外侮?」

「沒錯呀。」

「是否該讓老百姓們吃飽穿暖,莊稼豐收免去繇役重稅?」

「主子啊,您到底想說什麼?」磅!身穿龍袍的皇帝拍案起身,一腳踩在龍椅上勃然大怒。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啊?」高博張大嘴巴瞅著情緒激動的皇帝陛下,如墮十里霧。

「笨!」皇甫檀斜了高博一眼,說:「你瞧瞧朕的曾爺爺、祖爺爺、爺爺,還有朕的爹……喔不,是朕的父皇,他們將身為一國之君該做到的事兒通通做完了,不但做完還留下一群能力超強的臣子,把常韶國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打理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呃……主子,這不好嗎?」

「當然不好!」皇甫檀收回踩在龍椅上的左腿,揉揉有些痠疼的小腿肚,繼續說道:「既然朕的祖宗們把身為皇帝該辦的事情都辦乾淨了,那朕做這個皇帝豈不是很沒滋味?」

高博一副快要昏倒的模樣,抽搐嘴角問:「主子啊,史書上的帝王巴不得有您眼前的太平盛世,甚至許多國君拚搏大半輩子尚無您一半功蹟,結果您居然說這叫、叫沒滋味?」

若非眼前的人是他從小伺候的主子,是常韶國的真龍天子,他絕對把對方踹出紫宸殿,讓他狠狠滾完殿外九九八十一級的石砌臺階。

「所以朕決定了。」皇甫檀緊握拳頭,目光灼灼看著身旁金碧輝煌的龍椅。高博背脊一寒,打了個冷顫,問:「主子您、您決定什麼了?」

「朕決定要破而後立,先把朝廷攪個天翻地覆,再來扶邦國於危難,救人民於水火。」

「咦?」

「笨!就是朕要先當個徹徹底底的昏君,然後再建立屬於朕的豐功偉業,就像朕的曾爺爺、祖爺爺、爺爺,還有朕的爹……喔不,是朕的父皇一樣,哈哈哈哈哈。」

「……」高博眼前一黑,咕咚一聲暈倒在大殿的青磚上。翌日紫宸殿內,持笏臨朝的臣子在大殿之上議論各地官員上陳的奏疏,皇甫檀則穿著朝服坐在龍椅上,無聊地打著呵欠。

「呼哈……」

「主子渴不渴?」昨天才在大殿上暈倒的高博,盡職服侍著常韶國的君王。「渴。」

「想喝茶?烏梅汁?還是給您呈上冰碗,裝您最愛的葡萄汁?」

「葡萄汁。」

聽見有自己最喜歡的葡萄汁,原本要黏到一塊兒的眼皮子瞬間抖擻了精神,喝完高博端來的冰碗後,皇甫檀覺得有些睏,沒一會兒的功夫便在臣子們的議論聲中闔上眼皮小憩片刻。

半個時辰後,打呵欠醒來的皇甫檀只見殿上一片安靜,臣子們早議完了政事,只等他下令散朝。皇甫檀咳嗽幾聲,尷尬開口:「咳咳,眾卿家還有何事上奏?倘若無事,那便——」

拉長的聲音透著幾許無奈。

唉,真不是他想偷懶,而是臣子議論的事情,無論量地計丁還是白銀流通、隨糧帶徵抑或整軍治兵,他一概不懂。秉持著既然不懂就別添亂的道理,便全權交給大臣們處理,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只不過皇甫檀的話還沒說完,立於右側的丞相楚維便步至大殿中央,開口道。

「陛下,臣此番重新考察官員政績,已呈上升遷與貶斥的名單,關於蒞州八郡十七縣的渠道整治需徵調人力一千餘人之事,也讓地方官羅列細目,還請陛下用印頒詔。」

「丞相所奏之事,朕都准了。」

「陛下對臣的做法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朕甚滿意。」坐在龍椅上的人百般無聊地以指尖輕扣桌案,說著忽然想起一事,慵懶的眼神瞬間明亮起來,於是看著站在殿上的七旬老臣,搓著雙手激動說道。

「楚相,您既是替朕開蒙教席的太傅又如此勤勉政務,不如朕把帝位禪讓予你,如此一來太傅便無需事事待朕批准,豈不更有利於政策實施?有利繁榮民生?」

「陛、下!」沒想到話剛說完,楚維便撲通一聲跪在紫宸殿上,痛心疾首老淚縱橫。

「陛下!」其餘臣子亦紛紛下跪,面色惶恐涕泗滿臉,若叫不知情的人從殿外走過,怕是以為常紹國的皇帝突然駕崩,否則商議政事的紫宸殿怎會哭聲一片,像個縞冠素衣的靈堂。

楚維跪在通往龍椅的九級臺階前,揚聲嘶吼:「陛下,臣忝為四朝元老,不知哪裡做錯讓陛下口出禪讓之言,老臣對不住太祖、對不住世祖、對不住德宗、對不住太后託付、對不住朝中同僚、對不住天下百姓,今日起老臣便告老還鄉,解權還朝。來人!將那十車奏疏都送去陛下寢宮,望陛下焚膏繼晷批閱奏摺,莫要辜負先皇、先先皇、先先先皇創立的巍峨江山啊!」

「十、十車?」皇甫檀嚇得張大嘴巴,他不過隨口一提,怎麼就被扔來十牛車的奏疏?「等等!」就在七旬老臣、四代元老,布滿皺紋的雙手顫抖,解開繫於下顎的帽帶,打算脫下官帽,以示告老歸鄉的心意時,年輕的君王當場從龍椅上跳了起來,奔下九級臺階衝到丞相面前,彎腰托著老臣的雙手想將他從地上扶起。

「嗚嗚,太傅……太傅……朕知道錯了,朕真的知道錯了,您可別扔下朕,更別扔下那日日都能塞滿十幾輛牛車的奏疏,嗚……」楚維慈祥看著他唯一的學生,淌著滾滾熱淚問:「那陛下還要老臣主持朝政嗎?」

「要。」

「陛下不會再說出禪位之言了?」

「不說了不說了。」

「陛下方才在議事時足足睡了半個時辰,回頭請陛下將《太祖治國策》、《世祖治國策》、《德宗治國策》全部抄寫三遍。」

「能不能……不抄太爺爺的治國策?」嗚嗚,太祖太爺爺的文章最是囉嗦,整整比爺爺和父皇的治國策多了一倍有餘。

「不能。」

「喔……」

七旬老者捏著朝服的袖子替皇甫檀擦去眼淚,又替自己擦去眼淚,然後將帽帶重新繫於頸間,一邊起身一邊對著站在面前的皇帝微笑說道。「陛下可以退朝了。」

皇甫檀點點頭,擤了擤鼻子後對著一班臣子開口:「眾卿家都累了,退朝。」

「退、朝!」列於紫宸殿內外的侍衛和內侍,齊聲傳遞國君的旨意。

「臣等恭送陛下。」前一刻還哭聲震天的文武大臣,下一刻竟也飛快收起淚水,對著緩步離去的皇帝叩頭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