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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6432 字
更新於: 2018-08-24
  何岩在我高一的學期末,瀟灑地失蹤。
  那是一切毀壞的開始。像是時針劃過一個必然劃過的刻度,烽火隨而投下摧毀牆垣的巨響,震聾雙耳,讓我再也聽不見何岩。
  斷聯的頭一星期,一放學我就蹺掉補習班的課四處搜找何岩的下落。一連七天我問了所有我所知曉的、認識何岩的人;去了所有我所知道的、何岩可能出沒的地點。舉凡夜店、俱樂部,連地下賭場我也不要命的闖了,甚至其中一夜我蹲踞在何岩常去的汽車旅館外,妄想著能堵到從裡頭出來買宵夜的何岩。
  我竟寧願他是外遇了。
  這些夜晚家人都以為我乖巧上著補習班。嘿,買通補習班工作的大姐姐是世界上最方便的事。
  第七天大雨滂沱,出門上學前我在窗上掛了何岩過去給的晴天娃娃,但雨,還是沒有停下。
  惹人厭的雨,延續到了第八天。
  第八個理應補習的夜晚,我在杳無人煙的街頭砰地一聲撐開隨身攜帶的紅傘,忽強忽弱的雨點敲在薄薄傘面。
  嘀,噠噠,噠,嘀嘀──嘀──
  不規律的雨聲像是催促我的時鐘,嘀噠作響。像是時針要是再劃過某一個我所無法預知的刻度,不只耳聾,連呼喊何岩的能力,也要被炸啞。
  這是在浪費時間。我突然有這樣的感覺。
  七天換算成小時便是一百六十八,小時換算成分鐘便是一萬零八十。一萬多分鐘並不能扣除我睡眠的時間。每當理應補習的時間結束,我會返家梳洗,向父母道過晚安,再將自己反鎖在三樓房間,過一小時確認無失眠問題的父母確實熟睡,我再開窗由屋外爬下,離家繼續搜找何岩的下落。
  一萬多分鐘的我精疲力竭罕少睡眠,只為了何岩,卻毫無展獲。
  沒有進展的尋找像沒有盡頭的路,眼前是一片漆黑。
  尋搜的過程我被性騷擾不說,還差點被拽入俱樂部廁所強暴;身上的錢被偷;被激上賭桌贏是贏了,對方卻不依約說出何岩的去向,對方人多勢眾我也拿對方沒輒。
  一片漆黑。
  於是第八天的雨夜,更像伸手不見五指,沒有方向的我驚覺自己真真是在浪費時間。在冷清的人行道上,我低頭查看手錶。再過半小時,我就該裝作補習結束而返家,我向前望出紅傘,潮濕的夜空浮現稀疏的星子,我能聽見遠方有人叫囂的聲音,混雜著嬉鬧,可是我聽不見何岩。
  該死的何岩,該死的我最不願他受到半點傷害的何岩。
  我疲憊地握著傘柄,在心裡責怪他的不告而別。我開始告訴自己我是被丟棄了,何岩甩了我,何岩嫌煩了於是選擇消殆於我的人生。
  我還在幹什麼?
  我試圖這麼勸服自己,卻沒有屁用。打從心底不那麼認定的事情,全是些沒法說服自己的罐頭說辭而已。
  明白的那一刻,痛苦如淤血淤於我沉甸甸的身體。終於我在人行道上止步,雙腿一瞬間像綁上船錨般沉重。
  「嘶──」
  這時,我聽見一道殘息。
  循著夾於大雨的薄弱聲響,我朝右方的防火巷望去。那是個堆積不少廢五金的狹窄暗巷,裡頭癱坐著一位男子。
  他映射絕望卻隱隱發光的雙眼望了過來,像隻蟄伏黑暗,殘破壞損的野獸。在他嘴邊淌曳的血跡令人感到噬血,在我看來卻是可憐。
  太好了呢。
  世界上還有人比我更慘。

  瞅著他那副狼狽的模樣,可憐之餘我居然只能想到這種落井下石的感想,緊接著我為我心底那一股興致大起的搔癢感,感到十分失禮。
  卻無法停止膨脹。
  不曉得這樣的傢伙經歷了什麼?惹上什麼?
  興致膨脹得太快,我忍不住裂根地笑開,舉足踩著水花主動靠近。
  「放心,我只是路過而已。」當我意識過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口了。我試圖以安撫的語氣,卸下他明顯高築的戒備,「雨好大,讓我陪你一下好嗎?」
  我鑽入狹長的巷道,止於他面前。他沒有說話。
  他循著我的話聲緩緩抬頭,背靠巷內一側的牆。我伸長手,將紅色雨傘撐在他頭上。
  「放心,我會陪你。」我說,我會陪你,「所以你休息一下,睡一下。」
  那一年,我十六歲,他十五。
  那是洪文司。
  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仰頭的姿勢對渾身是傷的洪文司而言似乎非常艱難,我蹲踞下來,沒有動搖替他撐傘的手。
  他沒有道出任何一個字,只盯著我瞧。
  這傢伙撐不過這一晚。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想法。
  我望著他毫無力氣而左右敞開的雙腿,發現他右腳赤著,左腳球鞋沾滿泥濘,制服褲下的小腿佈滿瘀血及刀傷。他垂在腿邊的雙手手指些微抽動,臂膀與臉部皆是被棍棒鈍器狠狠毆打的痕跡。
  我蹲在他雙腿間,近得得以擁抱,只是沒有擁抱。
  他身上的夏季制服破碎濕透,腹部有刀子劃過的深紅色路徑,大腿也是,刀割的血跡染在制服上有些刺目。視線晃回他的臉,被揍過的臉頰紅腫不堪,嘴角破皮滲血,但看得出是位清秀俊俏的男孩子。
  他吞嚥了下唾沫,尚不明顯的喉結滾動,下一秒靜止。
  嘀,嘀嘀──噠,噠。
  「好了,閉上眼睛,該休息了。」我伸手撥攏垂落在他眉間的瀏海,「我會陪你,不用擔心。」
  卸下他的心防。對,露出溫柔的笑靨。
  我抿彎唇瓣,凝視他依然不打算闔上的眼。
  嘀嘀,嘀嘀──噠,噠。
  雨聲漸大,我能感受到雨傘的震動,雨落的力道變得顆顆扎實。
  暗巷外,車輛來往的聲響壓在雨聲之下,輪胎反覆輾過濕漉漉的柏油,發出濘答答的水花聲。
  嘩──嘩。
  從小我就對聲音異常敏感。
  對不同聲音的喜歡程度,就像談戀愛一樣有高低之分。
  對,很奇怪,這麼奇怪真是抱歉。奇怪了大半輩子,真是抱歉。
  因此當我望著苟延殘喘的洪文司,我不好奇他為什麼鬥毆,不好奇誰毆得他半死不活,不好奇他還能活多久,我唯一好奇的,是他的嗓音。
  手指輕力劃過他浮腫的下眼瞼,我審視他發皺稀爛的國中制服,左胸的部份繡有金色校徽,眼熟的校名象徵著位於我就讀的高中附近的國中。
  我一手替他撐穩雨傘,一手托腮,看他睜著眼毫無寐息的意思,我索性秉持欲聽他說話的慾望,積極問道:「在附近上課,住附近?」
  他頓滯了下,過三秒才由鼻腔發出一聲虛弱地低應:「嗯。」
  「這樣啊。」
  我點點頭,暗嘆失算,光是一聲嗯我怎麼聽得出嗓音的品質呢。
  我不氣餒,隻手撫上他冰冷沾雨的臉。
  「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然而他雙眼無神的望著我,張開了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宛如失去聲音與其他更多的什麼,在我眼裡洪文司就像隻打鬥過後的狼,即使短髮零散在眉目之間擋掩了些許銳氣,但藏在瀏海下的雙眼透出無限攻擊性。
  可愛得令人想一口吞噬。
  我俯身含上他飽滿的嘴唇,我聽見他鼻間倒抽口氣的呼吸,我嚐到他口裡瀰漫的血的腥鹹。我挺直腰脊離開他柔軟的唇,果不其然望見他驚愕的模樣,方才僅存眼底的攻擊性消失一秒,復而出現。
  好可愛。
  我維持臉上的笑。
  他還是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又張開了嘴。
  雨越漸強烈。
  雨,還是沒有停下。
  我真實體會到,何岩教過我的、在窗邊掛上晴天娃娃天氣會轉晴什麼的,壓根沒有效。世上有太多許諾,都沒有效。
  轟──
  天際劃過一道悶聲的雷鳴,他在發出回應以前頭一垂。
  再無聲息。
  那一刻我只是在想,啊,還是沒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真實體會到,希望的與實現的,大多時候都是大相逕庭的。沒有效的。
  真是太可惜了。所以說我討厭雨天,雨天總是沒好事。如果雨能夠停下,如果能在晴朗的日子裡聽見他說話,那就好了。也許我該惋惜的是他生命的隕落,可我滿腦子只惋惜沒能聽見他的一句話或一個字。請諒解戀聲癖。
  盯著不再動的洪文司,我嘆出一口長長的吁息,輕力將紅色雨傘掛上他的肩,至少不讓他蒼白的臉受到雨打。
  我站起身。
  「醫院。」
  在轉身走出暗巷的前一秒,我才終於聽見他出言。
  他的聲音非常低沉。我想著,原來沒死啊,這小子!
  「不是送我回家……」
  沉沉地嗓子溫潤,卻在語末帶著些拖長的沙啞。
  「妳應該……先送我到醫院、才對吧……」
  在雨中我聽了不禁嗤出一笑,我沒有回頭,只望著巷外的道路,隻手由制服裙口袋抓出手機,替他叫了救護車。
  我聽見了喔,聽見你的嗓音了。很好聽呢,謝謝款待喔。
  既然目的已經達成──
  順著夜晚帶雨的風,我回首。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睇視防火巷內癱坐的洪文司,我咧出笑容,「祝你好運,如果你需要的話。」
  他虛軟地斜瞥向我,掛在他肩上的紅色雨傘遮住他一半鼻青臉腫的面龐。
  雨沒有停下。
  「不陪我、嗎……」他吁出孱弱的低語,垂在濕濘地上的雙手抽動,「不是說、會陪我……」
  語末的略略沙啞,相當美味。
  身為一個戀聲癖,真是對不起。
  隨著雨勢漸大,我將身上紅色外套的連身帽蓋上頭頂。
  「是啊,我說過。你就信了?」走回洪文司面前,我彎身湊近,「不過是以為你快死了,撒撒謊讓你好過一點。陪你到你斷氣──吶,不是很偉大嗎?」
  「說謊。」
  「嗯?」
  「妳說謊。」他面無表情望上我的臉,緩緩啓口,「明明……有更多原因。」
  我心一震,還是維持笑臉。
  「比如呢?福爾摩斯。」
  經我一問,他垂下視線,略長的眼睫篩過淡淡穿透傘面的月光,在他俊秀的臉上形成一束束光影。
  「我不知道。」他說,「反正妳,不可以反悔。」
  「喔?」
  「不準反悔。」洪文司沉沉地言語宛若警告,狼般銳利的眼彷彿刨刮著我的顏面,「現在開始……妳要陪我。」
  宛如詛咒。
  那一刻我扎扎實實地怔住一秒,隨而笑開。
  那是如同舀了一匙巫婆黑鍋裡的湯,送入嘴以前的忐忑,及興奮。
  我重新蹲至他大敞的腿間,伸手輕撫他冰冷的臉。巷外車輛駛過所投射的白光在他剛毅的臉上一閃而過,我看見他被毆打的破皮嘴角蜷起微小的幅度。
  「妳要陪我,到我斷氣為止。」
  語氣帶著不容忤逆的氣勢,他用著上選的聲帶說出幾近命令的句子。我禁不住將笑意噙在嘴邊,卻在笑時望見他極其堅定的眼。
  哎呀。他是認真的。
  我笑著鑽入紅色雨傘,緩慢逼近,緩慢偏過頭,啃咬他一側冰涼的耳垂。
  「那麼,」隻手掐上他被雨打濕的前頸,我以下唇伏於他逐漸熱起的耳殼,「現在就讓你斷氣吧。」
  他沒有說話。
  感到有趣的我加重手指擠掐的力道,直至聽見那輕如吐息的──
  「好。」
  居然斬釘截鐵。
  我瞠目退到足以對上他雙眼的距離,意外撞落了我掛放在他肩上的雨傘。
  啪唰──啪。
  紅色雨傘落地翻滾,我們之間的聲音停止在傘柄撞擊地面的啪響。包覆雨點的月光再無傘面遮擋,肆無忌憚灑落在他颯爽的臉上。我看見他明亮的笑眼。瞬間,我起了雞皮疙瘩。
  那不是將死之人會有的表情。
  「如果是妳,好啊。」他微偏了頭,笑得陰森,「死在願意陪我的人手上。」
  ──好啊。
  我心跳漏拍的抿緊嘴角,又聽見微細的言語滲出他微啟的唇。
  「我的都是借來的,可是妳不是。妳是自己來的。」他望入我的眼,說出耐人尋味的句子,「妳是自己留下來的。」
  「什麼?你在說什麼?」我感到錯愕,「我聽不懂,什麼借來的,什麼留下來……」
  他笑了。
  「我的人生是借來的。」他還是說得那麼抽象,他說,無論是他的家庭還是他的情人,「都是借來的。我媽一定覺得我是個垃圾吧,是個雜種,就算她笑瞇瞇的要我回家住,但畢竟不是她生的,她怎麼可能真的把我當兒子。還有那個收留我的人……也不是我的。」
  「對不起,我聽不懂。」
  我想制止他再胡言亂語下去,但結果他沒有理會我的尷尬與摸不著頭緒,直像個落魄的患者把頭緊緊塞入樹洞,一股腦地傾吐零碎斑駁的煩憂。
  「把我生下來的人死掉了。」他還在說著,眼眶是紅色的。他說:「我只知道我爸爸恨她,她是介入人家感情的人,她毀掉了很多東西,她用『生下我』這件事毀掉了別人的幸福,然後她就把自己殺掉了,孤伶伶的就死掉了。留下我這個垃圾。」
  他渾身蜷縮起來,淌血的雙手環住自己的膝尖。
  他的聲音在雨中顫抖。他的狀態相當虛弱,我想他實在不適合這麼話嘮的,但不知怎地,我更有種不讓他傾訴就會目睹他身體裡的一部分死透的感覺。我盯著他緊揪的眉間,突然就沒了出言打斷他的想法。
  我學他抱緊膝蓋,始終蹲踞的雙腿開始發麻,冰冷的雨點打在我濕透的髮上,匯集後流落我的臉頰。
  「我爸養了我幾個月就娶了一個後來我稱呼媽媽的人。」他低下臉,最後把臉埋在抱膝的雙臂之間,悶悶道出的聲音夾在雨中依然那麼破碎,「隔一年我稱呼為弟弟的人就出生了,同父異母。然後在我弟某一年生日的時候,我看見我爸抱著他,我稱呼為媽媽的人親上他的臉說他是上天最好的禮物,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不屬於那裡。我借了我弟的媽媽,我借了那個家長大,我這張臉大概還讓我爸每看一眼就會想到那個惡毒的生下我的人,那個毀掉我爸原本生活的人。」
  他由臂膀之間稍微抬起臉,露出一對垂視地板的濕潤眸子。
  「所以我國一那年,開始逃家。」他好像自己覺得愚蠢,說話時,參雜了些許自嘲的輕蔑的笑意,相當悲傷的笑意。他說,「我沒臉再待在那個家,我開始露宿街頭,或公園,學遊民蓋報紙就睡在溜滑梯下面,然後……
  「然後我遇見那個人。」說著,他真真笑了出聲,發出的卻是比剛才還要傷痛的聲音,他說他遇見了那個人,在一個夏天晚上,他遇見那個收留他的人,是個女孩子,「一個很漂亮的女生。那個晚上她穿著運動服好像在慢跑,我聽到她的跑步聲,她在公園裡發現我了,她綁了高高的馬尾,看起來很年輕,可是我知道她的年紀比我大,她說話的方式很成熟,很……我不會形容,就是很特別。」
  很特別。他不斷地強調。
  「你沒有地方可以去嗎?她這樣問我。」洪文司轉述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他緩緩闔眼像是正在回憶,他說:「我聽了她的問題,沒有回答。然後她就笑了,她的笑容很漂亮,她說她可以收留我,只要我乖乖的。」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在聽收容所派員拯救流浪狗的故事,可我不予置評,那時候的洪文司,有著一副像是訴說美麗事物的神情。我覺得很美好。那讓我想到自己在訴及美好的何岩時,會有的聲調,以及可能的姿態。
  我禁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洪文司發燙的前額。洪文司緩慢睜開雙眼望上我的臉,那是難以言明的眼神,倘若神韻有著色彩,那一刻該是芥末黃的顏色,是有點燦爛,卻帶著灰白的蒼蒼色彩。我感到一股沒來由的鼻酸,手指輕輕將濕黏於他額上的瀏海撥攏開。也許我在他眼底,看見我眼底可能會有的顏色,與背後的傷感。
  「可是她不是我的。」洪文司突然地說,那個收留他的女孩子,不是他的,「不是我的。她不是我的,她是別人的女朋友。她把我藏在她的房子裡,她有時會要我陪她做所有情侶之間都會做的事情,可是她不是我的。很幹。我居然連女朋友都是借來的。」
  我以為他說著說著就要哭了,但他沒有。他蹙了眉,又鬆開。
  「她常常會離開房子好幾天。我知道她是去她男朋友那裡了。」他說,「有時候我會拜託她留下來,可是她只是對我微笑,每次都只是微笑,什麼話也不說就走了。我只能等她下一次回來,然後猜她什麼時候又要走了。
  「我拿她沒辦法。」洪文司苦笑,「因為是借來的,所以留不下來。」
  雨絲落得急促細密,黑糊糊的天空轟過一道悶雷。他定定地盯著我的雙眼,在又一道閃電劃亮天際時,我看見他眼底有個什麼迅速轉變。如果神韻有顏色,那麼那道芥末黃幽靜的眼神,確確實實地變作一道藏藍色。
  「可是妳不一樣。」他用著藏藍色的眼神說著,「妳說妳會陪我。」
  那是一道藏藍色的佔有欲,和不容分說的固執眼神。
  「妳要陪我。」
  他的斷句像一道命令,引得我呼吸困難,像是巨大的石塊壓上心口,碎石塞在咽喉,我竟說不出話來。
  「陪我到斷氣,妳說的。」洪文司撩起一側唇尾,伸手抓上我的手腕,「妳自己來的,妳自己承諾的。妳親了我,妳得負責。」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見什麼,這就像小學生牽手懷孕要求負責一樣荒謬。我瞠目結舌,聽見他更加堅定地開口。
  「妳要留下來,妳要陪我。」
  我聽著直想反駁,我想笑他、揶揄他,也許挑釁地反問:陪你?今天以後你就找不到我了,還要我陪你到斷氣?不要笑死人了!
  但我說不出話。
  我察覺他銳利的視線下移,直盯著我外套下的制服襯衫。我低頭一瞧,制服上的校名繡得完美無瑕。
  哎呀,他媽的!
  我倒抽了口氣,旋即甩開他握在我腕上的手,起身離開。
  好的。
  好的。
  這下糟了。
  這場雨,估計是一輩子不會停了。

  在雨中我加快步伐,隻手撫上自己發燙的唇畔。
  我只不過需要代謝悲傷,只不過需要轉移找不著何岩所帶來的疼,徒勞無功所帶來的痛,還有……或許還有。
  ──有更多原因。
  或許正如那小鬼所說,還有更多原因,但無論如何,我發誓那時的我並沒有動搖自身對於何岩心理上的忠誠,我不過懷著好玩的心態,生理上背叛。
  在洪文司唇上落下一吻。
  我沒想到如此簡單的靠近,會惹來一身麻煩。
  ──妳要陪我,到我斷氣為止。
  啊。
  更正,一生麻煩。