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

　　喬西的腦袋裡又開始敲警鈴，但他無法阻止隊長講出接下來的台詞：「俺有一批部下駐守在城外的里拔河水源地那兒，稍早那邊派了人來求救，說有條龍突然跑來，大家完全拿牠沒辦法，所以俺就來了，小姑娘，可以請妳幫幫忙嗎？」

　　「怎樣的龍？」

　　「俺只知道是條黑色的龍。其他駐紮在水源地的部下，大多都被牠幹掉了，沒帶回來什麼情報。」

　　「大小姐，您看我說的對不對！是黑龍，會發亮的那種黑！」

　　「有點家教行不行，客人面前不準插嘴！」可洛喝住興奮得跳來跳去的艾迪，再轉向隊長，假裝沒看到喬西鐵青的面色：「知道了，我去見見牠。」

　　「哦哦，真是感謝妳，小姑娘！」

　　「牠還在水源地嗎？」

　　「八成還在。水源地在里拔河的上游，深山裡面，以小姑娘妳的腳力，要爬上去，運動量是太大了些，要不派守衛隊送妳一段路？」

　　「倒也不用，人越多越麻煩，我知道怎麼去。」

　　「俺的部下從城裡出發，到水源地為止起碼也要花上半天的路程，小姑娘妳一個人？真不愧是萊瑟跟亞絲的女兒！」

　　喂，隊長，你起碼客套一下吧，就那麼想推卸責任？喬西的心聲受限於管家的專業訓練，藏在優雅微笑的後面沒有說出來，眼睜睜地望著隊長滿臉喜色地握住小主人的手，把她連手帶人上下猛甩，記憶卻回到七年前，那時候也是在這間屋子裡，在這個玄關，比現在年輕七歲的隊長握著主人的手同樣上下猛甩，感謝主人跟夫人願意去討伐盤據在水源地的絳龍。他連那時候的對話都還記得：



　　「隊長，你是說水源地？」

　　萊瑟雙手抱胸，背脊挺得筆直，就算喬西是從通往起居室的門縫看出去，視野相當有限，都分辨得出主人的表情非常嚴肅。他比矮小的杜杜里城守衛隊隊長還要高一肩一頭，隊長說話時得抬頭看他。

　　「對，水源地。在里拔河的最上邊，有條龍待在那好幾天了。俺的部下傳來的訊息。」

　　「不是好幾天，是好幾年。從我女兒出生時牠就在那了。還有隊長，麻煩你稍微降低一下音量，我女兒還在睡覺，不想把她吵起來。」

　　「唉唷抱歉。」嘴上雖然說要降低音量，但隊長接下來的台詞還是響徹整個玄關，喬西覺得就算他把門關起來，聲音應該也還是能傳到隔壁小主人的睡房：「平常大夥相安無事，可誰也不知道為啥，牠就突然開始不安份，俺最後收到的情報是說，牠直接在源頭那邊坐下，然後里拔河的水流就大部分被牠截斷啦。你覺得牠是在發情還是只是因為天氣太熱？」

　　「我倒還沒聽過龍也會發情。」萊瑟手按著額頭，喬西曉得那是主人正在思考時的標準動作：「水源地……」

　　「難怪最近城裡取水變得很難。」

　　一個低而平穩的女聲在喬西背後響起。他轉頭時，正巧遇上女主人亞絲從房間另一邊、通往孩童房的門那邊走過來。她留著齊肩的黑髮，走動時，髮梢就隨之搖擺。身穿連身長裙的她，站立不動時很像一位儀態優雅的貴婦，但不論是走動時微微前傾的姿態，或是跟貓一樣流暢的動作，都顯示出她是個慣於迅速行動的戰士。她來到喬西旁邊，喬西對她鞠了一躬。

　　「夫人。」

　　「站在門邊偷聽不太對唷？」

　　「是。抱歉，夫人。」

　　「反正好像也沒差。」亞絲對著門板比了個手勢：「我在後面都聽得到。」

　　「大小姐她……」

　　「還沒被吵起來。」

　　「是。」

　　隊長聲如洪鐘的台詞又在這時隔著門板截斷了亞絲和喬西的對話：「所以你願意去囉？你跟亞絲？」

　　「事關全城的用水，那當然。不過，報酬相對的高喔。」

　　「唔唔唔……」這回輪到隊長滿腹苦惱：「俺是打算開價十五萬魯特，但請款要點時間，按照慣例訂金先付一半，可嗎？」

　　「那當然沒問題。」

　　亞絲聽到這裡，有些無奈地聳聳肩，轉向喬西：「看來我們又得有一段時間不在家了，可洛要麻煩你囉。」

　　「是的，夫人。我會顧好大小姐。」

　　亞絲微微一笑，推開門走了出去，這次沒讓門留著縫隙。喬西又在原地站了一陣子，聽主人、夫人和隊長的對話，一轉眼卻發現起居室對面的那扇門又開了，這回門後面出現的是個身材嬌小、還在揉眼睛、短短黑髮有些蓬亂的小女孩──



　　「喬西。喂！喬西！」

　　與主人和夫人完全不同的音質把喬西叫回現實，艾迪的米色頭在喬西面前上下跳動，還伸出一隻手在他眼前左右搖晃，喬西想都不想就伸手朝那個頭打下去。

　　「咿！好痛！」

　　「跟你說過不準裝熟！」

　　「可、可是大小姐要走囉？」

　　艾迪一面說一面指向門，隊長已經走出去了，可洛嬌小的人影跟在後面。喬西連咒罵抱怨都來不及，匆匆忙忙地大步追出門外，沒幾秒鐘就追上可洛，本日第三次地試圖勸阻小主人。

　　「大小姐！請您──」

　　可洛回過頭，還沒開口說話，他們頭上的天空一下子從明亮的白晝變成陰沉的幽灰，接著，遠方的杜杜里城市區傳來悶悶的爆炸聲響，當中似乎還混著慘叫。隊長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也顧不得要打聲招呼什麼的，左手一揮，四個守衛隊隊士就跟著他快步開跑，雜亂的腳步聲沿著杜杜里城住宅區的石板路由近而遠，一下子就聽不見了。

　　遠處傳來第二聲爆音。艾迪顯得很不安，猛搔著頭髮，眼神骨溜溜地打轉。

　　「好像不是普通的爆炸。」

　　「爆炸這件事本身就不太普通。」

　　「不是的，大小姐。」艾迪左右搖頭：「我聽見火燒東西的聲音，可是只響了一下子。如果只是家庭用，或者酒館用的補充型火焰魔法罐發生爆炸，那爆炸聲會更響亮，煙裡面會帶火光，燃燒會一直持續，但現在卻不是這樣，您聽──」

　　他說著手指向杜杜里城市集的方向，那上方的雲比一分鐘前變得更濃、更黑，接著傳出第三聲低沉的轟音。

　　「──火燒東西時發出的『劈哩啪啦』聲，一下子就沒有了，所以不是一般火焰魔法失誤爆炸，好像是，呃，有什麼東西，噴火之類的……」

　　「我們除了『噗』以外，可什麼都沒聽到耶。」

　　「耶？真的嗎？明明就很清楚啊？唉唷，有人慘叫，市集那邊……」

　　可洛瞇起眼睛，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一雙小手在身體兩側緊握成拳。喬西一看到她的模樣，就知道她下一句話會是什麼：

　　「……我們去看看。喬西，走吧。」

　　「是，大小姐。」

　　「哇！等等我！」

　　可洛首先開跑，喬西跟在後面，艾迪慢了大概五秒鐘才起步，然而眨眼之間艾迪就越過喬西和可洛跑到最前方，差距還越拉越大。嬌小的可洛率先慢下速度，喬西牽住她的手，追隨著好像不知道什麼叫做減速的艾迪，一路奔向杜杜里城市中心區域。

　　他們頭上的天空越來越黑，幾乎完全遮蔽了陽光，三人一路與無數跟他們朝反方向前進的杜杜里城居民擦肩而過，注意到九成的人臉上都是一副驚惶失措的樣子，有些人腳下不穩，滾倒在地上，被人踩過發出哀嚎；追在那些人背後，迎著可洛、喬西、艾迪的視線方向，就在杜杜里城中央廣場的正上方，在半空中，空氣彷彿在半空中形成黑色的漩渦，漩渦的中心是一條──龍。

　　牠完全伸開的翅膀足以覆蓋半邊天空，金黃色的眼睛帶著輕蔑，即便是在幽暗的光線下都看得出渾身的鱗片是純粹的、發亮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