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牙擦魔】
本章節 4857 字
更新於: 2021-11-20
我出生在一個很無趣、偏僻的小鎮,距離最近的高雄市中心要騎上接近一個小時的摩托車。那個小鎮位於「龍眼山」的山腳下,山上有一個規模更小的聚落,以及一些零星的住家。
小時候這個養育我的環境沒什麼不好。山腳下的樹林裡有抓不完的昆蟲,走到小鎮的任何地方都會有人親切地問候。
在那個純樸的小鎮與年代中,家庭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將孩子束縛在那個小小的世界裡。然而他們卻不知道,我心中早有一股深層的渴望在靜靜地燃燒。而且不只有我,同一時期還有另外四個孩子也和我一樣,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察覺到了異樣。
這股靜默的火焰在日後成為燎原之災,破壞了不少愛我的人以及我曾經愛過的人。長大之後,我為了撫平它帶來的傷痕耗費了許多金錢與時間,直到我發現一切都是人性使然。我的家人並沒有說錯,這是他們表現愛的方式。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種方式既是愛,也是佔有以及牢籠。
梓嬙大概是點燃這把火焰的原因之一,或者也可能是最重要的那一個。她在我升高二的那學期一開始時轉學到我們那只有二十一人的班級,帶來了一陣不小的風波。
她擁有和任何一個我從小看過的女孩都不一樣的氣質,每天梳著幾近完美的平瀏海與長髮、戴著各種顏色的素麵髮箍來上學。身上的制服燙線永遠筆直、銳利,而且不曾有過任何皺褶。午餐用的便當盒不是雜貨賣場買到的塑膠製品,而是分成不同大小格子的陶瓷餐盒;她甚至擁有專門用來裝湯的上漆木碗和一個裝甜點的小瓷碗。
理所當然,這樣的女孩會輕而易舉地吸引全校男生的目光。
然而這股熱潮的衰退也亦如同它的興起一樣迅速。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只待在這個學校大概兩個月的時間,第一次段考剛結束她就離開了。而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因為她除了和師長必要的交談之外,從不開口跟任何學生說話。這種叫「選擇性緘默症」的症狀讓她與其他學生的互動大概就是點頭、微笑,或是這兩樣混在一起。
一個普通的高中生當然不會知道這類專有名詞,這種疾病的真正解釋和判斷準則要等到我大學二年級才會在課堂中、從DSM—IV也就是精神疾病診斷手冊第四版裡面讀到。在那之前,我只聽她本人提起過。
是的,沒錯,就是她「本人」。
-----
生活在鄉下的其中一個好處,就是能夠在炎熱的晚上偷遛進去學校的游泳池玩水。
當然,學校不是沒有負責夜間工作的警衛。不過曹伯伯是從小看著我們這群小鬼長大的,所以對我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任,而且學校那邊似乎也沒有任何動靜。
所以從我和住隔壁的幾個夥伴們發現如何越過學校圍牆、進入到游泳池又不引起太大的騷動之後,那裡就成了我們的專屬樂園。
老師宣佈梓嬙離開的前幾天,我剛從一場持續三天的流行性感冒裡痊癒,迫不急待地想要出去享受最後的夏季。所以晚飯後,我就隨便和家人掰了一個理由(像是要去某某同學家一起玩之類的),離開家開始去招呼朋友和我同行。
共同分享這個秘密的小鬼們總共有六個人,我們從小學開始一路讀同一間學校長大(實際上對於在這裡長大的小孩來說,升學之路上也沒有多少其他的選擇),而且全都住得很近。然而當天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命運,只有三個人響應我的邀約,不過當時聚在一起看漫畫的他們三人給了我同樣的回答:你先去吧,我們等一下就到。
於是,我就自己一個人先去了。
夜間的校園不像白天有學生時那麼安靜,熟悉的建築全都籠罩在深紫色的夜幕之中。我記得那天風並不大,但是天上的雲卻移動快速;一大朵、一大朵的雲在天頂競賽,中間時而透出銀色的月光。
那時候的我已經過了害怕黑暗、自己嚇自己的年紀,也還沒到足以察覺黑暗裡面躲藏著什麼的年紀。況且我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再加上從那個祕密通道進入學校的路上不需要進到陰森冰冷的建築大樓裡,所以我從來未曾因此卻步。相反地,我懷著興奮和享受的心情往游泳池的方向走去,對專屬於我的校園感到開心,也對終於從疾病中痊癒感到高興。
高中的游泳池位在學校的一個角落,臨近那棟總是分配給三年級的獨棟教室兼圖書館大樓。游泳池基本上和圍牆是一體的,所以圍牆外的兩盞路燈可以提供一些照明,讓我的泳池之旅不會發生滑倒或跌進泳池之類的意外。然而當我踏上通往游泳池的臺階時,我聽到裡面有聲音傳出來。
那是細微的水聲、是划水造成的聲音,而這不可能發生在無人的游泳池中。
當時學校的泳池必須穿越更衣室與淋浴間,才能進到半開放的泳池,所以我無法判斷已經在裡面的人是誰。不過基本上會這樣做的人我全都認識,而有他們在的地方是不可能這麼安靜的。因此這個不知名卻和我們知道同樣秘密的陌生人讓我感到好奇,但身在夜晚安靜的校園中,我腦袋裡不免還是有很多猜測。所以我停下了腳步、屏住呼吸,嘗試著分辨裡面傳出的聲音。
水聲並不大,不過也只有空間內環繞的迴音阻擾。我聽著規律的划水聲逐漸地越變越小,所以我猜裡面應該只有一個人,而且確定這個神秘人物不是我的朋友之一。
然而這反而引起我的好奇,想要看看這傢伙究竟是誰。於是我衣服也沒換,就直接往泳池走去。
在未來,也就是我長大後的現在。我無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當初這個因好奇而做出的選擇是否就是一切的開端。
在路燈有限的光源下,我看到左側水道有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水中游著。那個人影用自由式優雅地從另一端往我的方向游來,我在外面聽到的水聲就是因此發出來的。我還在思索著什麼樣的人會在晚上獨自一人來游泳時,那個傢伙已經游到我這一側,並且兩隻手攀上了岸邊。
是個女孩。
她穿著白色的泳衣和泳帽,黑色的蛙鏡上有著細小的水珠和微弱的反光。胸前隨著呼吸起伏的圓弧曲線讓我足以辨認她的性別,但是她如石刻般優雅的曲線卻是我無法辨識的。然後我隨即注意到,在那被泳衣壓迫的豐滿胸部上,有兩個細小的凸起物隱約浮現。
就在此時,天空上大片的雲朵破開了一個口,讓毫無阻擋的月光直直地照向我們身處的空間。在月光的映照下,我幾乎能完整地看見她身體的線條,而且白色的泳衣不知為何地透出了底下的皮膚。
身為一個未曾接觸過女性身體的青少年,我感覺到自己胯下逐漸堅硬的改變,卻彷彿著魔似地無法將視線移開。
她面向著我,伸手將蛙鏡和泳帽同時脫掉。在濕漉漉的長髮落下、露出她的整張臉時,我才認出她來。
「你不是來游泳的嗎?」
彷彿對我的出現早已瞭然於心,梓嬙將頭髮甩向一邊、用雙手將髮絲擰乾,像擰抹布一樣。水從她幾近蒼白的手臂滑落,滴在地上。然而,我還是無法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尤其是她的胸部。
「我…」
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聽到她的聲音。
在學校雖然她會在必要的時候跟老師說話,像是回應一些比較複雜的問題之類。不過也都是用很細小的聲音在老師耳邊說話,有時甚至是用筆把要說的話寫下來。上課時她從來不回答問題,老師們也很有默契地從來不點她。
我算是班上唯一和她沒有交集的男生。因為從她走進教室的那一刻起,我就察覺梓嬙身上有某種異樣地氣息。不是詭異或什麼奇怪的感覺,而是本能般發現這個女孩有什麼地方與其他人不同。
這個不同隱藏在她那些精緻的餐具、優雅的打扮和整齊的制服底下,也藏在她的微笑與眼神後面,像是有另外一個什麼東西在那裡沈默地看著一切。而那個我無以名狀的物體此時也像監視器一樣從四面八方看著我,彷彿它就是這座建築物本身。
「你是來游泳的,還是你要一直站在那邊盯著我看?」
她將頭髮甩回身後,然後抹去從額頭流下的池水。同時她向我走近,直到我們之間只剩下一步的距離。
梓嬙停留在那裡,胸口繼續因為剛才的運動而起伏著。我可以用眼角的餘光撇見她胸前、在乳房中間的陰影和那圓弧的曲線,那個突出的性徵不知為何地緊緊抓住我的注意力。
十七歲的高中生已經過了會拿女性身體開玩笑、或是把黃色笑話掛在嘴邊的年紀,但是對於異性身體的好奇以及想要探索性事的慾望卻沒有因此而減少。
當時是我第一次在那麼近的距離接觸一個只穿著薄薄泳衣的異性,也是我第一次查覺自己心中有一股原始、生物性的火焰正在燃燒。那股慾望很快地填滿了我年輕的意識,然後像裝滿了水的浴缸一樣漫了出來。
我胯下的改變越來越明顯,但是在這個距離中我無法做任何事情。我基本上被困住了。
她盯著我瞧,目光和我的交會在一起。接著,她像是明白了什麼似地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她沒有移開視線,我想她沒有看到我腰部以下的狀態)
「怎麼,你很訝異我居然會說話嗎,林同學?」
她繼續擰著頭髮,朝我身旁的牆壁走去。這時彷彿有什麼東西解除了似的,我的身體能夠移動了。
「呃…該怎麼說呢,我…恩,確實知道妳會說話。」
我笨拙地說,但當時我其實知道該怎麼說、而且在此之前我和異性互動從來沒有問題。但是話語從我口中流瀉而出時,卻變得斷斷續續。
「選擇性緘默症。」她背對著我說,好像難以當面說出這個詞一般。
「什麼東西?」
「選擇性緘默症,Selective mutism。醫生說的,是一種跟社交有關係的精神疾病。」
她轉身面向我,手上多了一條毛巾。
「跟社交有關係的精神疾病?」我重複了一次她的話。「可是我覺得妳很正常。」
梓嬙歪著頭,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眼神打量著我幾秒。在那短短的時間內,我卻感覺自己好像被數百、甚至數千人盯著看。然後她繼續說:「你真的這樣覺得嗎?」
「這個嘛...」
我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回應,但是我選擇不要把那個答案說出來。
「我覺得你可以說實話,林同學。」
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似地,她微笑著說,一邊若無其事般用毛巾擦著頭髮。
那是一種「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所以沒關係,你可以說」的感覺。
我是個熟慮的人,從小就是。但是在那時,我毫不猶豫地就說了。
「我覺得妳很正常,但是也很不正常。妳看起來和四周的人都不一樣、和我們都不一樣,無論男生女生。我不知道妳從哪裡來、為什麼來到這個小鎮,也不知道妳為什麼有那些感覺是大城市才會有的東西。雖然同學們對妳有很多猜測,但是我認為他們實際上都不知道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知道一點、從妳初次踏進教室的那時候就發現了:妳身上有某種其他人看不到的氣息、一種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感覺。勉強要說的話,就是感覺在妳整個人的背後,有一個模糊的物體在盯著妳身邊的人瞧、默默地和妳一起看著我們。」
以前大人們總是告誡我,話語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無法收回。我從來沒有認真看待這件事,直到我對梓嬙說完這段話後。而且我最後悔的,就是我告訴她我感覺到了和她在一起的那個模糊的物體。
但是在當時,我又打破寧靜補了一句:「而且我覺得,妳之所以不開口說話,和我對妳的感覺是有關係的。」
我看著她的臉,預期會看到她漂亮、精緻的臉因為被冒犯而皺眉,或是因憤怒而有一點扭曲。但是我沒有看到這些,完全沒有。
她慢慢的、以一種可以察覺但是緩慢的速度露出笑容。那只是一個比微笑再更多一點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覺到這個笑容不同於她平常表現出來的樣子。
這個笑容是「真的」。
然後,緊接著出現在笑容中的,是一抹藏在眼神裡的哀傷。但是這個夾雜著失落與痛苦的情緒轉瞬即逝,被某個突發的情況打斷。
一個清晰的聲音從梓嬙身後響起。
那個聲音像是某種沉重的物體在地板上被拖行發出來的,伴隨著像是更大聲、更沈悶一點的關節扭動的聲音。
喀喀喀喀喀…
我探頭往梓嬙的身後看去,後方只有黑暗的更衣室和淋浴間,再過去就是看起來很遙遠的泳池入口。奇怪的是,原本應該只有幾十公尺距離的門口,現在看來像是在很遙遠的彼方。
我看向梓嬙,想要詢問她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在我還無法看清楚她的瞬間,梓嬙突然逼近我、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並且在我耳邊輕聲地說了一句話。
那是我永遠無法忘記的五個字。
「注意牙擦魔。」
接著,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向半空中、整個人往泳池的另一端飛去。
在我摔入水面之前,最後見到的畫面就是縮回雙手的梓嬙,還有她身後那片黑暗中、兩個青藍色晃動的光點,以及一聲像是昆蟲摩擦發聲器的響聲,咯咯咯地從門口傳來。
然後落水的衝擊、濺起的水花和從四周湧來的池水讓我瞬間失去了知覺。
等我從水裡掙扎地浮出來時,我發現自己身在和記憶中被推出去相反的位置,也就是泳池靠近出口的那側、我和梓嬙說話的地方。
我一邊懷著恐懼和疑惑的心情,一邊往池畔滑去,腦中全部都是落水前看到的影像。
而當我攀住池畔正要往上爬時,正好我的那三個朋友嘻嘻哈哈地走了進來。
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個馬上發現我,但是沒有發現我的狀況。
「林宇祥,怎麼啦?看你一臉活見鬼的樣子。」
他笑著,朝我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