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6)

本章節 3680 字
更新於: 2021-11-23
  「喏,給你。」

  從浴室走出來的咲希姊,把其中一本小說交到我手上。

  「這是?」

  熟悉的書名和封面,翻開到內頁還有簽名,作者的字相當優美。

  「看完記得給感想喔?」

  水珠沿著她的頸部往下流,臉頰微微泛紅,大概是剛泡完澡的緣故……才怪,再怎麼遲鈍也知道她此刻很難為情。

  換作是我的話八成也會如此。

  「我應該早點拿給你的,只是……我擔心佑同學會不喜歡。」

  「或許吧,不過我還是會把它看完。畢竟這是學姊辛苦寫出來的啊,隨便打發掉實在太浪費了。」

  「喔、喔……」

  對創作者而言,得到回饋比什麼都重要。

  我在玩社團的時候也會希望得到肯定。

  簡單來說,現充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高尚,不管目標是大賽冠軍或學弟妹的崇拜,沒人甘願做無用功。

  雖然我不怎麼了解ACG圈,但咲希姊肯定也是為了追求某樣東西才努力的。

  「其實,我之所以會想參加文庫大賞,一部份原因就是受到你的影響喔。」

  「這話什麼意思?」

  「等你讀完就會知道了。」

  咲希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看來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聽我的想法,這種時候如果還吊人胃口就太不厚道了。

  明天還是周末,為了青梅竹馬熬夜並不算什麼,當然依內容而定,也可能很快感到無聊就是了……

  結果,我整夜沒睡。

  這本小說非常有趣,有趣到讀完後忍不住再讀一次。喂喂,到底是怎麼寫的才能誕生出如此精彩的劇情?

  當初在書店播放的PV已經非常震撼,書中卻只靠黑白文字,就生動地表現出山梨縣的美景,絲毫不輸動畫。即使是男女主角在夜間散步的橋段,都營造一股虛幻飄渺的感覺,讓人彷彿身歷其境。

  我最愛的其實是劇情。

  從簡介來看,似乎是常見的套路──主人公拓海某日遇到一位神祕少女櫻,兩人起先互看不順眼,但隨著相處時間變長、逐漸開始在意對方,並一同踏上追尋自我的旅程。

  沒有偶像劇的灑狗血,對話互動十分自然,徹底打破我對輕小說的刻板印象。

  我自認是哭點很高的人,讀的過程中卻數度哽咽。

  到了結尾,拓海與櫻在車站道別時,我的情緒忍不住崩潰。悲傷過後湧現的是驚訝,我居然被一本書玩弄於股掌之間。

  作者還是自己的青梅竹馬。

  那個連城市名「相模」被改為「相撲」都沒發現、葡萄和匍匐傻傻搞不清楚的咲希姊。

  「什麼嘛,太奸詐了這個伏筆……川原希老師!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憑什麼那兩人無法獲得幸福啊?居然讓櫻回到充滿痛苦回憶的老家……這、這太殘酷了!但偏偏又很吻合故事想闡述的主題,網路上那些亂批評的傢伙根本不懂!」

  「冷……你冷靜點,佑同學,這樣會吵到鄰居。」

  咲希姊貌似沒預料到我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露出罕見的慌亂表情。

  「還、還有,在家裡不要用筆名稱呼我。」

  「責編跟書迷不都這樣叫妳?」

  「唔,那是因為,那個……職業禮節。」

  搞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跟佑同學又不是那種普通的關係。」

  「……妳一直講這些曖昧的臺詞,難道不怕被人誤會嗎?」

  莫非學姊其實一直對我──

  「想的美。」

  瞬間遭到否定了。話說別隨便讀我的心啊。

  咲希姊無視我的尷尬反應,身子縮在床頭邊,雙手抱住白皙的膝蓋。

  她現在穿的是我以前國中時的T恤和短褲,關鍵部位隨時有可能走光。這也沒辦法,老媽的尺寸又跟她不合。

  我只好想辦法轉移注意力。

  「話說回來,妳的作品才推出第一集,累積印量就已經突破十二萬本,當下聽到消息真的嚇死我了。雖然不知道這成績在業界算怎樣,好歹也有在Oricon銷售榜上。」

  「有喔……」

  「喂喂,別跟我說妳從來沒查過。自己的書究竟賣的怎樣多少會好奇吧。」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在意銷量。」

  哇,還真是夠大氣的言論啊。那些書賣不出去的作家聽見了不知會作何感想。

  「別誤會,有很多人看我的作品當然開心,我也明白這次成功絕非自己一人的功勞,還有評審、編輯、行銷部門和書店方的幫忙,算是天時天地人和吧?我作夢也想不到能認識這麼多業界人士。要是沒了他們,我什麼都不是。」

  但是──她以此作為轉折,嘴角揚起毫不做作的笑容。

  「果然還是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最快樂了呢。」

  「……」

  據說,在ACG產業有一種類型的人被稱作「銷量廚」。顧名思義,他們評斷作品的唯一標準就只有銷量,像是懷舊廚只愛看老片、劇情廚只在乎劇情,其他都不屑一顧。

  大多數粉絲習慣在作品上市之前開始預測,實際開播後再去解析裡面的劇情、配樂、人設,進而判斷這部是否值得追下去。畢竟只看銷量的話,全世界最強的書就是聖經了,至今無人能超越。

  結論,在這種事情上爭吵有夠無聊。自己喜歡不就得了?

  通往二次元大師的道路看來還很遙遠。

  「這部作品是我的孩子,拓海跟櫻的故事也還沒結束,不論要我向多少人下跪哀求都必須把它完成……只有這樣,才不會愧對支持我的粉絲。」

  她憐惜地望著手裡的小說,我卻止不住笑意,立刻迎來帶刺的目光。

  「我剛講了什麼幽默的話?」

  「沒有啦,只是突然想到,我們倆好像很久沒像這樣好好相處了呢,偶像大小姐。」

  「整天環繞在女生擁戴中的傢伙還敢指責別人。」

  「嫉妒了?」

  「才沒有。」

  咲希姊像在賭氣般鼓起雙頰。

  看見那張像極了青蛙的臉,我忍俊不禁。

  「噗──看來我和妳都只顧著過上充實的校園生活,結果就不知不覺疏遠了。明明夏天的時候我們還會比賽誰能一口吞最多湯圓,歲月流逝真快啊。」

  「……那都陳年往事了。現在回想起來,每次都跟你玩那麼危險的遊戲還能存活到現在簡直是奇蹟吧。」

  咲希姊輕吁了一口氣,然後呼出。

  「當年那個被甩還會跑來找我訴苦的小佑……到底去哪了呢?真想把眼前這個看著就礙眼的冒牌貨換掉。」

  喂,有必要說得這麼過分嗎?

  用上童年暱稱就算了,居然還擅自爆出別人的黑歷史,膽子真不小。

  人家是被有著「英國轉學生」這樣堪稱外掛身分的傢伙追走,我有什麼辦法?

  不過──咲希姊如是說。

  「我也不希望屬於我們的故事就此結束呢。」

  她面露燦爛的笑容,和我那完美詮釋極簡主義的房間格格不入。

  深邃的秀髮、微笑時露出的酒窩,以及短褲包不住的豐腴大腿,即使到今天來看都還覺得不敢置信。

  畢竟在大家眼中的學姊總是和正面形象牽連在一起,所以才會出現校園偶像的稱號。

  然而,烙印在我記憶深處的咲希姊──

  『像我這種人,根本沒資格活著。』

  ──是比誰都還要脆弱的女孩。

  那是一段久遠的往事,每次浮現於腦海時身體都會不自覺地抽痛,呼吸變得困難。

  於是我將它深埋起來,以免讓好不容易重新振作的朋友再度受傷。

  當她說出不希望我們的關係就此結束時,我清了清喉嚨,掩飾內心的情緒起伏,決定用玩笑話帶過。

  「這、這麼說,妳也算是喜歡我囉?哎呀,真讓人難為情呢。」

  「嗯,喜歡喔。」

  「……咦?」

  我陷入呆滯的同時,腦中回憶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咲希姊九歲,一上來就直接說「人家想去你房間玩」,使得我瞬間受到她那瀟灑的氣質吸引……不過,這顆直球未免也來得太唐突了吧?

  連習慣被告白的我都開始慌了。

  此時,咲希姊嘴邊露出賊笑。

  「雖然人家還是比較喜歡寫小說。」

  「所以……我這是被發卡的意思?」

  「因為我很清楚佑同學不是那種人。」

  「妳對把自己拐回家過夜的男人信心還真大。」

  我無力吐槽著,同時窺探對方的反應。

  忽然間──

  「看招!」

  下一秒,咲希姊用手刀輕輕劈了我的額頭,咧嘴笑著回答道:

  「誰叫你是我的青梅竹馬呢。」

  「──!」

  這話深深刺進我的心中。

  我望著她勉強裝出樂觀的樣子,不禁想到,學姊這段時間肯定一直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來自父親、同儕、學校。

  為了不讓他們失望而拚命奮鬥著。

  現在又多了小說家這個身分,想必未來的路會更加難走。

  「你果然一點都沒變。」

  察覺到我臉色變得沉悶,咲希姊用帶著懷念的語調說。

  「學姊倒是完全改變了。」

  「哦?此話怎講?」

  「變成了一個貫徹理想的成熟女性。」

  「哈哈,我看起來是那副模樣嗎?」

  當然啊。

  我們現充不管再怎樣表現,始終脫離不了學校的圈子,脫離不了自己居住的家鄉。換個更現實的說法,位於偏遠地帶的偏遠高中的我們根本微不足道。

  既無法改變世界,也無法對社會帶來多大的回饋。

  『將來想成為名人』

  『我是獨一無二的』

  『神明對每個人皆有安排』

  『夢想大於一切』

  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大概也只有我們這群乳臭未乾的少年少女吧。

  之所以能對未來高談闊論,是因為不需要擔心晚餐是否有著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是因為還沒見識到更廣大的世界;對愛情的標準寬鬆,是因為心智尚未成熟。這一切,都讓我們得以逃脫充滿壓迫的社會價值觀。

  因此,如今那些看似稀鬆平常的事物就顯得格外珍貴。

  和朋友在下課打鬧的時光、滿腔熱血地參加運動會、陪暗戀對象一起逛祭典等等……每個人的青春都只有一次,想做的事情也截然不同。

  我希望能一直注視著咲希姊。

  這句話,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她,卻一再地退縮。

  如今終於迎來轉折點,於是我抱著無比認真的態度,深吸一口氣。

  所以──

  「你想當我的繪師嗎?」

  「我想當……咦?」

  剛剛好像被對方搶走台詞了。

  咲希姊對我露出淘氣的微笑,「可不能把耍帥的戲份都讓給你,這樣對其他角色不公平。」說完,她挺起胸膛,彷彿在炫耀青春期發育的成果。

  被女孩子逼到這個境地,我除了放棄原先的打算還能做什麼呢?

  「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盡可能裝出從容的姿態,只可惜說服力欠佳。

  接著咲希姊輕輕把手疊在我的手上。

  「謝謝你,佑。」

  她好像也很高興。

  居然直接叫我的本名。

  看向牆壁上的時鐘,早就超過八點了。整晚沒睡的倦意逐漸占上風。

  此時的我們卻沒真正思考過……這個看似無可限量的選擇,究竟會將彼此的人生帶往怎樣萬劫不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