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７）

　　──時間回到現在，跟湊太道別後的當天。

　　「佑同學，你還好嗎？」

　　「……嗯？抱歉，剛剛想了一堆有的沒的。倒是學姊呢？制服跟裙子全都淋濕了不怕被我推倒嗎？」

　　「又開這種玩笑。」

　　唔，這確實不是最恰當的場合。我連忙向她低頭道歉。

　　咲希姊像是拿我沒辦法一樣長嘆了口氣。

　　「算了，我們趕緊找地方避雨吧，氣象預報說這場雨可能會持續一兩個小時。」

　　「當真？」

　　聽見這個不幸的消息，換我忍不住嘆氣了。

　　萬萬沒想到在前往咖啡廳的途中會碰上電車故障，害咲希姊跟我只能走路，結果走到一半突然又下起雷陣雨，簡直是老天爺刻意找碴嘛！

　　看著公車站牌上那條緩慢爬行的蛞蝓，因為這場雨，讓牠外出覓食的計畫被打亂了，我頓時和這隻小不點產生心靈層面的共鳴。

　　我有氣無力地呢喃著。

　　「今天看來是沒有進展了……唉。」

　　「現在不是擔心那個的時候吧？不快點把身上的衣服烘乾肯定會著涼喔。」

　　啊，說得也是，期中考已經近在咫尺了。我最近因為瘋狂練電繪板都沒時間複習功課。要是成績繼續下滑，「藤本佑不需要讀書也能考很好」的傳言肯定會消失。

　　那樣一來，我就沒臉去教學妹何謂戀愛的方程式了。

　　「麻煩你別再含情脈脈的盯著那條蟲行嗎？」

　　咲希姊向我拋來銳利的眼神。

　　還用長長的指甲戳我的手臂，好痛。

　　「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沒必要這麼沮喪吧。」

　　這樣真不像你──咲希姊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語氣中帶著些許擔憂。

　　「跟班上同學吵架了？」

　　「咦？妳怎麼會……？」

　　「瀧田同學傳了訊息。」

　　果然是瑛斗……那個混蛋肉食男。

　　明天去學校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雖然我們早就約定好不去過度干涉對方的生活，一整個暑假都消聲匿跡的我，也沒資格站在這裡說這些話……但是，如果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困難，希望你可以來找我談談。」

　　周遭視野一片模糊，偶爾閃過的車頭燈映照出朦朧的景物。

　　咲希姊渾身濕透地望著我，姣好曲線一覽無遺，秀髮持續滴著水。

　　「我知道。」

　　從她的瞳孔中可以看出不安的情緒。

　　「我是認真的。每次看見你獨自一個人在那邊逞強，好像自己受什麼傷都無所謂，明明只要說一聲……」

　　「這次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

　　「因為幫助同學結果被麻煩人士盯上。請問有哪裡不同？」

　　「我只是希望能夠在早自修睡個安穩的懶覺，說白了，就是為了我自身的利益──」

　　「死心吧，這種藉口對我無效。」

　　原本打算用貶低自己的方式結束話題，不料學姊瞬間看穿這個計謀，同時朝我踏出一步，晶瑩剔透的大眼睛像是要鑽進我的心靈。

　　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結果正好撞上牆壁。

　　這下無路可逃了。

　　如果是沒什麼交情的人被她這樣拉近距離，腦中肯定會產生各種誤解吧。甚至一時衝動就告白，害她感到莫名其妙。難怪有個說法叫「戀愛使人盲目」。

　　但我好歹也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豈能輕易受到動搖？

　　「不是我想打岔……但再繼續拖下去的話，連愛情賓館都會客滿喔。」

　　「為什麼非得用那個當範例？」

　　廢話，不是妳先穿著超級煽情的內衣朝我逼近嗎？

　　「不是我想說學姊怎樣，但妳最近是不是被輕小說影響太重了？我，藤本佑，可不是那種遇見主動送上門的美少女，還會不識風情地落跑的陽痿男主。」

　　「那我現在真的陪佑同學去賓館，會對我出手嗎？」

　　「那……那當然。」

　　「眼神跟肢體語言已經背叛你了呢。」咲希姊露出狡猾的笑容。

　　「……誰、誰叫我面前有個不知羞恥的傢伙。」

　　我迅速別過頭去，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說話真不留情……對了，你知道嗎？在輕小說跟漫畫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青梅竹馬的贏面是最低的。」

　　「所以呢？」

　　「如果想趕在學長他們之前追到我，還請多加把勁喔～」

　　「我要回家了！」

　　看來標籤並不是陽痿男或渣男，應該要改成工具人才對──咲希姊這麼嘀咕著。

　　果然在網路上亂留言的兇手就是妳吧！


　　†


　　稍微緩和氣氛後，我和咲希姊看雨勢稍微變弱了，決定去附近的網咖休息。

　　嗯，不是賓館，就是純休息。

　　不得不說，現在的網咖服務變得非常周全。不只有網路，連吃飯洗澡都能在這裡一口氣解決。

　　也難怪越來越多人選擇不住飯店，跑來住網咖。

　　由於天色漸暗，我們選了價錢較為親民的老字號，兩人一間，總共付兩小時，用來換衣服跟吃頓簡單的晚餐應該綽綽有餘了。再加上老闆過去對我有恩，有事沒事就會來消費一下，家裡待不住時也常躲到這邊。

　　話說自己也將近半年左右沒來了呀，多虧老闆還記得我這位小毛頭。

　　經過櫃檯後直走到底，我驚訝地發現這裡居然多了一整區專門放漫畫的空間，印象中以前還是雜物間來著。從最經典的《海賊王》、《烏龍派出所》到較冷門的作品都一應俱全。

　　咲希姊注意到角落有限量版的書，開心得合不攏嘴，甚至還說她可以耗在這裡一整天都不成問題。

　　不過，我們的身分終究是高中生，法律規定未成年不可以在外遊蕩到太晚，否則會引來警方關切。

　　到時候如果要解釋我為什麼隨身攜帶女性內衣（學姊委託我幫她把風）在廁所附近閒晃，恐怕會相當麻煩。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履歷上出現汙點，尤其是像「網咖癡漢」如此搞笑的稱號，起碼也得是「在電車上抓住偷拍狂的帥哥」吧。

　　這麼說起來，當野澤同學發現自己的東西不知被誰給偷了，想必也是非常害怕。

　　如果直接去調監視器……或許有機會逮到犯人，不過聽她當時的語氣，似乎有種不是單獨案例的感覺。

　　既然還得逼本人親自出馬，八成是沒有線索。

　　『──你這回又把自己捲入什麼麻煩了？』

　　想起瑛斗說過的話，我也不禁深深感嘆，把這些麻煩事擺一邊，好好享受十六歲的青春不行嗎？

　　咲希姊簡單梳洗過後，我們一起回到面積不大的房間。此刻她換上吉他社的黑色T恤，胸前印有社團名稱，搭配一件紅色運動短褲以及拖鞋，腳趾光溜溜的。

　　她似乎很愛穿這種露大腿的服裝。

　　我將濕透的衣服鞋子全部用塑膠袋打包好，收進書包。

　　周圍陸陸續續傳出其他客人的打鼾聲。

　　「那麼，我差不多該去辦退房了。老闆剛剛說我積分卡已滿，下次可以免費住宿七小時。看妳要不要再去買個……」

　　「吶，你為什麼會想幫助那位同學？」

　　咲希姊在我走出門之前，忽然發問。

　　「這回別想敷衍了事。」

　　言下之意……是叫我別再打哈哈了是吧。

　　「我又不是只會對長得可愛的女孩子伸出援手。跟用下半身思考的瑛斗不一樣，我是很無私的男人。」

　　「剛才不是還在漫畫區跟大學女生聊天？」

　　嘖，這傢伙眼力真好。

　　「報告學姊，我只是好心來向她們推薦不錯看的作品。」

　　突然被誤會真是令人難過。虧我還把對方留的電話號碼夾在某本漫畫裡，留給下一位有緣人。

　　題外話，如果有學妹跟班上的男生同時邀我陪他們走回家，我肯定毫不猶豫選學妹。

　　讓女生獨自一人走夜路實在太危險了。

　　「你還問他是不是喜歡輕小說。」

　　喔，好像的確有這回事……給我稍等，瑛斗那混蛋該不會全程都在偷聽？

　　抱歉啊，湊太，我在你眼中肯定跟矯揉造作的主人公沒兩樣。

　　我突然有點想回到幾個小時前，狠狠揍那個愛說大話的自己一拳……不，才一拳根本不夠，來個三拳好了。

　　不過。

　　「我並不後悔這項決定。」

　　畢竟對方也是《當我們跨越山頂之後》的書迷。

　　我沒把這件事告訴咲希姊，以免她得意忘形，擅自曲解成我捨不得眼睜睜看她的粉絲被踐踏什麼的。先說好，這可不是傲嬌。

　　「能夠拯救自己的人，就只有自己。」

　　要是湊太之後還是表明不需要我的幫助，我就會默默退場，從此離開他的故事。

　　這舉動或許乍看之下很無情，但我覺得給予他人虛偽的希望反而更糟糕，不如趁早認清現實。傷口在深深痛過後才會癒合。

　　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之一。

　　「知道嗎？能夠讓封閉心靈的人說出想說的話的對象就只有兩種，一種是被討厭了也沒差，另一種是不必擔心被討厭。說實話，我不論當哪個都行，只要真的能幫到對方。」

　　「佑同學的人生觀從以前就很特別，不確定該誇獎還是擔憂。話說回來，是不是我的錯覺，總感覺這段話有點熟悉……」

　　「啊，那是我從一本叫《化物語》的小說看來的。」

　　「你真會現學現賣。」

　　「請叫我藤本咩咩。」

　　「你又不認識人家，再繼續玩梗遲早會出事啦。」

　　咲希姊一如往常地露出無奈的表情，並將桌上的咖啡一飲而盡。

　　「好……好苦。」她一邊吐出舌頭一邊皺眉。都叫妳別裝大人了，沒事點什麼黑咖啡嘛。

　　等我們離開網咖時，雨也差不多停了。

　　電車總算恢復通行。

　　我們今天比平常晚了幾個小時才回家，因為有事先聯絡家人所以不成問題。站在門牌前的我提議把預定行程移到晚上來討論，但咲希姊再次用不必這麼趕的理由拒絕掉。

　　「誒，學姊。」

　　抵達那棟熟悉的房子時，也不確定什麼原因促使我忽然向她開口。

　　「怎麼了？」

　　「如果我不是呢？」

　　「不是什麼？」

　　「值得成為妳的助力的人。」

　　聞言，咲希姊在家門前停下腳步，我一時之間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又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望向天空。

　　太陽正要落下，天空呈現一片火焰般的紅橘色，四周的街道跟房屋都被晚霞給染紅。

　　「我想，我還是會待在佑同學的身邊。」她說。

　　語氣中毫無一絲虛假。

　　「嗯……」

　　「又怎麼了？」

　　「我只是在想，作為青梅竹馬角色妳剛才的回答很加分喔！」

　　「笨蛋。」

　　我們相視而笑，各自踏上了歸途。


　　†


　　滴答、滴答。

　　那晚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獨自走在海岸線旁踩踏著浪花。

　　倒也沒有特別想散步的心情，只不過是單純在思考一些不方便給他人知道的事，順便當作放空吧。

　　視線微微抬起，天空依舊烏雲密布，如細絲的小雨珠緩緩地落在臉上，一股帶著鹹味與濕氣的風撲面而來。

　　有句俗話是這麼說的──夏天就像頑皮的小孩，變臉比翻書還快。

　　但我其實並不討厭。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老家由於地勢低窪，每逢雨季就會變成動物們的天堂，屋內被積水灌滿，吸引貓狗雞鴨來避難，還會有魚跟蝌蚪在客廳裡游來游去。家人會立刻把所有傢具電器搬至二樓，鄰居輪流抬沙包，小孩子則是趁機溜到外頭，享受冰涼雨水打在臉上的快感。

　　可謂夏日獨有的樂趣。

　　隨著小鎮漸漸沒落，父母又離婚，我們決定離開山梨縣。

　　原本的土地也被某個財團買走，拿去蓋購物中心。

　　不知從何時起，我幾乎忘記躺在星空下是什麼感覺，或在田裡肆意追逐著螢火蟲的愉悅……類似的零碎往事，偶爾會湧上腦海。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著我，夏天又到了。

　　距離那段單純的時光又有多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